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心動不如行動,完成心願任何時候都不晚

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文畫人,出版多部文學作品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清明特輯

“每一年春暖花開、生機最旺的時候,我們都來想一想死亡,在對死亡的回顧中加深對生命的了解。”

編者按

又是一年清明時。

把緬懷生命的節日,定在一個萬物複蘇的時節,一定有着老祖宗們不可言說的智慧。

而今年的這個春天,人類不僅與疫情繼續纏鬥,更目睹了戰火硝煙,也見證着生命的逝去。

于是,如何面對生死?如何珍重生命?在前所未有的巨變與不可預知中,又要如何編織自己的“意義之網”?這,将是每個人都躲不開的話題。

這個清明,就讓我們一起,坦誠地聊聊,或陷入深思。

壹各地、各家清明節的習俗不同,儀式氛圍也不同,或哀傷,或平和,或肅穆,或熱鬧……您個人比較認同的紀念方式是?

謝瑩瑩:清明節慎終思遠,是一種儀式,一般是掃墓祭祖,連帶踏青。全家到郊外為先人修整墳墓,祭拜之後,燒紙錢,然後就等于郊遊了。我覺得這種時候不必哀傷,不必肅穆,自自然然地祭拜,自自然然地活動,孩子們該跳就跳,該跑就跑,該笑就笑。

趙蘅:非常幸運,我出生在清明節。1945年4月5日重慶沙磁醫院添了一個大眼睛的女嬰,取名采(原名為同音古體字)。記事起每到這天,爸爸會為我插柳條,卻不記得有過生日蛋糕吹過蠟燭。那時沒有清明公假,隻是迎春歡快的氣氛。有了祭拜先人的概念後,我家卻有逝者不留骨灰不建墓碑的傳統。外婆生前發了話不留骨灰,1992年北京阜外醫院太平間舉辦完遺體告别式後,92歲瘦小的外婆便被預先安排好的家族重要成員送去了八寶山,我這輩人隻有姐姐趙苡有這資格。

幾年後我爸病逝,隻留下一首詩《我的遺囑》“用火焰擁抱我……”同年乃疊舅母走時連儀式都沒有,還是外文局幾位女同僚自發去送了她。2009年憲益舅舅走了,機關老幹部處堅持保留骨灰,後來表妹楊熾在院子裡栽了兩棵能開花的樹,我們一起把她爸的骨灰埋在了樹下。了不起的羅沛霖姨夫、楊敏如姨媽先後去世,也沒有墓碑,留下的是我們的緬懷。表哥楊烨之隕的後事更是極簡,僅在倫敦郊區的一本墓園紀念冊上,記下他的姓名和生卒便打發了。

我理想的紀念方式是親友知己在一起追思,有音樂,有感言,肅穆、素樸、愛的表達,甚至可以說些故人生前有趣的橋段。曾參觀過德國一家死亡博物館,葬禮上的用品應有盡有,連女士佩戴的胸針都考究得很,在他們看來死亡也應該是美的。

劉洪波:清明既是節日,也是節氣。清明,顧名思義,清潔而明淨,綠柳才黃,花亂草淺,正是一年踏青之時。我覺得古人将悼亡的節日選在清明時節,這本身就蘊藏着一種深刻的生命觀:生命是有始有終的,在萬物萌生的時候懷念作古的祖先和親朋,失去所愛的悲痛在大自然吐故納新的清明之中得到慰藉。是以我個人比較認同的紀念方式是和活着的親人一起親近自然、親近春天,在春遊中回憶、思念逝者,感恩他們曾經和我們在一起,愛過、溫暖過我們,祈願天上和人間一樣,永遠春明景和。

貳聊聊對您影響最大的一次送别生命的經曆?

謝瑩瑩:2019年3月3日中午,相愛相守60年的夫君陳家鼐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享年82。我和女兒在他身邊。一小時前我問他,有沒有不舒服,他搖搖頭。他是油盡燈枯,是以沒有痛苦輕輕地走了。我在朋友圈發出消息:“獵人歸家,水手返航,拗公公高尚可愛的靈魂飛升天堂了!”青年朋友們見到消息,很多人去參加追悼會,後來聽朋友們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溫馨的追悼會,是獨一的。我也知道,他不是真正地離開。他永遠留在我心裡。

趙蘅:讀到這一題,毋容置疑地重制13年前,在八寶山送别憲益舅舅的情景。自發趕來的人絡繹不絕,我站在家屬行列,當老人生前喜愛的幾首蘇格蘭民歌響起時,我的心像撕裂一樣疼,眼淚止不住地流淌,難以抑制幾乎昏厥過去。等到家屬做最後告别,舅舅穿着一件棕色舊西裝躺在花叢中,和平常一樣慈祥淡定,我哀傷着不願他被人拉走……

劉洪波:大約進而立之年起,生離死别這種事在我的生活中就時有發生了。要說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與父親作别。

得知父親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是在2008年的四月天。我趕回老家時,父親面色蠟黃,明顯衰老了好多。我謊稱因為學生要當志願者服務奧運會,是以學校提前放假了,父親很高興。我們一邊閑聊,我一邊給他按摩,發現他的腿和腳已經腫得很厲害了。沒幾天,父親的病情就惡化到流食都吃不下,緊接着眼睛也看不見了。父親要強,我是看他摸索着洗手才發現他失明了,心揪痛到窒息。

父親走得很快,前後不過半月。送别了父親回到北京,五月的陽光格外刺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态中,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卻會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強烈的思念是許久之後才仿佛破冰而出的水流,洶湧而來。我不要天人永隔!每天都期盼着父親能給我托個夢……

叁如果您身邊曾有某個生命的逝去讓您久久無法釋懷,您是如何自我療愈的?

謝瑩瑩:我的夫君走了,我并沒有覺得特别悲傷,因為我們兩個人相親相愛相守相扶持60年,在活着的時候,做到圓滿,毫無遺憾。他走了,我在夢裡時常見到他。每逢思念他的時候,讀他寫的書和詩,他翻譯的詩,每每能夠發現一個新的能夠嘲諷和自嘲的幽默的他,使得我心歡喜。

我們還有許多值得回憶的美好經曆……即使他晚年體弱多病,摔跤住院,我們一起住在醫院的情景,回憶起來,也足以溫暖我的心。

趙蘅:1999年爸爸驟然離世,讓我好幾年緩不過來。我會在早晨哭醒,淚流滿面。我幻想有一天能把爸爸撒在瓯江的、埋在南大校園丁香樹下、家裡小院石榴樹下的骨灰統統拼起來,還原一個爸爸該多好!我牢記爸爸生前給我寫最後一封長信的叮咛“你是能寫,會寫,敢寫的孩子……”爸爸走後,我做到了筆耕不辍,越寫越多,越開闊,越成熟。寫作成了我的生命,也是莫大的精神慰藉。假如爸爸天上有知,他也會欣慰的。

劉洪波:理智想來,我對父親的離去不能釋懷,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父親走得太急,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二是沒能承歡膝下而心有愧疚。時間、回憶、責任,這三味藥應該是主要的吧,時間會消磨痛苦,回憶能安慰心靈,而責任強迫你面對現實。

我個人的自愈還得益于與父親的夢中相聚,父親大概是舍不得女兒受思念之苦,在我的千呼萬喚中終于現身,神情是好笑裡又帶點無奈,像任何一個寵溺女兒任性的父親。

肆假如面對孩子,您将如何回答“什麼是死亡?”這樣的問題?

謝瑩瑩:我的孩子五歲時,她幼稚園小朋友的父親突然死亡。我告訴孩子,小朋友的父親不在了,他上天堂了。以後你的小朋友沒有父親了,沒有父親愛他抱他了,他們家的生活會變差了。

趙蘅:我會告訴孩子,死亡是每個人必經的不可抗拒的自然現象,是生命從出生到終結。死亡并不可怕,隻是和家人朋友同學做一個永久的告别。死亡是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人生有長有短,是以我們活着的人要格外珍惜生命,活得快樂又有意義,要做一個心中有愛的人。

劉洪波:死亡是做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夢,就像睡美人。

伍關于生與死,請推薦一部對您最有啟發的書籍或影視作品,理由是?

謝瑩瑩:我推薦卡夫卡的《變形記》。格雷戈裡非常不喜歡自己作為推銷員的工作,他壓抑到一定的程度便變形了。家人開始自己工作,家庭生活繼續着,對待他的态度從最初的關心到最後的冷漠,以至于希望他死。

社會和家庭的壓迫是能置人于死地的。人應當尋回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必事事為家人着想而丢失了自己。

趙蘅:我想推薦蘇聯小說《日瓦戈醫生》和德國影片《西線無戰事》。兩部作品都具有生與死的震撼力,日瓦戈醫生和護士拉拉熾熱相愛着,曆經磨難的夫妻久别重逢卻擦肩而過,竟成永訣。影片結尾,一戰前線,這天難得的無戰事,一個年輕英俊的德國士兵保羅從戰壕裡站起身畫畫,被敵方的一聲冷槍斃命。戰地恢複靜默,更添悲劇色彩。讀到看到這些情景,我會想到殘酷命運裡也有愛,和對美好生活的渴望。這也是我必須堅持的信念。

劉洪波:關于生死,我推薦美國2007年出品的電影《遺願清單》,主演傑克·尼克爾森和摩根·弗裡曼。這部電影打動我的點就在于心動不如行動,完成心願任何時候都不晚。

陸或早或晚,人人都将面對疾病、衰老、失能、終點,在您看來,有什麼方式和辦法可以面對“死亡恐懼”?

謝瑩瑩:我本人截癱33年了,幾十年受疼痛的折磨。如今正處于老弱病殘半失能的狀态中,離終點很近了,可我毫無死亡恐懼。隻要我們還能夠做點什麼事,無論是讀書寫作或是聽從内心的聲音,做點力所能及的好事,幫助他人,利益自己,抱着愛心和憐憫心對待萬物,抱着好奇心觀察世界,當安琪兒來臨之際,便可以平靜地跟着他走了。

趙蘅:首先正視死亡之神必然到來的命運,或早或晚。其次生前樂善好施,盡可能完成自己的人生心願,有所作為,實作自我價值。去看過世界,心胸變得開闊,明白地球是圓的,不該故步自封。還有此生愛過或被愛過,做到以上這些,當死亡來臨回顧此生便會坦然得多,美好多于遺憾,從容蓋過恐懼。

劉洪波:疾病、衰老、失能、終點,這些的的确确是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的,不管有沒有“死亡恐懼”。清明節其實就是古人智慧的展現,我把它了解為面對死亡的演練。每一年春暖花開、生機最旺的時候,我們都來想一想死亡,在對死亡的回顧中加深對生命的了解。因為有生,就有期盼;因為有死,才有珍惜。從生到死這百十年,奮鬥過,為成為更好的自己努力過,愛過、溫暖過、幫助過、護佑過他人,一輩子就攢下了财富。老了,走不動了,還有回憶,還有人惦記,應該就不會恐懼吧。對于我們決定不了的事情,就順其自然吧。

柒開個腦洞:如果您是自己一生故事的編劇,會如何設計這個故事的終局?

謝瑩瑩:我自然會喜歡在終局的時候,不管病不病,牽着夫妻的手,雙雙升天。

趙蘅:我希望自己到最後一刻依然保持寫作狀态,或終止在作畫現場。希望我的樣子還好看,該有的儀表,白發不亂,衣着得體而雅緻。希望在離世前,愛我的人陪在身邊。曾經所有的恩怨一筆勾銷。

劉洪波:編故事,這個好!我設想:劉老師退休以後的生活無波無瀾,某天午睡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飛行器上,下面是藍色的地球,海洋、島嶼……飛行器不大,隻有她自己,而且也沒有操縱搖桿、儀表盤之類的。最初的慌張過後,劉老師任命地放松身心,結果發現飛行器可以随心所欲,比孫悟空的金箍棒還厲害,動念一想即可。劉老師心花怒放,去宇宙中自由翺翔了……

捌假如今生到此,您認為自己哪三項是最得意、“無愧此生”的?餘生往後,您最想實作的、能展現您人生價值的個人夢想又是哪幾項?

謝瑩瑩:我最無愧此生的三件事:1.我一直愛着我認定要愛的那個人,直到他走了,愛還在延續;2.我全心全意投入教書育人的工作,不敢有絲毫懈怠,我愛學生宛如子女,他們愛我宛如母親或祖母;3.我為人處世一直憑着良知,做該做的事,盡量做能夠于人有益的事,絕不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餘生我仍然會抱着悲憫之心看待蒼生,憑着良知做該做的事。用一顆純淨柔軟的心與人相處,我追求的終極目标,是活出人子的影子。

趙蘅:“無愧此生”的:1.慶幸與生俱來的性格是熱忱而不冷漠,是寬以待人而不計較,是獨立不畏難并有恒心;2.很早選擇了自身喜歡的文學藝術為終生事業,獲得幸福感;3.身為女人,擁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

餘生往後: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寫出一兩部可以流傳下去的文學作品,像羅特的《約伯記》、蕭紅的《呼蘭河傳》、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那樣的作品;出版一兩本自繪插圖的詩集;舉辦一次回顧畫展和出版一本畫冊;這一生用筆記錄了太多,無論文字和畫,希望它們有被愛惜的歸宿。

我期盼有生之年能看到世界和平。假如我等不到這一天,我祈佑我的後輩能有這一福氣!

劉洪波:“假如今生到此”,這個問題我還真想過。近兩年,我身邊不斷有人遠行,包括我中學和大學的老師、我教過的學生。他們中有的九十多歲,有的才三十多歲,正應了“黃泉路上無老少”這句話。因而,不由就會想,假如今生到此,我待如何?糾結了幾天,我發現,自己的回答竟然是:不如何,該幹啥還幹啥。

這算不算是覺得無愧此生呢?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否定前半生,沒有覺得應該改弦易轍,算吧。但要舉出三項最得意的事,還是有些困難,因為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小字輩,還在路上,還沒有做成什麼事情。

如果說無愧此生,那我大概可以說,我自認不曾松懈地在努力做一個好媽媽、好老師,也在盡力保持獨立的自我。但做沒做到、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了,恐怕不好自說自話。

餘生往後,不知道這餘生還有多長。我希望首先盡量健康地活着,在這個前提下,把自己前半生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思考過的問題寫下來。如果有更多的餘額,就翻譯幾本當代俄羅斯小說。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