今天我們經曆着新一輪的“傳統文化熱”,無論在影視劇、遊戲還是日常生活中,古典文化的各種元素已是屢見不鮮。而由此帶來的問題是:當我們在欣賞中國古典文化時,我們獲得了什麼?我們分享着什麼樣的體驗和感受?
在上月底由詩人西川做客的“鳳凰網讀書”文化直播間中,就聊到了這個話題。作為當代詩壇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西川這些年持續關注唐詩、宋畫。2018年,西川出版了《唐詩的讀法》,2021年又出版了《北宋:山水畫烏托邦》。

西川說,這麼多年來他工作的核心仍是寫詩,而無論是寫唐詩,還是寫宋畫,他都是從一種“文學批評”的角度來寫作,而非學者的方式。可以說,這兩本新作“是一個當代人對唐代的詩歌、宋代的藝術品、繪畫做出一個批評。”
在直播中,西川朗讀了他自己的三首詩作。結合作品,他要講得是一個看似簡單,但少有人能說清的事情——詩為何物。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本場直播的文字實錄。
01
杜甫為什麼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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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西川
你的深仁大愛容納下了
那麼多的太陽和雨水;那麼多的悲苦
被你最終轉化為歌吟
無數個秋天指向今夜
我終于愛上了眼前褪色的
街道和松林
在兩條大河之間,在你曾經歇息的
鄉村客棧,我終于聽到了
一種聲音:磅礴,結實又沉穩
有如茁壯的牡丹遲開于長安
在一個晦暗的時代
你是唯一的靈魂
美麗的山河必須信賴
你的清瘦,這易于毀滅的文明
必須經過你的觸摸然後得以儲存
你有近乎愚蠢的勇氣
傾聽内心傾斜的燭火
你甚至從未聽說過濟慈和葉芝
秋風,吹亮了山巅的明月
烏鴉,撞開你的門扉
皇帝的車馬隆隆馳過
繼之而來的是饑餓和土匪
但偉大的藝術不是刀槍
它出于善,趨向于純粹
千萬間廣廈遮住了地平線
是你建造了它們,以便懷念那些
流浪中途的婦女和男人
而拯救是徒勞,你比我們更清楚
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
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
問:在最近出版的《唐詩的讀法》中,您也有寫到杜甫,從30年前寫《杜甫》這首詩,到現在重新去看杜甫,對他的看法,角度上有沒有一些變化?
西川:年輕的時候讀杜甫,隻覺得他是中國曆史上最厲害的詩人,看到的永遠是帶着光環的杜甫。但是随着年齡的增長,能越來體會的東西越多了。當然杜甫還是偉大的詩人,但每個人都有一個具體的年齡,我經常想,他50歲的時候、55歲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杜甫一共活了58歲,跟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是以這些年我開始對他有一種同齡人的感覺,這讓我覺得,離他更近了一些。有時候别人跟我開玩笑,說你怎麼講起李白、杜甫,就像講你們機關同僚似的。
問:都是詩歌這個機關的。
西川:我至少有點大言不慚地說,我希望進入這個機關,希望(和他們)成為一個機關的人。
問:你在《唐詩的讀法》裡,寫到“安史之亂”,您說是“安史之亂”讓杜甫成了偉大的詩人,如果沒有“安史之亂”,他可能是一個二流詩人。
西川:杜甫早期的詩也不錯,“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但是代表他最高成就的詩歌,還是他在後來颠沛流離當中寫下的。
很多詩人在沒有真正體驗生活之前,其實是通過體驗别人的詩來創作。過去的人怎麼寫一個事物,過去的人怎麼寫一個風景,都有很多現成的詞彙。如果一個人詩人對這一套東西熟悉,依樣畫葫蘆,寫出來的詩也能“差不離”。
但是,當生活開始直接打擊你的時候,那些現成的詞彙就有點“兜不住了”。這個是對詩人真正考驗的時候:你的詩究竟能夠處理什麼樣的生活?
有些人的尺度就很小,停留在過去那些詞彙允許你處理的範圍内。當安史之亂到來,王維、李白是怎麼做的?王維基本上選擇不寫。因為王維他的詞彙,他的品位,太優雅了,使得他沒法面對死人。而李白的個人性特别強,他對自己的關心是主要的,對世界的關心是次要的。
但是杜甫不一樣,明代的胡應麟說過,他(杜甫)的詩是“無所依傍”的,就是前輩沒有提供寫法,他前頭沒有榜樣,他不能通過學别人,來處理一個時代。他反正就這麼幹了。
02
真正的親近古人,不是一味吹捧
問:您是一個寫現代詩的詩人,但近兩年來,您寫了《唐詩的讀法》,還寫了《北宋:山水畫烏托邦》,是什麼讓您開始往中國古典文化裡走?
西川:寫《唐詩的讀法》是因為我看不慣好多人對唐詩的态度。作為一個寫作者,别人關于唐詩的好多解讀,對我來講都有點隔靴搔癢。那種一味贊美的古詩解讀,我是覺得不夠勁,不過瘾。有些大家認為好的唐詩,我覺得不那麼好。某些古人幹得挺差的,我敢這麼說。
我在文章裡舉過一些寫得不好的例子,有白居易的,有元稹的。一般人能背好詩,我能背那臭詩。因為它好玩。
元稹有一首詩我現在還能背,那首詩裡寫道“城門四走公卿士,走勸劉虞作天子,劉虞不敢作天子,曹瞞篡亂從此始”。是說城門下那些那些士子們走來走去要勸劉虞,你該當天子了,劉虞不敢當天子,于是曹操篡亂。這是詩嗎?
問:有點打油詩的感覺。
西川:元稹他可不是當打油詩寫的。中國古詩裡包含了很多這樣的東西,那些現在一天到晚認為自己跟古詩打成一片的人,基本上不讀它們。在鑒賞類的書裡,在講古詩的節目裡,也不會收錄這樣的詩。
用不着高看古人,他們跟我們是一樣,都是人,都活這麼多年,我們現在活得比他們還多一點。一般人都會覺着我們沒才,古人有才,那是因為這個“才”就是他的文化。我有我的才,我讀過的東西古人還沒讀過呢。
真正的親近古人,不是一味吹捧,是跟古人拉近距離。就跟談戀愛似的,你知道對方的缺點在哪,但你依然能包容他,你依然還愛他,這才是真愛。
03
漢服、古風,假傳統的流行
問:現在有一種漢服熱,古風熱。比如說把一些古體的詩句,譜成歌詞來唱。您怎麼看這種流行文化?
西川:問題是他們想幹什麼?
我們現在知道的大多數的古曲可以追溯到明代,我能用明代的曲子唱幾首古歌。比如說李白的詩“明月出關山,蒼茫雲海間”。這是快的古曲,還有慢的古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個是《子夜吳歌》。你說的古風,是這種歌嗎?
問:聽起來比您這個要複雜。
西川:是以還是現代音樂。我覺得“古風”裡面可能有一些是現代人對古人的想象,但是古人不一定真是像你想的這麼生活。在現實生活當中,很多人用“假傳統”讓自己有一個生活在别處的感覺。就是他雖然處在柴米油鹽的當代,但是他更願意生活在一個好像充滿詩意的古代。
有一次在西安我有事,在大雁塔附近,看見好多穿漢服的小孩,有人坐在一個大傘底下,穿着漢服在玩手機。
問:像一下子進劇組了。
西川:我在廟裡也觀察過和尚們,也特逗,他們穿着僧袍,腳上是一雙球鞋。為什麼不連鞋都改成古代的那種樣式?
問:革命不徹底。
西川:在咖啡廳裡邊也是,進來一個穿漢服的小女孩。我心想,她一定是要一杯茶,因為喝茶跟她的衣服是合适的,結果人家也要一杯卡布奇諾。我心想她為什麼要穿着漢服喝卡布奇諾?不光是漢服,到處都是這種情況。在陽朔,在大理,你總是能看到仿古的大屋檐,大屋檐底下其實并不賣臭豆腐,而是賣咖啡。
前些年在法國巴黎曾經有一個展覽,題目叫做“全世界共享異國情調”。就是法國人享受中國的異國情調,中國人享受法國或者德國、西班牙、阿拉伯、印度的異國情調。我想有一些當代人,他們把古代,不是當成異國情調,而是“異時”情調。我不是那麼天真的一個人,我相信這背後有人推動,我相信這裡邊一定有資本,你穿漢服它掙更多錢。
從大的文化角度來講,一個人如果完全覺得古人好,這個事情就比較嚴肅了。說明當下滿足不了你,你覺得古人能滿足你。但是我說句實話,古人也滿足不了你,你隻能是自己假設一個假古人出來,虛拟一個古代,一個遠方,哄着自己高興。
問: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大家有點厭倦現在比較快的生活節奏?因為在我們的想象中,古人是更閑散,更慢的。模仿他們,像是穿漢服、彈古琴,是人們在向往一種更緩慢的生活。
西川:我先說彈古琴。揚州有一個老先生是彈古琴的。我們幾個朋友去了以後,請他真正給我們彈了一曲。在彈之前,他要做像運氣這樣的準備工作,等到彈完了之後一身大汗。
有一句話叫“生活大緻平靜,内心總有波瀾”。任何一個門類、行當,你真要進去,要成為一個比較深入的行内人,它都會讓你出一身大汗。不是說你在日常生活中撥楞兩下、穿個衣服、點個香就行了。
最極端的是我在網上看見過的一張照片:在山上,幾個人穿着古裝,在那下棋,邊上還挂着一幅宋徽宗的《聽琴圖》,我相信那張畫是一個複制品。而且古人要觀畫,是不能挂在樹枝子上欣賞的。古人身邊總有小厮在伺候,他們也找了個小厮站在旁邊。這其實是當下的一種心态,所有想穿越回古代的人都想回去當人上人。穿越回去變成公主,變成士大夫,變成官員。
有時候跟人開玩笑,我說有可能你穿越回去就趕上了“安史之亂”,那也是古代,你不能說隻有“開元盛世”是古代。如果有人想回到古代做一個小厮,我覺得這還有點意思,說明他對古代的了解還是有層次的,但是現在基本上沒人有這種想法。
04
外國人怎麼了解中國古詩
西川《大河拐大彎:一種探求可能性的詩歌思想》(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2年)
問:您在《大河拐大彎》這本書裡,介紹了外國對杜甫詩的翻譯。然後這些外文版的杜甫詩又被翻譯回了中文。
西川:翻譯和翻譯之間的東西特别好玩,我們有時候做這個遊戲,比如說把一首德語詩翻成英文,然後從英文翻成中文,從中文再翻回德文,會發現這首詩已經走樣得很厲害了。我在這本書裡,舉了個例子,就是杜甫的《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為什麼舉這個例子?因為我除了收集外國翻譯的中國古詩,也收集中國人自己用現代漢語翻的古詩。我發現稍微不錯的現代漢語翻譯,它的譯者會假設三十年代的現代漢語是最優美的,是以他把古詩翻譯成三十年代的那種感覺,就是把杜甫翻譯成徐志摩的感覺。但徐志摩的語言處理不了杜甫,中間那距離太遠了。
更一般的就是把字詞直接轉化成現代漢語,比如說“城春草木深”就翻譯成“城市的春天草木繁茂”。“城春草木深”是好的,但“城市的春天草木繁茂”沒什麼意思。在古漢語和現代漢語之間,你要是直接字詞對應去翻,你會發現在古詩裡成立的,在新詩裡不成立。說明現代漢語跟古漢語之間,它的節奏不一樣。語言的節奏不一樣,說明對世界感受方式不一樣。
我看到太多的外行讨論我們應該繼承中國古典文學,恨不得古典文學直接拿過來就能使用。但是我們現在已經是現代漢語的時代,不是古漢語的時代了。我出門有時候參加一些活動,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聽衆裡突然站起來一個人說當代新詩就是狗屁。我說那你覺得什麼好?他說唐詩宋詞好。我說那我同意你說的,但請把你對我的批評用古漢語再說一遍。
問:難住了。
西川:他忽然發現他說不了,因為他的思維方式是現代漢語的。
那麼怎麼把古詩挪到今天來,怎麼有效地使用它們,使得它作為古詩成立,在新詩裡也成立?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藝術批評家、社會活動家和外交家,他以傑出的文學成就獲諾貝爾文學獎、塞萬提斯文學獎等20多個重要獎項。
墨西哥有一個詩人,他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這個人叫奧克塔維奧·帕斯。他把杜甫引入到了西班牙語中。這個西班牙語的杜甫可能有一點走樣,因為他(帕斯)發明了很多原來杜甫詩裡沒有的東西。但這個有點走樣的杜甫給人一種嶄新的感覺。
比如帕斯翻譯的這首杜甫的《春望》。一位叫宋柏年的先生,把它又重新翻回了中文——
帝國已然破敗,唯有山河在,
三月的綠色海洋,覆寫了街道和廣場。
艱難時事,淚灑花間,
天上的飛鳥盤旋着人世的别情。
大廈與垛堞傾訴着火的言語,
家人的書信堪抵萬金。
搔首時,才覺細細的别針
别不住稀疏的白發。(注:宋柏年主編:《中國古典文化學在國外》,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4年,第173頁)
首句,“帝國已然破敗,唯有山河在,三月的綠色海洋,覆寫了街道和廣場。”對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天,他說指三月(當然,杜甫的詩句裡有“烽火連三月”,可能有一個借用)。“草木深”我們直接翻譯過來是草木繁茂,但是他譯成了一個現代意象——“綠色的海洋”。
我為什麼說他(帕斯)有很多的發明?因為古代中國不是海洋文明,我們是土地文化,是黃河中原内陸文化。是以他說“綠色的海洋”,中國古代不會有這個東西,這不是一個翻譯,而是一個轉化。然後他說這個“綠色的海洋”覆寫了街道和廣場。原來杜甫詩裡面說的是“城”,就這一個字,帕斯覺得不能隻是把它翻譯成城市, city,那沒什麼意思,他就用另外兩個意象來指代“城”,就變成了“街道和廣場”。這裡邊也有發明,街道古代就有,但廣場又是一個西方的意象。當然我們現在有天安門廣場,那是把過去的建築給扒了,古代是沒有廣場這個概念的。
下一句:“艱難時事,淚灑花間,天上的飛鳥盤旋着人世的别情”。這個對應的是“恨别鳥驚心”。說到這兒,我又想起李後主有一句詞叫做“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很多人都熟悉這句詞。我看到這句的一個英文翻譯,然後我試着把它重新翻回現代漢語,叫做“我不能忍受去回想我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祖國”,多好,“沐浴在月光中的祖國”,相比“故國月明中”,完全是一種當代的感覺。是以現代漢語是可以出現好句子的,隻不過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可能都沒有做到,但我知道有人做到過。
那麼我接着讀,“大廈與垛堞傾訴着火的言語”。“火的言語”,這又是他發明的,是超現實主義。什麼叫超現實主義呢?比如說你們都戴個戒指,戒指上面鑲着寶石,你說一個鑲着寶石的戒指,這不是超現實主義,但如果你說一枚鑲着玉米粒的戒指,是把鑲寶石那地方鑲了個玉米粒,這就是超現實主義了。現實當中沒有的這種東西,就是超現實主義。在這裡,“大廈與垛堞傾訴着火的言語”,這個就是超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
“家人的書信堪抵萬金,搔首時,才覺細細的别針,别不住稀疏的白發”。他把原詩裡的簪子變成了别針。這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翻譯的杜甫的詩,它是這個樣子,它是有效的。
05
我們對“詩和遠方”有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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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着靈魂飛揚的文字(節選)|西川
6
人過五十就不要談論孤獨了。不符合經驗與身份。
沒有到來的人就不要來了。戈多也不要來了。
磨剪子磨刀的師傅同時也磨練了耐心,可是他已經不再被需要了。
美國人驚慌失措,中國人漸入佳境,阿貓阿狗如我也趕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7
從未見過号碼8888的鈔票。月亮幹淨的夜晚,銀行内鬼樂無窮。
數錢,土鼈的快樂。邊數錢邊懷舊,土鼈的大快樂。
踩進微信支付的時代,但微信支付買不下做微信支付的公司。
嬉皮中混着青年喬布斯,朋克中混着退休的馬雲。
8
把竹子種在5G的時代?竹子殼手機、竹子殼手表:環保的新主意。
把竹子種在别人空宅裡的王徽之在今人看來是得了強迫症。
風流啊,但國家不需要。遊手好閑之徒與區塊鍊勢不兩立。
穿漢服的小哥哥、小姐姐們沒有一個覺得自己是鬼的親人。
9
小混混不知所措不是因為他參見女神,而是因為他忽然面對太多的女神。
我兒時的一本正經最終畢業于網絡天堂裡的渾笑話和負面新聞。
懷舊,懷念到過的村莊:母牛下小牛,我最初的記憶。
懷舊,懷念到不是自己的時代。想見見殺虎斬蛟的周處革面洗心。
10
變重的身體。夢是輕的。大局就是窗外的一切。
不适應噩夢越來越少。美夢也越來越少。遂踮腳進入他人的噩夢和美夢。
一間屋子。我走錯門了嗎?另一間屋子,我走錯門了嗎?
我屋子裡的鬼魂請滾出去。岌岌可危的進化論依然在竊竊私語。
2019.1.23-11.6
問:您剛剛讀的這首詩,裡面出現了大量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詞彙,比如5G,比如區塊鍊、馬雲,您把這些詞彙全部都寫進詩裡了。由此想問一個問題,什麼東西能入詩,有一定之規嗎?
西川:沒有一定之規,什麼東西都可以入詩,但是看你怎麼使用,比如非常沒有詩意的一個東西,要看用什麼來帶着它,把它帶到詩歌裡邊去。
我們說自行車這個東西,現在可能有人開始覺得可以寫寫自行車了,因為它已經是一個懷舊的對象。但在過去當它還是基本交通工具的時候,很多人會覺得它沒有詩意。但是海子有一行詩叫做“一輛高大女神的自行車”,我覺得有意思。這個高大女神也許是一位大個頭女孩,她把自行車的鋼鐵氣質給抽走了一部分,使得它變成了一個可以審美的對象。是以理論上說一切都可以書寫,但是你必須學會怎麼處理它,不然你拿着它幹着急沒辦法。
問:我們平常看到的詩基本上是“歲月靜好”式或者“離愁别緒”式的,可能還主要是抒情的。這樣一種詩比較切合所謂的“詩和遠方”的概念,但您的詩是不太切合這個概念的。
西川:我反這個,我讨厭這個。當下普通人對于詩歌的認識,來源一個是唐詩宋詞,一個是西方的“積極浪漫主義”文學,不外乎就是雪萊、拜倫、普希金,再加一個泰戈爾。就是這麼幾個人。
說起雪萊[1] ,也不知道雪萊是多偉大的一個詩人,但是知道他有一句詩,叫做“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說起普希金[2] ,就是大海、自由的元素,“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難過,不要悲傷”,就是這類東西。這對我來講全是雞湯。
泰戈爾的詩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都是母親帶着孩子在海邊上拾貝殼,實際上我們中國人對他有太大的誤解了。泰戈爾是現代印度的三聖人之一。這三個聖人,一個是聖雄甘地,一個是阿羅頻多·高士,又可以稱作叫室利·阿羅頻多。還有一個就是泰戈爾。泰戈爾不是說隻有拾貝殼的母親那個東西,而且他的主要作品也不是用英文寫的,是用孟加拉語寫。孟加拉語裡的泰戈爾非常“硬”,但是經由英文再譯成中文的泰戈爾變得特别軟,特别“娘娘腔”。
有不知深淺的詩人們說,我要做亞洲第二個泰戈爾。對不起,您做不了泰戈爾。我剛才說泰戈爾是印度的三聖人之一,他的重要性在于改造印度社會、改造印度的宗教、改造印度的教育,泰戈爾是這麼一個人。
是以我們對外國文學有很多的誤會。一說起詩,好像隻有抒情詩,實際上詩裡邊東西太多了。比如說意象派,胡适的文學改良,就是從意象派這裡來的,它實際上通過胡适影響到新詩,影響到我們。那麼意象派專門有一些原則,這些原則裡邊包括少用形容詞和副詞,多用名詞和動詞,就是要讓詩歌寫得比較“硬”,而不是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些東西,還是大量使用那種抒情性的形容詞和副詞,你就會覺得寫得最好的都是浪漫主義的詩歌。
當然抒情詩的傳統非常久遠,從《詩經》到《楚辭》,這全是抒情詩。但是一味抒情是有問題的,是以一定要平衡一下。在古代人那裡,抒情是可以被知識來平衡的,使得他的抒情不至于到泛濫的程度。但是在今天,由于我們很多人變成了“單向度的人”,沒有東西來平衡你内心那點抒情的小感覺。
費德裡科·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是20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之一,同時也是中國讀者和中國詩人較早接觸到外國詩人。他把安達盧西亞民間抒情謠曲的韻律、現代詩歌的技藝和超現實主義的想象力完美地結合起來,被視為西班牙“二七年一代”詩人的傑出代表。
當然當代詩歌的抒情還在,比如說西班牙的加西亞·洛爾迦,他的抒情是一種民族性的抒情,他是要求有現場效果的,他朗誦的時候底下的聽衆必須高興到打口哨來呼應他。但是有些人的抒情是非常個人的。
問:我們回到剛剛講的,比如說“詩和遠方”,其實作在變成了一個概念。大家上班比較累,下班以後讀點詩來輕松一下,摘抄一些金句,變成了這樣一個寄托。
西川:也不能否定大家,這是大家的生活。你的生活本來已經非常封閉了,但是你能用詩歌打開自己的生活,這也挺好的。我剛畢業那會兒覺得特别苦悶,因為從學校離開後忽然就變成了一個上班的人。苦悶到什麼程度呢,下了班,老同僚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裡高聲朗誦詩句。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希臘詩人埃利蒂斯的一首詩,叫做《瘋狂的石榴樹》。我就大聲讀,反正别人都下班了,樓道裡沒人。
是以别人有時候抄個金句安慰一下自己,我都可以了解。但是對于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來講,“詩和遠方”這個詞是遠遠不夠的。
當然,古代和外國的詩人筆下有“詩和遠方”這樣的作品,“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刃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遠方,當然這個遠方還不是安慰我們那小小的、脆弱心靈的遠方,“春風不度玉門關”可不安慰你這個。但它是遠方。
對我來講,遠方是包含了地平線的,我願意把遠方置換為地平線。什麼叫地平線?你朝着地平線走,你能看見它,但同時,地平線也在不斷後退。你永遠到不了地平線,但是你能夠看到它。往哲學上引的話,如果地平線這邊的生活是我們人間的生活,那麼地平線那邊的生活是誰的生活?我不知道,也許是某一種形而上的生活,也許是神的生活。是以如果你讨論遠方,具體到讨論地平線的時候,你會發現這裡邊充滿了思想的可能性,它不是模模糊糊的概念。
是以我不是一個反對遠方的人,但如果說到遠方,我就會追問你一句,什麼是遠方。說到詩我也會追問你一句,什麼是詩。望文生義、囫囵吞棗的人,基本上會給你一個錯誤的解釋,連詩人當中都有這樣的人。“詩”這個字,我們知道是一個言字旁加一個“寺”,亂解釋的人就告訴你,說詩的意思就是寺廟語言,就是莊嚴的語言,就是正的語言。但這個解釋是錯誤的,如果你去查《說文解字》,會發現詩還有一個寫法,就是一個言字旁,那邊是“之乎者也”的“之”,這也是詩。“詩”這個字實際上是詩言志的意思,是心之所之的意思。
《說文解字》中關于“詩”字的定義與解釋,附有“詩”的另一種寫法,左邊為“言”,右邊為“之”
而在西方從古希臘傳下來的脈絡裡,詩人的意思是制造者、創造者,你做出一個東西來,你就是個詩人,詩就是你做出來的東西。是以當我們和西方人聊什麼是詩歌的時候,雙方的了解經常是錯位的。這種錯位不光表現在對詩的了解上,也表現在對藝術的了解上。
中文的“藝術”這個詞和英文的“art”、法語的“de l'art”含義是不一樣的。我在網上看到過藝術類的節目,在那講美術,諷刺畢加索。後來我發現,他們實際上是用中文的“藝術”這個詞來要求畢加索。但是畢加索不用“藝術”這個詞來要求自己,他是用“art”來要求自己的。
當你一旦明白了這種詞和詞之間在含義上的差别,你會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文化是如此豐富。如果我們封閉起來,隻關心自己家門口這點事,就讨論不了世界問題。
06
在道路的盡頭,也許沒有人為詩人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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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的話語(節選)|西川
二、關于孤獨即欲望得不到滿足
13.月亮激發情欲,洋蔥激發性欲,草藥激發生病欲,火焰激發死亡欲。至于食欲,我說不清它源于我還是我肚子裡的蛔蟲。至于蛔蟲,我說不清它們是否參與我活躍的意識。
14.在欲望的面前君王也要立正,在欲望的支配下傻瓜也要顯示他的精明。盡管你并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随風而逝,但你卻知道你欲望的雙手空空:你由此進入孤獨之門。
15.或為一試耐力你放棄你的房屋。而當你厭倦了困苦想重新招回你的歡娛,卻發現那房屋中已建立起老鼠們的制度:你由此進入孤獨之門。
16.或你自我懷疑日甚一日,于是開始了盲目的自我懲罰。這正如你親手栽下一棵皮包骨的蘋果樹,卻被下落的豐滿的蘋果砸暈(蘋果錯把你當成了牛頓):你由此進入孤獨之門。
17.或你用一張虛僞的嘴聲讨一個虛僞的世界。要麼你錯了,要麼世界錯了。你把自己逼到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的地步,真誠便出現:你由此進入孤獨之門。
18.或你編造一項使命,并為此而工作,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但這項使命最終威脅要你的命:你由此進入孤獨之門。
19.孤獨,自我的迷宮。在這迷宮裡,植物開花卻不是為了勾引,不是為了出售(它另有目的);植物結果卻不見它歡呼,不見它歌舞(這内在的喜悅何由辨識)。
20.你養了一隻鳥就把這迷宮變成一隻鳥籠;你養了一條狗就把這迷宮變成一個狗窩。當你想否認自己是一隻鳥時你正在與鳥争論;當你想否認自己是一條狗時你隻好像狗一樣吠叫。
21.危險的孤獨者,你的痔瘡還疼嗎?這疼痛提醒我們時間不是假設而是血流的節奏、機器的轉速、夫婦之間的磨擦和腦力的耗損。經久不息的掌聲鼓勵孤獨者在危險的冰面上繼續滑行。
22.你因錯過一場宴會而趕上一場鬥毆。你因沒能成為聖賢而在街頭喝得爛醉。你歌唱,别人以為你在尖叫。你索取,最終将自己獻出。一個跟蹤你的家夥與你一起掉進陷阱。
23.孤獨有一個龐大的體積。
24.在孤獨的迷宮裡人滿為患。
25.要不要讀一下這張地圖:憂傷是第一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向歌唱,一條路通向迷惘;迷惘是第二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向享樂,一條路通向虛無;虛無是第三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向死亡,一條路通向徹悟:徹悟是第四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向瘋狂,一條路通向寂靜。
1997.10-1998.4
問:很多人都覺得這首詩是您的一首轉折之作,充滿着一種沖突感和冒犯感。
西川:沖突感、冒犯感,裡邊充滿了反諷,就是我開始變得不再是一種單向度的思維。比如說“上帝創造了生命”,這就是一個普通的陳述句。但如果你說,上帝創造了死亡,這就是反諷。反諷不是為了逗笑,不是為了開玩笑,反諷是你思維的豐富,是思維走向上的轉折。我後來的作品裡充滿了這些東西,是以好多人讀不懂、讀不進去,他覺得這不是詩,我隻能說這裡邊有很多的難度。
問:在《大河拐大彎》裡,您說:“詩人和運動員的差別是:在道路的盡頭,也許沒有人歡迎我們”,聽起來感覺有一點孤獨和悲觀在裡面。
西川:你了解得對。我有一個朋友,他早年寫詩,後來他去做生意了,在南方,變得非常有錢。當他有了錢以後,他又要重新開始寫詩,出版詩集。他來找我,我們有時候就聊不到一塊去,有些話搭不上。後來我說你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現在已經是這麼大一攤買賣,可這麼多年我也沒閑着。你做了30年的生意,我思考詩歌思考了30年,我不是混過來的。不論你有多大的财産,你看得見,我精神的财産你看不見。
運動員賽跑,觀衆都給第一名鼓掌,但是詩人也跑,而且長途地跑,跑了幾十年以後,你會發現可能在最終結束的地方沒有人鼓掌。也許遠遠的山上有一人看見你跑,那個人也不鼓掌,他就看着,他知道這個人活了一輩子,思想了一輩子,探索了一輩子,發現了一輩子,發明了一輩子,我想那個人看見就可以了。即便沒人看見,每一個作家到一定的時候,對自己的工作也都會有一個估計:我已經幹了什麼、已經走到了哪一步,不用别人說,自己對自己是有把握的。
問:我覺得這句話裡面還有一種意思——即使我知道沒有人在遠方歡迎我,但我也會這樣走下去。
西川:因為一個人的寫作過程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生命的體驗過程,他不一定知道得更多。但是他哪怕知道一點點,也算是沒有白來世上一趟。
注釋:
[1] 珀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年8月4日出生于英國薩賽克斯郡霍舍姆附近的菲爾德莊園。他是蒂莫西和伊麗莎白·雪萊的長子,是祖父相當可觀的地産及議員席位的順位繼承人。雪萊就讀于伊頓公學,上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随後進入牛津大學,但入學不到一年後,他就因寫作并散布一本宣揚無神論的小冊子被開除。
1813年,雪萊出版了第一首正式的長詩《麥布女王》(Queen Mab: A Philosophical Poem)。這首詩起源于雪萊與英國哲學家威廉·戈德溫的友誼,詩作表達了戈德溫的自由思想及社會主義哲學。雪萊也是以愛上了戈德溫和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兒瑪麗,1814年兩人私奔前往歐洲。1815年,他們來到日内瓦湖。在那裡,雪萊與詩人拜倫勳爵在一起度過了很長時間。同年,瑪麗·雪萊創作出了其最著名的哥特小說《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1816年12月, 雪萊和瑪麗·戈德溫正式結為夫妻。
1818年初,珀西和瑪麗·雪萊離開英國前往意大利旅行,這也是雪萊最後一次離開英國。雪萊在他生命的最後四年完成了其一生中所有重要作品,包括 《暴政的假面》(The Masque of Anarchy,回應1819年發生在曼徹斯特的彼得盧屠殺),劇作《欽契》(The Cenci)以及《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Prometheus Unbound)。
[2]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1799-1837)是俄國詩人,劇作家,小說家,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曆史學家,政論家。俄國浪漫主義的傑出代表,俄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創始者,是十九世紀前期文學領域中最具聲望的人物之一,被尊稱為“俄國詩歌的太陽”、“俄國文學之父”,現代标準俄語的創始人。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根尼·奧涅金》全景式地展示了當時俄國社會的全貌堪稱“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他不僅支援十二月黨人的某些觀點,更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出了那個時代的主要社會性的問題;塑造了有高度概括意義的典型形象。
代表作有詩歌《自由頌》、《緻大海》、《緻恰達耶夫》、《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魯斯蘭和柳德米拉》、《青銅騎士》等,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短篇小說《黑桃皇後》、中篇小說《上尉的女兒》等。
西川,詩人、散文和随筆作家、翻譯家。198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英文系。系美國艾奧瓦大學國際寫作項目榮普作家(2002)、紐約大學東亞系通路教授(2007)、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寫作系奧賴恩通路藝術家(2009)。曾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校圖書館館長,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特聘教授。出版有各類著作約三十部,其中包括詩文集《深淺》、詩集《夠一夢》、長篇散文《遊蕩與閑談:一個中國人的印度之行》、論文集《大河拐大彎:一種探求可能性的詩歌思想》、專論《唐詩的讀法》《北宋:山水畫烏托邦》、譯著《米沃什詞典》(Milosz's ABCs, 與人合譯)、《博爾赫斯談話錄》(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曾獲魯迅文學獎(2001)、中國書業年度評選.年度作者獎(2018)、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1999)、瑞典馬丁松玄蟬詩歌獎(2018)、日本東京詩歌獎(2018)等。其詩歌和随筆被收入多種選本并被廣泛譯介,發表于近三十個國家的報刊雜志。2019年德國柏林詩歌節宣傳冊稱贊西川為“當代詩歌的重鎮之一”(one of the greatsof contemporary poetry)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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