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意
文/商文钰

(網絡圖檔)
(一)
“5、4、3、2、1......”張源心中默默倒數了五個數。下班了!張源抓起堆在椅背上的外套,風風火火地沖出了派出所的大廳。
“喲,源哥,挺快啊!這麼着急走,是肚子叫了還是想嫂子了?”張源一回頭,小他兩歲的謝曉然嬉皮笑臉地從大廳裡跑了出來。“去去去!沒你的事,你玩你的去!”曉然笑嘻嘻地看着張源那清秀俊朗、此刻卻羞紅了的臉,調侃到:“我就知道你是去找嫂子去。行,你們趕緊把事情辦了!到時候我要去給你當伴郎!”張源一下躍上山地車的車座,回頭沖曉然溫和地笑了笑:“一定!”
半小時後,張源的山地車停在了市三院的停車場。
刺鼻的消毒水味兒、滑溜溜的地闆,都沒能阻止張源匆匆的步伐。終于,“415”這醒目的病房号出現在了眼前。“爸,您好些了嗎?”“好多了,源兒,你不要挂着爸爸。”白發蒼蒼的父親拉過張源的手,壓低了聲音,“源兒啊,今天見到江護士了嗎?可真是個好孩子啊,又善良,又有耐心,模樣兒也标緻。你呀,也二十七八了,遇事可要幹脆利落啊!”“爸!您怎麼也開始開玩笑了!”“臭小子,臉紅啥啊?要做真爺們兒,該出手時就出手!你和小江啊,都要抓緊時間!别在這跟我鬥智鬥勇了,去看看江護士有啥需要!我和你媽還等着抱孫子呢!咱家就你自己,可不能耽擱了!”“好好好,您老開心就好!那......那我就去找婉妍啦!”聽着一把年紀的老父親甜蜜地呲自己,張源的心中,美滋滋的。
(二)
走廊的盡頭,江婉妍正在給新來的小護士布置任務。
“小趙,437室4号床需要注射些葡萄糖;另外,囑咐病人注意多多補充蛋白質。”細嫩的脖頸,柔柔弱弱的肩膀,白色大褂下一雙覆着卡其色工裝褲的纖細修長的腿,夕陽溫柔的餘晖将她盤起來的秀發染成了絢爛的蝦子紅......張源不覺看呆了。
“張大警官辛苦!難得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還要慌慌張張地跑到這裡看望老爺子。”婉妍轉身,不想卻撞上張源癡癡的眼神。看到張源這麼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她禁不住噗嗤笑了。剛剛還因為嚴肅地給小護士布置任務而線條略顯僵硬的面龐,也變得嬌柔動人。“啊......我這也是挂着自家老爸嘛。”張源搔了搔修理得短短的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老人家沒啥問題啦!張大警官大可放心。”婉妍揚了揚嘴角,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揶揄到。“那就太好啦!還虧得江大夫仔細照料。不過,我們都下班了,你們還沒有完事兒呢?”“馬上啦!我們六點下班。”婉妍擡頭看了看挂在牆上的鐘表,還有不到五分鐘。“我去換下衣服來。可是,回家了,家裡可就隻有我一個人喽。”她挑了挑兩道彎彎的柳葉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一個人可真的是太無聊喽。”張源做了個深呼吸;果然,她的身邊,空氣都是馨香的。他轉了轉眼珠,帶着一絲狡黠的微笑,“不如今晚我請江大夫吃大餐吧!我知道派出所附近開了家川菜館,夫妻肺片和麻婆豆腐都很好吃。我家老爺子恢複那麼好,還不是多虧了江大夫!”“好啊!我能吃上張大警官一頓大餐,也是不容易了。”婉妍望着張源,妩媚嬌美的一雙杏仁眼水靈靈、亮晶晶,漾出絲絲笑意。
(三)
“怎麼樣,這裡還不錯吧?”張源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嗯,确實是不錯!味道不錯、情調不錯,關鍵是,人更不錯。”江婉妍眯起眼睛,餐廳裡柔和的燈光打在她臉上,映襯着她幸福恬靜的笑靥。“張源,你這次說啥也要堅持老爺子在我們市三院接受治療,到底是為什麼?你們可以選擇條件最好的省二院啊!”“這是我爸的意思。他說認識你,身邊有個熟人也心安。”“哦,是這樣啊。不過,幸好老人後天就可以出院了。”婉妍搖了搖手中的珍珠奶茶,輕輕抿了一口。“幸好?什麼意思?你要去别的城市工作了嗎?”張源心裡一驚。和婉妍認識那麼長時間,他從未聽她說過要去其他城市生活。
婉妍微微一笑,“我當然不能調走。我愛的人、愛我的人,不都在這兒嗎?”她頓了頓,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但是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了。後天,就要出發了。”“離開一段時間?為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最近,南城市突然發現了一種新型傳染病毒,會導緻人類呼吸道疾病,輕則發燒咳血,重則昏迷斃命。現在已經初冬了,流感也已經進入高發期,那邊需要人手和醫療器械。”“可這是呼吸科的事情啊,怎麼能派你這消化内科的人員去呢?這太危險了,你可千萬慎重!”張源瞬間沒胃口了,眼睛裡流露出濃濃的擔憂。他平時不怎麼看新聞,但是對于這次突然出現的新型病毒也略知一二。他沒想到,自己心愛的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風,關鍵時刻竟然要去這麼危險的地方。
“是我主動請纓的!我是護士啊,醫護人員就是救死扶傷的!”一向柔聲細語的婉妍突然激動起來,引得不少顧客向他們這邊看來。婉妍發覺到了其他顧客的目光,恢複了往日的矜持。“我從小就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穿上白大褂,幫助更多人從病痛中掙脫出來。雖然我還年輕,可是這些與更多人的生命健康相比,不值一提!”婉妍溫柔卻堅定地說。她眼睛中的溫情脈脈倏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果敢。
“婉妍,既然你已經想好了,我就不勸你了。隻是去了以後,一定要小心!”張源站起身,脫下了自己的大衣,輕輕披在了江婉妍的身上。東原的初冬,溫差相當大。婉妍隻穿了羊絨大衣,坐在臨窗的座位上,此時微微顫抖着,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心情激動。“新開的店,設施就是還不太完善。不過,吃了那麼多好吃的,我就原諒你啦!我們走吧!”婉妍活潑的笑容讓張源倍感溫暖,“好啊,我打出租送你回家吧。”
婉妍望着車窗外一路流動的風景,一陣困意襲來,她慢慢靠在了座椅上,緩緩閉上了雙眼。長長翹翹的睫毛,小巧可愛的鼻子,如瓷器般細膩光滑的肌膚......啊,她好美!可是她要去那樣的地方,我應該送她什麼呢?凝視着婉妍明媚動人的側臉,張源突然萌生了一個新奇的想法--是的,他已經計劃好了明天約會的内容。
(四)
下午五點的夕陽照進辦公室,曬得辦公室裡暖洋洋的。在辦公室最裡面的桌子上,一個體格健壯、面容英氣十足的年輕人卻略顯疲倦,正托着腦袋,昏昏欲睡。
“源哥,怎麼了?這是昨晚沒睡好啊!這個點了還不走,不是你啊哥!”一陣大呼小叫,逼得張源睜開了疲憊的雙眼。又是這個謝曉然!張源恨恨地想。“吵啥!閉嘴吧你。”可是看着謝曉然可憐巴巴的樣子,張源卯足了勁要狠狠罵他一頓的心立馬軟了下來。“源哥......你今天這是咋了?有心事嗎?”謝曉然這才發現他向來生龍活虎的源哥不僅僅是臉色蠟黃,眼睛裡更是布滿紅血絲,眼睛下面垂着重重的眼袋。自從他和張源共事以來,他覺得張源雖然有點大大咧咧玩世不恭,但是為人實誠溫和,重情重義,是以和張源走得最近了。然而這次,張源卻沖他發脾氣了,讓他感到簡直不可思議。
“不是我,是婉妍。”張源再度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嫂子怎麼了?”“她要去南城,去支援抗疫前線。”“什麼!那怎麼可以!那個地方多危險她知道嗎?”聽到這個消息,曉然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南城疫情已經刻不容緩,很多人甚至對來自南城的人也避之不及。“那有什麼辦法?她鐵了心要去,她爸媽都管不住,我勸也沒用。”張源的聲音裡,充滿了濃濃的無奈、擔憂和不舍。“我甚至還沒有告訴她,我要向她求婚。”“那你告訴她啊!在你走之前!實在不行,我幫你......哎呦!”
張源一巴掌拍在謝曉然腦袋上,“你小子就是性急!愛情嘛,當然得慢慢來喽!”他頓了頓,自言自語似的說,“她那麼聰明,一定能覺察我的心意的。”
六點十分,江婉妍準時出現在市三院門口。一輛白色奧迪車旁邊,一個身穿黑色大衣、身姿挺拔的男人沖她溫柔地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怎麼,天天穿白大褂還不夠?還要穿白棉服?”張源看了一眼江婉妍,笑吟吟地說。白色真的很适合她,襯着她潔白細膩的肌膚、柔順黑亮的長發,使她整個人神采奕奕、容光煥發。“我喜歡白色還不行嘛,你真讨厭。可惜了,這個季節沒有百合。”“百合?還要再加白色嗎?白上加白?”張源随口說道,話題一轉,“沒吃飯吧?難得今晚這麼暖和,咱們先去吃點,然後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好啊!”婉妍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聲音很慵懶,“我要吃烤魚。”
(五)
“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下了車,婉妍深深吸了一口氣,微涼的湖風中夾着溫暖熟悉的味道。她轉過身,望着滿眼笑意的張源。
“不好嗎?”“當然好......我們是在這裡認識的嘛。”婉妍的眼神飄忽起來,“我記得咱倆初識,就是在這裡吧。那個時候,還是初夏......原來已經一年半了。”“是的,就是在這裡。當時,我是為了調查驗證......”“而我隻是來這裡散心的。可是你突然就過來問東問西,還要了我的聯系方式;可吓壞我了,還以為犯了什麼案子呢!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婉妍的小拳頭突然砸在了張源的肩上,也砸進了他的心裡,癢癢的。溫暖的南風吹來,輕輕拂起了她的頭發,溫馨的發香瞬間蠻橫地霸占了他的嗅覺。皎潔的月光下,女孩的笑臉嬌美動人;那一刹那,張源多想緊緊抱住這個活潑無憂的女孩,傾訴他的愛意,奉獻他的溫柔。然而,他不能。這個時候,這些舉動,隻能讓婉妍猶豫痛苦。他縱然有似海深的情意,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吐露了!
一想到明天婉妍就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張源就感到心如刀絞。他不知道婉妍将要面臨怎樣的未知危險。可是沒辦法,這是她的選擇,更是她作為醫護人員的義務。“我應該為她驕傲的,”張源安慰自己。
他收回思緒,沖婉妍擠了擠眼睛:“好地方來了,還得給你個好玩意兒。”說着,便将一樣東西輕輕放在了婉妍的手上。“呀!這是啥呀!可真是個好東西呢!很貴吧?不用買那麼貴的東西!”婉妍又驚又喜。這個小東西,按在掌心裡,滑膩膩、冰涼涼的,摸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惬意。舉起來放在月光下,它便發出幽幽的光芒,更是美得沁人心脾。
“怎麼樣,喜歡嗎?喜歡就好!”張源的眼中溢滿了溫柔,“你知道嗎?這個小玩意兒叫玉如意,象征着平安、健康。”那一刻,張源覺得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了。他突然将婉妍擁入懷中,下巴輕輕抵住她的肩頭,輕撫着她的秀發,“答應我,平平安安的。春天來臨之前,我要你健健康康地站在我面前!”他感覺懷中的女孩顫抖着、啜泣着,“我答應你。來年春天,我們還要一起來青湖,看櫻花,喂天鵝,拔野菜......”
(六)
随着一聲春雷,朵朵雲霞點綴着櫻花樹冠,映出樹下春遊的人們幸福的笑臉。青湖湖畔,放風筝的孩子們、寫生的大學生無拘無束地笑着;在不遠的石階上,立着一個身形枯槁、面容憔悴的年輕人。
張源雙目失神地盯着湖面。時過一季,他卻好像蒼老了三十歲。他無法忘記那個漫天都是葉片一樣的雪花的黃昏;他記得,天空陰沉沉的,冰冷的氣流直鑽人的骨縫,呼嘯的北風似乎要把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吞噬。接到江父電話的張源,正匆忙趕往江家。
映入眼簾的正是張源熟悉的、心愛的姑娘--江婉妍。她的照片,已高高懸挂在客廳牆上。啊,她好美!淺淺的酒窩、溫柔的笑意,使得這張毫無溫度的黑白照片,瞬間熠熠生輝!多麼美的姑娘,美得令人眩暈,美得令人心碎!張源隻覺得一陣頭暈,差點“撲通”一聲摔倒在那裡!
身體硬朗的江叔叔,癱在沙發上,眼神呆滞;他顫巍巍站起身,扶住了已經腿軟的張源,扶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良久,江叔叔扯了扯幹澀的嘴角,嗓音沙啞無力:“病毒比想象中還要厲害......我們誰都沒想到。妍妍是在兩天前的夜裡突然發燒昏迷的,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張源已然被婉妍的死訊驚呆了、吓住了,他哪裡還有心聽這些呢?這個活潑開朗的姑娘啊,一個月前還被擁在自己懷裡!自從婉妍走後,張源就把他的心、他所有的溫柔和愛意都裝在了那個小小的玉如意裡面,希望有它陪着,婉妍就不會孤單恐懼。百餘天了,張源從未睡過一次踏實覺,他每天臨睡前都在祈禱自己的姑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來,穿着她最喜歡的白底碎花裙、蹬着她最喜歡的黑色小皮靴,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由他将鑽戒戴在她的纖纖玉指上,“我願意做你的妻子!”張源猛然想起,自己為婉妍寫了三個月的情書傾訴他的相思之苦,還摞在書架上沒有寄給她!總想着有時間,總想着來得及......時間還是有的;可是,婉妍呢?他要去哪裡找他的婉妍呢?這些情書再美再動人,他又該寄到哪裡去呢?潔白的信箋上他用心意臨摹的朵朵百合,不會有人來欣賞了:他心愛的姑娘,沒了!
“人沒了?我的婉妍......”猝不及防,張源站了起來,攥緊了拳頭;是的,他要報仇,讓奪去他心上人的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可他又怎麼報仇呢?婉妍,是犧牲在了抗疫前線;她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她生于福地,歸于大義!她是英雄,是英雄!她的犧牲,重于泰山!張源再也撐不住了,崩潰了!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臉,放聲痛哭起來!“人沒了,沒了......”一旁的江叔叔悲痛地抱住他,“好孩子,節哀!婉妍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更是全國人民的驕傲!”
張源不敢回憶和江婉妍的最後一個夜晚。春天,春天......春天來了,櫻花開了,天鵝出來覓食了,野菜也在肆無忌憚地生長着;然而那個和他一起期待春天的姑娘,卻永遠地留在了那座遙遠而陌生的城市。一陣春風柔柔地撫着他的臉頰,耳畔回蕩着熟悉的、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張源不禁恍惚了......是她!是婉妍,是他的婉妍回來了!張源蓦然轉身,可映入他眼底的,隻是一群放風筝的孩子。孩子們說着、笑着、奔跑着,匆匆與他擦肩而過,并沒有注意到這個鬓角已生白發的年輕叔叔是怎樣的痛苦。“是我幻聽了,”張源的嘴角,牽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還在......也會這麼開心,這麼無憂吧。”兩行清淚,從張源深陷下去的眼眶裡滾落下來。
(七)
“爸,媽,我也要去南城。”盯着炒油菜很久的張源,突然開口了。
“什麼?你瘋啦!你忘了前天婉妍葬禮上她爸媽哭成什麼樣子了嗎?我就你這麼一個孩子,你出了事,将來我指望誰?!”一向優雅娴靜的母親,聽到兒子這番話,如五雷轟頂。她“啪”的一下将碗重重掼在桌上,吼道,“你給我聽着,張源!我和你爸已經那麼大年紀了,不想再有任何意外發生!江婉妍犧牲了,我們都很痛心;但這不是你去送死的理由!你沒有義務去!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張源聽得硌硬,“媽,什麼叫‘送死’?我是去抗疫!南城需要志願者!人民需要志願者!國家需要志願者!婉妍是烈士,更是英雄!是十幾億國民的英雄!”“你......你竟敢在這件事上和我頂嘴!”母親渾身都在顫抖,“夠了!我不要你當英雄!咱家不稀罕英雄!你好好地做你的普通人!少給我逞能去!”“我不要當英雄,我要當志願者。”張源臉色一沉,一腳踢開座椅,椅子發出了一聲痛吟;他甩手離開餐廳,丢下滿臉愠色的母親和一臉凝重的父親。
關緊屋門,張源癱坐在椅子上。不知在黑暗中過了多久,他打開了台燈;一擡眼,婉妍沖他甜甜地笑着,靈動的大眼睛在向他傾訴相思、傾訴支援前線的苦與樂:“張源,我想你了......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嫁給你呢?”“張源,我們今天吃了又香又甜的糖醋排骨呢!”“張源,我今天成功治愈了三名患者!我厲害吧?”“婉妍!”張源突然大喊一聲,他要留住他的婉妍;然而,他知道--留不住。
他知道母親是為了他。爸媽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爸媽。前天婉妍的葬禮上,江阿姨已經哭得擡不起頭來了,“妍妍啊,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女兒啊,我......我去哪裡找她啊......我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啊......那裡太冷了,太黑了,我女兒害怕......”紅腫着眼睛的張源,一直默默陪着這位心碎的、一夜之間華發滿頭的老人。而他印象裡那位神采奕奕的江叔叔,此時已宛然如行屍走肉,呆坐在女兒的遺體旁,已經哭幹了眼淚。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誰可以承受住呢?
但是他為了愛情,更為了大義。他不能不痛恨這奪走他夫妻和衆多無辜人們生命、毀滅多少家庭幸福的病毒。每天晚上他都會收看有關南城疫情的新聞。“南城告急!”雖然每天都有治愈患者,但确診病例仍像潮水一般湧向當地各所醫院;一串串殷紅的數字,正是一把把無情的刀子,瘋狂剜着這個癡情漢的心:他知道,他心愛的姑娘已兇多吉少。噩耗傳來,他痛,他恨,他絕望......可他清醒。雖然他有時上班偷懶耍滑,但是他懂得什麼是大義。婉妍的葬禮結束後,他把兩位老人送回家,剛要離開,卻被江父叫住了。“你認識這個東西吧?妍妍說,這是你送給她的。那天妍妍的同僚告訴我們,她臨終前拼盡力氣交代的事情,是要我們把它放在骨灰盒裡,一起埋葬。”看到它的一瞬間,張源愣住了!是玉如意!這本該護佑婉妍平安歸來的玉如意!這冰涼的、細膩的、潔白的小東西,本應見證他純潔的愛情,如今卻要陪伴着他純潔的姑娘,長眠在黑暗、幽靜、冰冷的小房子裡!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婉妍,南城,我一定會去的。就是死,我也要陪着你。這一次,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
(八)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歲月也已經流轉了十個年頭。
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漢子,牽着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懷裡抱着一束白色的菊花,來到這座漢白玉雕成的碑前。他輕輕放下懷中的花束,“源哥,嫂子,我來看你們了。”他拉過小女孩,“我還帶來了你們的侄女芝芝。”“爸爸,這個阿姨,我好喜歡她!她是做什麼的呀?”男人輕輕抱起女兒,“這個阿姨是個醫生。”“哇,也太漂亮太神氣了吧!這件白衣服多好看!爸爸,我以後也要當醫生!還有還有,這個叔叔真帥!”男人疼惜地摸了摸小女孩圓圓的腦袋,“乖,這不是叔叔,這是伯伯。”“哼,爸爸騙人!這明明就是叔叔!他就是比你年輕!”小女孩撅着嘴巴,不服氣地說。男人卻沉默了,他将目光投到那對年輕人的照片上,眼神也飄忽起來......
謝曉然不知道在那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裡,多少感染者、多少志願者、多少醫護人員丢掉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他隻知道,他最重要的朋友,為了國家、為了民族,毅然決然地奔赴戰場。疫情結束了,他們卻沒能回來。張源過度勞累導緻猝死的噩耗傳來時,他整個人都傻掉了,張源明明剛剛去往南城啊!緊接着,便是張父病倒的消息。他急忙趕去張家,隻見張父直挺挺躺在床上;張母哭着、喊着,懷裡緊緊抱着兒子的遺像,早已顧不得照顧病重的丈夫。謝曉然不僅遵照張源的囑咐,替老人主持他的葬禮,把他和婉妍葬在了一起,還主動地将照顧老人的重任扛在了肩頭;直到一年後老人相繼離世,才和一個誠實溫柔的姑娘戀愛,步入婚姻殿堂并誕下一個可愛的女兒。然而,他永遠不能給他源哥當伴郎了。源哥,嫂子......十年了,你們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爸爸,你看!蝴蝶!好漂亮!”女兒的一聲驚呼,将謝曉然從十年前那浮雲一般的往事中驚醒。他驚奇地看到一雙大如團扇的玉色蝴蝶,在石碑後飛出,一前一後、一左一右,纏纏綿綿、翩翩起舞。它們旋轉着、飛舞着,向往着真正屬于它們的、自由溫暖的那片天地。
謝曉然目送着它們遠去,感慨萬千。他擡起頭,清澈的藍天、柔軟的白雲下,是張源與江婉妍明媚的笑臉。他看到,西裝革履的張源,輕輕拉起了江婉妍覆着白色手套的手;江婉妍臉上兩抹幸福的紅暈格外動人,她微微笑着,與她的心上人一起,緩緩邁入了滿是禮花的大殿......
【個人簡介】商文钰,現在就讀于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北韓語專業大二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