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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绛:鏡中人

鏡中人,相當于情人眼裡的意中人。

誰不愛自己?誰不把自己當作最知心的人?誰不體貼自己、諒解自己?是以一個人對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不必犯“自戀癖”,也往往比情人眼裡的意中人還中意。情人的眼睛是瞎的,本人的眼睛更瞎。我們照鏡子,能看見自己的真相嗎?

我屋裡有三面鏡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鏡子最奉承我,一面鏡子最刻毒,還有一面最老實。我對奉承我的鏡子說:“别哄我,也許在特殊情況下,例如‘燈下看美人’,一霎時,我會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卻不是我的真相。”我對最刻毒的鏡子說:“我也未必那麼醜,這是光線對我不利,才顯得那麼難看,我不信我就是這副模樣。”最老實的鏡子,我最相信,覺得自己就是鏡子裡的人。其實,我哪就是呢!

假如我的臉是歪的,天天照,看慣了,就不覺得歪。假如我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看慣了,也不覺得了。好比老伴兒或老朋友,對我的缺點習慣了,就視而不見了。我有時候也照照那面奉承我的鏡子,聊以自慰;也照照那面最刻毒的鏡子,注意自我修飾。我自以為頗有自知之明了,其實遠沒有。何以見得呢?這需用執行個體才講得明白。

我曾用過一個很醜的老媽子,姓郭。錢锺書曾說:對醜人多看一眼是對那醜人的殘酷。我卻認為對郭媽多看一眼是對自己的殘酷。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吓得趕忙躲開了。她醜得太可怕了:梭子臉,中間寬,兩頭窄,兩塊高顴骨夾着個小尖鼻子,一雙腫泡眼;麻皮,皮色是剛脫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紅潤,也許因為有些緊張,還吐着半個舌尖;清湯挂面式的頭發,很長,梳得光光潤潤,水淋淋地貼在面頰兩側,好像剛從水裡鑽出來似的。她是小腳,一步一扭,手肘也随着腳步前伸。

從前的老媽子和現在的“阿姨”不同。老媽子有她們的規矩。偷錢偷東西是不行的,可是買菜揩油是照例規矩,稱“籃口”。如果這家買菜多,那就是油水多,“籃口”好。我當家不精明,半斤肉她報一斤,我也不知道。買魚我隻知死魚、活魚,卻不知是什麼魚。是以郭媽的“籃口”不錯,一個月的“籃口”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她講工錢時要求先付後做,我也答應了。但過了一兩個月,她就要加工錢,給我臉色瞧。如果我視而不見,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給的工錢總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錢囑她别說出去,她口中答應卻立即傳開了,然後對我說,家家都漲,不隻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牽累别人家就不敢加,是以常得看她的臉色。

她的審美眼光卻高得很,不順眼的,好比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對我形容某高幹夫人:“一雙爛桃眼,兩塊高顴骨,夾着個小鼻子,一雙小腳,走路扭搭扭搭……”我驚奇地看着她,心想:這不是你自己嗎?

我們家住郊外,附近沒有幹淨的理發店,锺書和女兒央我為他們理發。我會理發。我自己進城做個電燙,然後自己做頭發,就可以一年半載不進城。可我忽然發現郭媽的“清湯挂面”發式,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卷兒了。這使我很驚奇。一次我參加宴會遇見白楊。她和我見面不多,卻是很相投的。她問我:“你的頭發是怎麼卷的?”我笑說:“我正要問你呢,你的頭發是怎麼卷的?”我們各自講了方法,原來是同樣的,不過她是末一梳往裡,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式,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往裡卷了。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麼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學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婢學夫人”,我豈不是“夫人學明星”?

郭媽有她的專長,針線好。據她的規矩,縫縫補補是她的分内事。她能剪裁,可是決不肯為我剪裁。這點她很有理,她不是我的裁縫。但是我自己能剪裁,我裁好了衣服,她就得做,因為這就屬于縫縫補補了。我取她一技之長,用了她好多年。

她來我家不久,锺書借調到城裡工作了,女兒也在城裡上學、住宿,家裡隻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定不來問一聲病,或來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端到她床前。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麼怪事。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态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裡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她丈夫是軍官學校畢業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幾次,相貌不錯。丈夫上軍官學校的學費,是郭媽娘家給出的。郭媽捎去丈夫末一學期的學費,就得到丈夫的休書。休書上那虛僞肉麻的勁兒,真叫人受不了,我讀着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醜得可怕,吃驚不小,結婚一兩個星期後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那個小他一兩個月的弟弟來往。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每次都是她工錢的兩倍。這兒子的信,和他父親的休書一樣肉麻。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着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并回信。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醜得吓走了丈夫,我們之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負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是以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說實話,我很不喜歡她。

奇怪的是,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鏡中人”。她身材不錯,雖然是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裡,可說是袅娜風流。眼泡也不覺得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我不穿的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綢裡綢面,大衣也稱身。十一年後,我家搬到幹面胡同大樓裡,有個有名糊塗的收發員看中了她,老擡頭凝望着我住的三樓。他對我說:“你家的保姆,很講究呀!”幸虧郭媽隻是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促成這糊塗收發員的相思夢。

我就想到了“鏡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和不同。我見過郭媽的“鏡中人”,又見到這糊塗收發員眼裡的“意中人”,對我啟發不小。郭媽自以為美,隻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是“百步”與“五十步”的不同罷了。

鏡子裡的人,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卻看不真。一個人的品格——他的精神面貌,就更難捉摸了。大抵自負是怎樣的人,就自信為這樣的人,就表現為這樣的人。他在自欺欺人的同時,也在充分表現自己。這個自己,“不鏡于水,而鏡于人”,别人眼裡,他照見的不就是他表現的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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