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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凡例》研究

作者:太平洋之遠

一,關于“紅樓夢旨意”

所謂“旨意”,即指該書要旨、大意。這是作者或批者有意為文。

在“文字獄”盛行的曆史氛圍下,避免該書陷入禍患之中,作者或批者不能不出此“下策”,畫蛇添足地特特标明書名的含義、來源,以及以都中對長安、中京等俗名的代指。

更為重要的,是作者把本書主旨交待清楚:“着意閨中”。“不敢幹涉朝廷”,又是其緊随其後要明明表白的立場,“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唐突朝廷之上也”。

二,關于“作者自雲”

“因曾經過一番夢幻”,特筆點出作者的身世與本書的關系。是以,胡适的“自傳說”是較有道理的。作者的夢幻人生,使之以“紅樓夢”總其書名,可見作者似要寫出人生如夢,一切皆是虛空、夢幻的感悟或意境來。此或許可以看作是作者寫作的思想基礎。

雖然如此,并不表明作者思想退縮、灰暗。就作品看,反而更見作者積極有為的人生态度和寫作追求,“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因為已将“真事隐去”,作者故意用夢幻手法來寫“曾經曆過(的)一番夢幻”。這使本書的夢幻特色分外突出。比如,《紅樓夢》書名,寶黛之間的“幻緣”,“太虛幻境”,大觀園的種種故事風波等,都充滿了作者欲用“夢幻”筆觸包裝“将真來隐去”的苦衷。作者特别聲明,專寫閨中之事,對朝政之事“一筆帶出”,不得“謂其不均”、“不備”。“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可知,夢幻筆法,乃是障眼法。夢幻者,飄渺也,朦胧也,這正是文學自由表達的安全性、适意性需要。

三,作者的“襟懷筆墨”

撇開夢幻筆法,可見作者的寫作初衷:故曰“[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并非怨世罵時之書矣。”

“懷閨秀”,乃是作者對伴随自己成長的所有女子的一篇回憶文字,是作者的“悲金悼玉”之作。

作者“曾經過一番夢幻”,“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竈繩床,”,也“自欲将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纨绔之時,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緻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

就此段文字看,作者的忏悔意識頗濃,雖然窮困潦倒,卻願回望過去,批判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及所有人的生命意義。由此,也必然觸及對自己生活的時代、環境的重新認識。作者似乎要在自己的筆下,對“天恩”、“祖德”、“父母”、“師兄”作出回應。自己曾經“錦衣纨绔”、“饫甘餍美”,如今“一事無成,半生潦倒”,能不痛哉惜哉?!但是,作者認定有“背”、“負”之罪,以緻如此。

在此處,出現了《紅樓夢》中的第一首詩,此乃作者的自題詩。詩曰:

浮生着甚苦奔忙,

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

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尋常。”

可以看出,作者在追憶過往中,痛定思痛:“苦奔忙”,“終散場”;同幻渺”,“盡荒唐”;“啼痕重”,“抱恨長”;“皆是血”,“不尋常”。可見,其否定“曾經過一番夢幻”的态度是明确的。這種反思,是極具個人體驗的心靈之旅,因為“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此所謂襟懷筆墨之一者。

作者接着說:“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并使其泯滅也。”可見,為“閨閣昭傳”,才是作者捉筆為文的本意。作者是個有情懷的浪漫文人,心懷“男女平等”的平權思想,故謂“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須眉誠不若彼一幹裙钗?”可見,作者構思本書時,早對生活在其周遭的衆多女子的“行止見識”自有一套自我的評判、欣賞标準和相處之道。是以,面對“茅椽蓬牖,瓦竈繩床,”的窘迫生活,惬意地于“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中思念過往的“所有之女子”(“風塵懷閨秀”)。此謂作者“襟懷筆墨”之二。

四,關于書名

批評者脂硯齋告訴我們,《紅樓夢》、《風月寶鑒》及《石頭記》,“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錾“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而,“名正則言順”。對于本書各種書名的意義,需要仔細揣摩。

(一)

《紅樓夢》出自警幻仙姑為寶玉排演的一出十二支曲子的“紅樓夢仙曲”。問題是,警幻仙子為何要大費周章地為一個“小屁孩”(當時寶玉尚未成年)排演這部“未來啟示錄”?紅樓究竟指何?作者的“筆墨襟懷”為何要借《紅樓夢》三字表達出來?為什麼它有“總其名”的地位(“一曰《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

賈瑞之病、之死,讓人聯想到西門慶之暴亡。二人皆因縱欲精枯而亡。賈瑞之忽興(有機會接近鳳姐)忽亡,究竟是為宣傳佛家的戒欲,還是弘揚道家的養生,抑或儒家的“慎獨”?如是,又與作者的“筆墨襟懷”的本旨有何關連?如不是,作者忽然插入此一情節,究竟是否暗示了“躬身自省”(“寶鑒”)的道理?

(二)

賈瑞之病、之死,皆是出自鳳姐“聰明”的手筆。試将賈瑞的“生平事迹”代入“紅樓夢十二支”之中的“聰明累”一曲: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賈瑞淫心大發,花言巧語,最終名喪黃泉。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他利令智昏,至死方悟,此刻“性空靈”。

“家富人甯,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将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曆經一年有餘,賈瑞家财耗盡,吃藥如吃飯,命終不能救,于“風月寶鑒”中精盡人亡,一命嗚呼。

把賈瑞代入此曲中,故事的演繹、結局,确有七、八分的相似之處!如果這一比對成立,那麼可以肯定本書的第二書名的涵意同樣被作者深埋起來了。表面上《風月寶鑒》寫的是男女之禁忌,實則寫的是人生之禁忌,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是也!

本書四個着墨最多的女子,黛玉是愛情女神,寶钗是理性女神,鳳姐是欲望女神,賈母是快樂女神。《風月寶鑒》,活脫脫是人生境界中真善美與假醜惡的博弈,是人生追求的四段經曆。“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見第一回),作者自己的一番觀察,不知是否可為此說作一補注?一笑!

(三)

“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在石頭上刻字作畫,似乎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創造活動。作者把“紅樓夢”的故事、“風月寶鑒”的啟示刻在石頭之上,似乎是自信和野心的表示。

通觀全書可以得出結論:此書是古代中國最高水準的“百科全書”式的文學作品。把它刻在石頭上,确有傳之久遠、萬世留存的追求。另外,給人印象深刻的是“摩西十誡”,也是由耶和華神刻在石闆上的。由此可見,《石頭記》上的文字絕對不是普通文字,某種意義上是得自上天啟示的“天書”!魯迅評論到:“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闱秘事。”白先勇認為,賈寶玉代表佛教,林黛玉代表道教,薜寶钗代表儒家。他說:“《紅樓夢》将儒釋道三種哲學運用自如、貫穿始終。他認為這是中國人的三種哲學,也是人生的三個境界。它并不偏靠儒釋道的哪一邊,三者比重似太極圖的柔軟曲線,是以《紅樓夢》融貫儒釋道,奧義之深,又豈止大觀園裡青春期男女的情思閑愁呢?”正是上述這些原因,使《石頭記》本來面目深藏不露,而以《紅樓夢》名世!脂硯齋作為作者最傾心的知己和創作伴侶,點評本書,其書名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就極其說明問題。

綜上所述,開場白式的“本書旨義”,頗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這也正是此書悲劇内涵的隐寫。

(04.0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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