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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活》:尋覓破碎的道德拼圖

作者:孫全喜

來源:檢察日報

《複活》2018年浙江文藝版封面

當歡快明媚的春天頑強地來到這個“糟蹋得面目全非”“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的小城的時候,省立監獄辦公室正在做“神聖而重要”的事情就是審判犯人瑪絲洛娃“謀财害命”。這是列夫·托爾斯泰巨著《複活》的開篇。

作為十年前誘奸并抛棄了瑪絲洛娃,導緻其淪落風塵的始作俑者聶赫留朵夫以貴族代表身份參加陪審。此刻的他正想入非非:是否要娶柯爾查庚的小姐瑪麗娅為妻,因為他正和一個貴族妻子私通……

《複活》:尋覓破碎的道德拼圖

《複活》1963年版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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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他見證了審判過程的種種腐敗、黑暗,親曆了沙俄官僚制度的腐朽昏庸、冷漠敷衍,目睹了瑪絲洛娃的冤案難昭、冤情難申,體驗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荒唐與扭曲,他的思想和靈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審判庭長怕耽誤和紅頭發瑞士姑娘的約會;一位法官因和妻子剛剛吵過架,擔心回家不給他飯吃;另一位法官喜歡用占卦的方式解決自己的疾病,将本來走到自己座位26步的距離,趕緊墊一步,走成能夠被3整除的27步。陪審員的颟顸、渾噩,讨論得昏昏欲睡時,居然疏忽了瑪絲洛娃“沒有謀害性命的意思”。檢察官的色厲内荏、慷慨陳詞,挖空心思賣弄知識、裝腔作勢嘩衆取寵、有罪預定推論假設。上訴法院的形同虛設,他們坐在制度的架構上高高在上,卻暮氣沉沉,不願觸及沖突深層問題,不去“查考案情的是非曲直”“隻審查在法律的引用和解釋方面是不是得當”,在來往的公文和法律條款中尋找判決的漏洞,對事實卻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大法官、上訴委員會委員、官辦教會負責人等幾個有勢力的人物回避沖突、例行公事,“這些官吏、各部會的辦公桌前面坐着的那些漂亮、幹淨、莊重、自以為了不起的大人先生們,雖然明明看見這種局面使得無辜的人受苦,卻一點也不介意,所關心的隻不過是鎮壓和祛除所有的危險分子罷了”。所有這一切醜惡,導緻既沒謀财也未害命的瑪絲洛娃最終被判發送西伯利亞服苦役刑4年。

“他們确實可怕。比強盜更可怕。”他們才是真正的罪犯。而這一切的過錯,是他一手所釀成,命運卻讓他坐在陪審團的位置上,讓他來審判她的罪。此後,聶赫留朵夫毅然抛開自己優越的生活環境,放棄大部分土地給農民,在追随瑪絲洛娃服刑中得到了靈魂救贖和精神複活。

其實,“複活”的含義很廣。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改朝換代,種子的飄落塵埃、發芽重生,自然界及其四季的更替輪回,展現的是發展進步、棄舊圖新。《聖經》耶稣的“複活”,不僅寓指物質肉體的複活,更在于靈魂“戰勝了死亡”;作為統攝全部佛法的《摩诃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強調的是五蘊皆空,心無挂礙,超越生死,到達彼岸的涅槃。作為無神論者,隻需認識到人類曆史長河中的宗教追求,其實蘊含着生命萬物的吐故納新。

“萬物消失,萬物複歸;萬物死滅,萬物複興;萬物碎裂,萬物複合。存在之輪永遠循環。”尼采帶有神秘色彩地稱之為“同一者的永恒輪回”;恩格斯着眼于物質運動形式和物質屬性的不滅,同時受制于物質運動規律而稱之為“同一者在大循環中的永恒重複”。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導言中認為“整個自然界被證明是在永恒的流動和循環中運動着”“無限時間内,宇宙的永遠重複連續更替”。恩格斯堅定這樣的信念:“地球上最美的花朵”——人類——盡管必然毀滅,但在永恒的循環中必然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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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種精神和心靈上的複活重生、救贖新生,不是物質上的輪回更替,也不是對死亡的超度,強調的是颠覆舊我、自我革新、精神超越,展現的是人的精神世界不斷進步趨善,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精神重生。中國傳統文化非常重視自省修身立德,主張見賢思齊,聞過則喜,見不賢則内自省,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易經》益卦指出風雷激蕩,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精神重生。《禮記·大學》強調“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馬克思一生緻力于人的全面解放研究,他在《資本論》中提出人的全面自由發展将是社會主義的最終目标和最高理想,而人的全面發展的過程,就是不斷擺脫物質奴役、不斷促進自我進步和自我超越的過程。“無産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隻是鎖鍊,他們獲得的将是整個世界。”一次次的失去,一次次的獲得,顯示了辯證法的哲理。大浪淘沙,水滴石穿,其實是一代又一代的精神傳承。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對精神或靈魂問題進行了深刻探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從“一個罪犯的忏悔”裡,發出了關于人能不能犯罪的靈魂拷問,得出“人能從潔白裡拷打出罪惡,也能從罪惡中拷打出潔白”的“複活”結論。《罪與罰》中索尼娅雖為妓女,卻引導拉斯柯爾尼科夫“去承認你的罪過,上帝就會給你新生了”。鼓舞他“以受苦去贖你的罪吧”。于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站起來說:“我并非向你下跪,而是向人類所有苦難下跪。”他突然想起索尼娅的話:“到十字街頭去,向人們跪下磕頭,吻土地,因為你對它也犯了罪,大聲地告訴所有人:我是兇手!”“想起這些話,他不覺渾身哆嗦起來,在強烈的束手無策的苦悶和驚慌不安中,緊緊抓住這個湧現出來那純潔的從未有過的和豐滿的感情的機會。這種感情和疾病發作一樣,在他心裡驟然湧現出來:像星火一樣燃燒,像火一樣燒遍全身。他一下子渾身癱住了,淚如泉湧,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

托爾斯泰的文筆灑脫超然、鎮靜穩健。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字震撼緊張、深刻凝重,乃至有一種充滿暴力和歇斯底裡氣質,這無不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從刑場上拉回來,幾乎被槍決的緻命經曆有關。那種生死場始終壓在靈魂上的重負,給予了他持續的震顫體驗。因癫痫症及其帶來的時而狂喜、時而大悲的精神體驗,讓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有一種天人交戰般的内心焦灼感。

《複活》中妓女瑪絲洛娃,《罪與罰》中妓女索尼娅,最卑微的人,頗具象征性地代表至高無上的聖潔與救贖,她們身上閃現着不可亵渎的人性光芒,猶如但丁的永恒之神——戀人貝雅特麗齊,在《神曲》中引導但丁遍遊9層天堂,實作了但丁的自我救贖。她們像一面鏡子,照出人性中的卑劣。唐朝李複言《續玄怪錄》記載的“延州婦”,後演化為各種劇本至民國雜劇《馬郎婦坐化金沙灘》的金沙灘頭馬郎婦,也演繹出超度苦海、舍生而取義的出污泥蓮花形象,正如馬郎婦唱道:“俺常準備着肉腸飼虎喂鷹,走長街吆喝着看買魂靈,俺這一副皮囊,裹的是豔骨,賺來的是魂靈,抛下的是萬人坑。”

而托爾斯泰認為:“我要過人的生活。”真正的人是永遠根據自己的良知做事,時時刻刻進行自我檢討,以避免自己掉入堕落的深淵,即使曾經有過可鄙的生活,渾身罪孽深重,隻要敢于呼喚自己心中的上帝,勇敢面對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光,讓“精神的人”永遠站在“獸性的人”之上,那麼就能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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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沙俄制度下的那種精神的自我拯救和自我完善,《複活》充滿了内在的沖突與糾結。托爾斯泰主張依靠宗教在道德上獲得新生,幻想在一個惡的環境中通過道德自我完善來達到自我解放。盡管托爾斯泰對俄國統治制度的合理性進行了一定揭露:“法院唯一的宗旨就是維持社會現狀,是以他要迫害和處決那些品德高于一般水準并想提高這個水準的人,也就是所謂政治犯,同時又要迫害和處決那些品德低于一般水準的人,也就是所謂犯罪人。”但他的改良思想認為“不應該摧毀整個大廈,隻要把這個美麗、堅固、雄偉,為他們所熱愛的古老大廈内的房間作一次重新配置設定就行了。”他希望通過福音書裡的饒恕罪人、幫助仇敵、教人從善的教義,感動統治者,改造社會。對此,列甯深刻指出:托爾斯泰“在晚期的作品裡,對現代一切國家制度、教會制度、社會制度和經濟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達到“撕下了一切假面具”的“最清醒的現實主義”,是“創作了世界文學中第一流作品”的“天才的藝術家”。但同時,他是狂熱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惡”等教義的“托爾斯泰主義者”,是“頹唐”而“歇斯底裡的”。

真正的精神“複活”需要三要素:制度确立、制度自信、制度執行是“複活”的制度基礎;擺脫物質奴役,成為“有個性的人”是“複活”物質基礎;不斷尋求自我淨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進步是“複活”的内在基礎。制度基礎是關鍵,物質基礎是保障,内在基礎是根本。正如孟德斯鸠指出的:“在一個機制良好的國度裡,惡劣的行徑始終含有某種公共美德的成分,在一個腐敗的共和國裡所看到的美德,往往包含某些腐敗的成分。”

扁鵲過虢國,聞其太子死,扁鵲針刺死而複生。扁鵲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并不能使死去的人複生,其實病人并沒有死,我不過讓他恢複健康罷了。切中要害的“針刺”,可以使一個人、一個社群、甚至一個國家獲得複生的動力,脫胎換骨。而一次審判,是對聶赫留朵夫如行屍走肉般人生的“針刺”。

清代戲曲家沈起鳳說:“世演《牡丹亭》一日,湯(顯祖)在地下受苦一日。”西方藝術節也有類似的說法,“世上紀念莎翁生辰之時,地獄中的莎翁正在受罪”。嘔心瀝血之作,往往是作者沉浸在文字中一次次經曆苦難的結果。作為批判的文學作品,讀一次《複活》,托翁受難一次,我們自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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