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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從空間角度看敦煌和莫高窟,必須起到啟動身體和眼睛的作用。

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莫高窟第45窟 西壁龛内北側 左脅侍菩薩 盛唐(吳健 攝/敦煌研究院供圖)

口述|巫鴻

整理|尤帆

現在講敦煌和莫高窟的故事,基本上是以中國曆史朝代為綱,構造出莫高窟的線性曆史。從最早十六世紀到晚唐直至元代,是一個時間性、線性的線索。但是否還有别的方式?

敦煌莫高窟是如此豐富,或許可以換個視角,比如從美術史角度。美術史往往考慮的是視覺和空間的問題,能否以“空間”作為切入點,結合時間過程來講述莫高窟的故事?

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北大荒 第96窟(伯希和 攝)

這種方式,比較接近于通路石窟的人的具體經驗。

曆史上的人通路莫高窟,總是從實際的空間經驗出發,從很遠地看到莫高窟,到走近了看到莫高窟的崖面,之後又走進洞窟裡看。實際上,今天的人們還是在重複着這一經驗。對空間感覺的工具是什麼?不是書本,而是首先是身體,身體的移動,然後是眼睛。

從空間角度看莫高窟,我們必須啟動身體和眼睛的作用。

跟随朝拜者“想象”的旅行

如何從“空間”去講述莫高窟的故事?

首先,我們跟随着往日朝拜者的腳步,從敦煌城走到城外鳴沙山上的莫高窟,路經各式各樣的廟宇和祠堂,穿越沙漠中的墳地,最後來到這個綠蔭遮蔽的佛教聖地。這是一場“想象”的旅行,它的含義是曆史上的莫高窟,屬于一個更大的文化和自然空間,也隻有在這個空間裡才能真正顯示它的意義。

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莫高窟九層塔(黃宇 攝)

到達莫高窟,人們看見的是碩大的崖面。因為我們是跟随着往日的朝拜者去看莫高窟,是以需要想象:古人當時看到的是零星的窟室,還是連成片的雄偉的莫高窟?莫高窟中的兩個大像(北大像和南大像)是否已建立?這些問題都讓我們想象曆史上莫高窟的樣子,把今天的莫高窟整體轉化為曆史層面上的具體感覺,用朝拜者的眼光來體味莫高窟崖面的演變。

随後我們走進洞窟,在洞窟内部來體驗這個由雕塑、繪畫和建築組成的綜合體。空間的流動,帶着我們在洞窟裡行走,或是圍繞中心柱轉圈,或者是停在主尊佛像前去凝視。也是在這一刻,我們的身體運動轉化為視覺運動、視線運動,我們開始在洞窟裡觀看自成系統的壁畫、雕塑,揣摩它們如何和建築發生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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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130窟 甬道南壁 都督夫人供養像(都督夫人與女眷盛裝)段文傑臨摹 盛唐(吳健 攝/敦煌研究院供圖)

再進一步,我們把身體湊得很近,湊近畫面,因為畫面裡也有空間,叫“圖畫空間”,有透視,有各式各樣的空間,是以當我們把身體湊得很近時,我們的目光就穿越了,進入其中的繪畫空間,忘記了石壁和洞室的存在。這就是觀看莫高窟的一個大概旅程,從很廣闊到很接近。

最早洞窟為何而建?

敦煌莫高窟是由雕塑、繪畫和建築組成的綜合體,空間的流動,帶着我們在洞窟裡行走。但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必須回想古人的經驗,不能隻想着我們自己的經驗。

首先,古人看到的肯定不是現在的樣子,因為現在莫高窟前的牌坊是1959年才移過來的,混凝土的崖面也是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修建的。是以,這就讓我們思考:曆史上的莫高窟是什麼樣子?答案是,曆史上沒有一個單獨的敦煌,也沒有一個單獨的莫高窟,隻有無數不斷變化的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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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敦煌藝術研究所維修莫高窟崖面

人們走向莫高窟的足迹總是重疊而積累的,漸漸踏出通往鳴沙山的道路,而崖面上的窟數也随之不斷增加,從一個變成兩個變成三個,直至數百個。是以先要找到莫高窟的起始。

關于莫高窟的起始,學者一般把它定成公元366年。那一年,莫高窟屬于當地的前涼政權,相傳有一位叫樂僔的和尚,希望找一個非常安靜的地方去修行,是以當他來到這個地方,在宕泉河(又名大泉河)河畔的鳴沙山,忽然看到“忽有金光,狀有千佛”,這是一個很祥瑞、很神奇的瞬間。于是他就在山上“架空鑿岩”,修建了敦煌莫高窟的第一座石窟。這是根據文獻記載的。

在他建窟之後,又有一個叫法良的禅師從東邊雲遊至此,在樂僔窟的旁邊建造了自己的禅室。現在樂迦和法良的禅窟都已經找不到了,今天存在于莫高窟最早的窟是三個,分别是第268窟、第272窟、第275窟,通常被稱為“北涼三窟”。但是對它們的年代有些争議,比如已故的考古學家宿白教授就認為它可能屬于北魏,我把它叫成“原窟群”,就是敦煌現存最早的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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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 第323窟 北壁 張骞出使西域圖 (敦煌研究院文物數字化所制作的 敦煌研究院供圖)

初期的莫高窟有什麼特點?首先需要注意,這三個窟是作為一個建築群來設計、建造和使用的,它的目的是實行禅觀,就是僧人坐禅和觀相所在。這個功能解釋了這組洞窟選擇的位置。它的位置在離地面13米高的崖壁中部,也就是剛才文獻提到的“架空鑿窟”,是架空在岩壁上鑿的。這個地點肯定給施工和觀看帶來很大的不友善,因為在崖壁上開鑿和繪塑佛像,肯定比平地操作要困難得多,而且每次都必須攀登高梯、魚貫而入。然而導緻特殊選址肯定是有原因的,無疑是出于對窟的宗教功能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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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23窟 北壁西側 法華經變之雨中耕作 盛唐(孫志軍 攝/敦煌研究院供圖)

這些窟的用途是什麼?就是禅觀,禅觀需要殚思竭慮,一心向佛。試想一下,在窟裡坐禅僧人的所見和心态。他看到的是什麼?崖下的大泉河,隔離了對岸的紅塵世界,山崖之上的靜室,被轉化成佛陀的天宮。

這三個窟的内部空間也是為這個目的服務的。南端的第268窟最小,是直接為了禅觀使用的。這是一個縱向的長方形窟室,沿着門道向内伸延,中止于西壁小龛裡的佛像。是以朝拜者進入的第一感覺是非常狹促,建造窟的人肯定是以單獨的人身為參照系數設計了這個空間,因為隻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在其中回轉。這讓我們意識到,整個窟内空間設定的目的,是通過最大限度地限制使用者的身體運動和彼此之間的交流,是以來促進内向的精神擴張,就是“禅”、“禅修”。你不需要動,你需要讓你的精神能夠開發、想象。

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第268窟

第272窟的體量也相當局促,地面面積隻有5平方米左右,但如果從第268窟直接過來,會有一種預想不到的豁然開朗的感覺。因為窟型變成近乎正方形,還有一個往上升的覆鬥頂,造成更開闊的感覺。窟内的圖像和雕塑充滿了牆面和窟頂,西壁即正壁上有一佛龛,裡面是莊嚴的彌勒佛,兩邊有40個菩薩在欣喜舞動,他們在聽佛來講述佛經,非常歡悅。側壁上是很肅靜的千佛,頂上是天宮伎樂,是以不同的壁面、圖像組成了一個井然有序、比例協調的圖像程式。

莫高窟還可以這麼看?跟随巫鴻——從空間看莫高窟

第272窟

位于龛中的主尊彌勒佛似乎身處于一個虛幻的空間,有四重身光和頭光,頭光裡有千佛、天人、光焰。在中古時期修禅僧人的印象裡,這些背光、頭光裡的千佛形像都是從佛身上不斷化現出來的。是以位于石窟焦點上的佛龛,就被想象成了一個宗教奇迹的集中發生之處。是以我們在看這些窟的時候,要想象當時打坐僧人的意念,他可能産生的奇幻視覺或者想象、觀相的經驗,實作一種參禅時“悠遊淨土,常與佛會”的想象。

這種“悠遊淨土,常與佛會”的想象,在接下來的第三個窟第275窟裡得到了最強展現。這是三個窟中最大的一個,從第268窟到第272窟到第275窟,它們空間尺度幾乎是以成倍的速率增大,但增加速率更快、更迅速的是佛像的尺度。第275窟的佛像達到了3.34米,幾乎是第272窟中佛像的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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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逐漸增大

是以可以認為,這兩個是同時發生的變化:一個是增大的空間,允許造窟人展示越來越大的佛像;另一個增大的佛像,這也促使了空間的擴張。随之更深層次上的變化,是佛像主尊和參拜者之間的關系。第268窟的交腳彌勒坐在西壁上,遠離地面;到了第272窟,佛像位置大大下降,雖然離地面還是有一段距離,依然坐在壁龛裡;到了第275窟,彌勒佛直接坐在建立在地面的基座上,腳下有蓮花托着腳,佛龛随之消失。是以,佛像好像從牆壁中走出來,和參拜的人共處一室,不管是坐還是站,都處于一個空間。從另一個角度看,參拜的人也可以想象自己終于進入了佛的場域。

從空間角度,從外到裡來看這些窟,我們能夠更了解窟内部的故事。

莫高窟如何演變?

往下推移,到了莫高窟下一個階段的發展:以原窟群為起點,在崖面中部向南北兩方不斷伸展,建構了橫向排列的許多窟。這些新的窟,顯示出一種完全新式的空間模式,表現了造窟者不完全跟随傳統。這種新的模式,被考古學家、美術史學家稱之為“中心塔柱窟”或“中心柱窟”,我覺得“塔廟窟”這個名字更适合揭示它的内涵。原因是這種窟的原型,不僅是一個塔,而且是個廟。廟包含了塔,還有周圍的空間,象征佛堂。在這個空間裡可以做參拜,連着塔周圍的回廊又引導着信衆進行繞塔禮儀。佛教典籍反複教導繞行佛塔,可以積累很多功德,可以使佛徒接近佛陀,開啟崇拜者心中的佛性。這種樣式的窟從北魏開始,一直延續到初唐。

到了7世紀末,敦煌已經有大概200多個洞窟。雖然從北朝到初唐,經曆了朝代更疊,但莫高窟的擴建基本遵循一套持續的内在機制:窟群的擴充,以水準延伸來形成,而且基本集中在崖壁中部,既不觸及地面,也不靠近崖嶺,在水準上以棧道相連,通過階梯和地面或别的窟發生關系。這是前三百來年的基本建造程式。

打破這種營建機制的是修築于7世紀末,被唐代敦煌人稱作北大像的第96窟。學者認為,這個窟的開鑿與武則天的政治企圖有直接關系。因為武則天想當皇帝,為此做了很多宣傳,比如造佛經、修佛寺,這個窟就是那時造的。它引進了莫高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種形式:大像窟。從地面到崖嶺,建造了35.5米高的彌勒佛坐像,圍繞這座像,依着山崖又建造了40餘米高的四層木建構築。是以從外觀看,像一個雄偉的樓閣,像一個紀念碑,它的政治功能也确實具有紀念碑性質。這個像的建造,給莫高窟整體窟群帶來非常重要的變化。首先,作為體量巨大的标志性建築,它給莫高窟的崖面提供了一個視覺中心,此外還為莫高窟引入了中心和等級觀念。離大窟越近,就越接近于中心,是以被最有權勢的統治者和僧人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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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像 第96窟(伯希和 攝)

這一趨勢到了9世紀中期的歸義軍時期變得更明顯。不少歸義軍的首領,也就是敦煌當地的實際統治者、政治領袖,把他們的功德窟修在南北大像窟周圍。到了9、10世紀,這些大窟不在建在中層、上層,很多修在莫高窟崖面的底層,非常接近人的活動,因為在洞窟的底層很容易進去,是以在這些殿堂和窟内常常舉行大型的佛事活動。是以從結構到位置到活動,都給莫高窟創造了新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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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像 第130窟内有莫高窟的第二大佛(吳健 攝/敦煌研究院供圖)

到10世紀的曹氏歸義軍時期,莫高窟崖面發生了另一個非常大的變化。1951年,考古學家宿白、陳明達等先生組成調查團,對莫高窟做了仔細調查,他們在莫高窟的崖面上發現了殘存的露天大壁畫,由南至北,蔓延半裡長。雖然因為長期暴露在外,現在大壁畫幾乎看不見了,但從當時的痕迹調查來看,原來的壁畫五光十色,有佛殿、祥雲、天人,把整個莫高窟的山崖轉化成一個佛國淨土。這也是莫高窟第一次作為一個建築整體被修繕和改建。改建者是曹氏歸義軍的統治者,他們集政權和教權于一身,建立了專門的機構,設定了專門的官員,對石窟的開鑿和修繕進行集中管理。他們也把對莫高窟的全面修飾,當作自己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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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158窟 西壁 佛壇唐代釋迦涅槃像局部(吳健 攝/敦煌研究院供圖)

不過上層階級的雄心和努力,隻是莫高窟建設的一部分。莫高窟的發展,包括另外三個自始至終的過程:第一個是來自家庭或佛教組織的中小型窟龛的開鑿,從來沒有停斷過,這些小龛逐漸填滿了窟面上的所有可用之處,也在改變整個窟型的面貌;第二個是對舊窟的改建和翻修,比如老的家窟、被廢棄的石窟,在翻修的時候,常常把前室和門臉加寬,使外觀煥然一新;第三個是各種非計劃的自然損害,包括曆史上幾次大的塌陷,以及人為造新窟時引起的坍塌。這個過程甚至今天還在繼續,比如石窟保護和旅遊,都不可避免地造成石窟整體外觀的巨大變化。

作為美術史研究者,我們的責任總是在這種變化和保護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既要保護,又要探知業已消失的曆史原狀。從“空間”上重構曆史經驗,想象曆史上的人如何構造、營建、觀察莫高窟,也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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