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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體書店,還撐得住嗎?

文 崔斯也

知識碎片化和網購發達的當下,開實體書店似乎是個反商業規律的事。而在機器算法和商業規律支配的當下,實體書店又是個遵循人性需要的存在。

2022年,獨立書店的倒閉已經不再是新聞了。

參差書店是一家位于北京的獨立書店,主營人文社科類。它于2018年11月開始營業,這是一個非常冒險的時間:各地的獨立書店已經廣泛地面臨生存危機,而一年後,新冠肺炎疫情來了,實體書店再次雪上加霜。

2022年,參差書店微網誌标注“已閉店”。/微網誌@參差書店

書店的老闆八月是一位34歲的女性,她戴眼鏡、短發,不怎麼愛說話——除了聊到和書有關的事情。

文藝青年似乎都有個開書店的浪漫想象,八月不否認這一點。但現實必然比想象中殘酷,開店的過程中,她經曆了絕望的時刻,但也實作了一些最初的設想,認識了一些愛讀書的朋友。

2021年的最後一天 ,八月決定關掉書店。資金上的難以為繼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對于關店的決定,她還有一些别的理由。

以下是八月的自述。

一種夢幻的感覺

開書店一直都是我的夢想,但以前覺得這件事情很難,是以總想着等自己退休了再開。

2018年,我還在出版社做圖書編輯,當時職業上進入了瓶頸期,我感覺自己在重複一些已經掌握的工作,但更難的任務又沒有能力勝任。那段時間我狀态不太好,壓力也很大,後來就想,不如幹脆辭職,去做我一直都想做的開書店吧。

周圍的人都很反對,很多朋友聽說後,專門打電話勸我,說現在環境很不好。父母就更不支援了,他們是特别傳統的父母,認為一個女孩,就應該畢業找一個穩定的工作,結婚生子,他們覺得我是“書讀太多,變成書呆子了”。

我一直都挺關注書店的,2011年左右,我在豆瓣書店做過一段時間店員,其實那時獨立書店的生存狀況已經很不好了,連“光合作用”這類比較有名的書店都難免倒閉。辭職後,我去上海做了一段時間書店調研,還參加了一些行業聚會。

越了解,越發現這件事情的确風險很大。我當時也明白,開店非常有可能失敗,遇到10個人有9個人都跟我勸退。但我還是堅持做了,總覺得,活着就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隻有一個朋友特别堅定地支援我,她做IT行業,平時也不是喜歡看書的人。但她單純為了支援我,跟我一起湊了20多萬元啟動資金。

我把位址定在了五道口,希望跟附近其他書店形成氛圍,接着找以前的一些同僚打聽貨源,去選書進貨,去辦執照、稅務、社保……整個過程都是我自己在跑。後來店開起來,所有的工作也幾乎都是我一個人完成,因為沒有多餘的錢雇人。

書店取名叫“參差”,來源于羅素說的“參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

營業的第一天,我坐在店裡面,有種很夢幻的感覺。雖然那會兒連書都沒有擺齊,但我覺得書店終于做起來了,夢想的事情終于實作了。

當天,店裡來了幾十個人。在我最初的設想裡,書店的目标讀者是那些本身已經有閱讀習慣的人,他們喜歡紙質書,把書當成一種精神食糧,我想做一間為讀書人開的書店,幫他們選一些有價值的書。

北京參差書店。牆上貼着的智語意為 :我讀紙質書,并且從書店買書。/圖·參差書店微網誌

但實際情況是,非常少,我想象中的那種人很少,其中還能來我書店的就更少。除了一些被推薦過來的顧客,大部分來店裡的人都是路過,當時我的店在一座比較綜合的樓裡,旁邊就是理發店、教育訓練班,很多學生的家長都是等着接孩子,無聊才進來逛逛。大部分人都是隻看看,不會買書。

最開始的時候,每天的營業額隻有幾十塊錢,多的時候有幾百塊。當時的店租是每月1萬元,加上其他成本,每個月要投進去差不多2萬元,是以完全賺不回來。開店的第一個月我就虧了1萬多元。

但我當時還是充滿希望,因為剛開沒多久,我心想這隻是“戰略性虧損”,前期都要這樣的,以前也聽認識的一些書店店主說過,他們都說“一年投、二年虧、三年平”什麼的。過了三年,才可能一點點開始盈利。

2019年五六月,書店短暫地達到過幾千元的盈利,但大部分時候還是入不敷出。我也嘗試了很多方法:搞合作、策劃活動、更新公衆号,甚至還在店裡弄過一些飲品。當時想着旁邊是教育訓練班,一些接孩子的家長可能想進來喝點東西。但飲品隻弄了很短一段時間,一方面是我做咖啡這些不太專業,另一方面,它會打斷我做其他事情。比如有時候我正在寫公衆号,正在選書或者結賬,突然有人說他要點一杯喝的,然後我就要跑去給他弄這個,店裡就我自己,感覺非常忙亂。後來發現它對銷量幫助也不大,就取消了。

人越來越少,那段時間我寫的書店日記有記錄:很多時候可能連續一兩天,一個人也沒有。

為了“人與書的相遇”

小時候,父母不怎麼給我買書。開始看書,可能是因為國小時,學校訂的《學與玩》雜志,我每期都會看;有時候去親戚家,他們也會把自己孩子不看的書給我;再後來,就自己攢零用錢,去書店租或者買。

但真正廣泛地看書還是上大學以後,我在圖書館看王小波全集,因為他就介紹了非常多的書,我後來就沿着他介紹的那些人,又一點點看卡爾維諾、喬治·奧威爾等,順藤摸瓜地一點一點積累起自己的閱讀體系。

開書店的時候,我很在意選書,選的主要是文史哲這些類目,标準還挺個人化的——就是我覺得它好不好、值不值得看。我甚至還會看書的版本、譯者、用紙和設計什麼的。其實作在很多店主都是直接通過書目選,但我一般都會去現場看一下,除非我對那本書的樣子很熟悉。

最開始,我給自己定的計劃是每周都要采購新書,然後更新公衆号上的新書清單,但後來就沒有保持住,因為我已經把店全塞滿了,書架的後面、桌子底下甚至過道也被我塞上了書。同一本書的進貨量越來越少,一開始會進5本、10本,但直到現在都沒有賣完,後來就是進兩三本,有時候碰上我覺得定價高、不好賣的書就隻進1本。

的确遇到過一些符合我最初想象的讀者。比如後期我在書店設定了一個“女性主義書架”,就會吸引來一些關注這方面議題的女生,大家還會一起交流一下閱讀感受。

還有之前我比較關注諾貝爾獎,看了一本書,叫《複雜》,講去年諾貝爾實體學獎的“複雜系統”,還寫了一篇書評。當時有一個人路過書店,進來問有沒有關于“複雜系統”的書,我就趕快把那本書推薦給她了。

但關店的念頭還是會間歇性地出現。比如,有的人拿起一本書之後,開始讨價還價,說如果你這個價錢和當當、京東一樣,我就在這買了。還有一些讀者,他進來就說一大堆情懷四溢的話,好像很關心書店,最後一本書都沒有買……好多這種瞬間,我會覺得,我為什麼要開書店?就挺想關了它。

但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你也不能怨讀者不在實體書店買書,因為書本來就是一個标準化的産品,同樣的書,你在網上可能半價,比線下批發價還便宜,但在實體店可能就要花兩倍的價錢,這看起來确實是不合理的。

關店的決定肯定和經營不下去了有關,但入不敷出的情況也不是一天兩天。讓我下決心關閉的還有兩件事。

線下書店昂貴的書籍價格讓很多讀者望而卻步。/圖·pexels

一件事是,去年下半年,我已經處于非常絕望的階段,經常是好幾天沒有營業額,還要面對各方催款的壓力。有一天下午,那天還是一本也沒賣出去,我正要關門,一個快遞員來送我進貨的書,送完以後他說想買書,問我有沒有北韓戰争方面的,我說沒有。我給他推薦了幾本與戰争相關的,他最後自己慢慢選了一本《大唐狄公案》。

我覺得特别感動,直接落淚了。因為之前一直想的是找一群跟我契合的讀者,我心裡的目标讀者并不包括這個快遞員,而他在那天成為了書店唯一的讀者。是以當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多偏見和傲慢了。

另一件事是,一位從來不看書的朋友,突然因為她正在追的一個明星的“安利”,來問我有沒有那本書。那本書當時剛出來沒多久,我也在看,陳年喜的《微塵》。

我以前覺得,你很難給一個不看書的人“安利”一本書。我在她面前看了十年書,從來沒有推薦成功過,結果一個視訊她就被“安利”了,而且迫不及待想要看。問了書店的價格後,她說還是去網上買吧,然後又發了她們群裡其他人的網店訂單截圖,以及看過那本書的讀者的評論給我。

這兩件事讓我覺得,所有人都是有權利想看書的,隻是他可能沒有找到那個管道,或者沒有找到适合他的書。一本好書以他們觸手可及的、喜歡的方式抵達他們,比天天對着他們喊“你得看書,看書很美好,收獲很大”之類的更能吸引他們。

我開書店,不是為了讓别人知道讀書比不讀書要好,更不是為了顯擺自己讀了多少書、懂多少東西,而是為了把好書經由我傳遞給你,是為了“人與書的相遇”。

實體書店是每一個店主人格的展現

我其實也在重新思考開書店這件事。一開始,我希望在兩種意義上都獲得一個成功,一個是商業上面,另一個是我自己設想的那樣,做成一個為讀書人選一些好書的平台和空間,但二者始終沒有找到平衡。

疫情開始之後,很多人問我能不能轉到線上,比如做個微店,或者在微信交流、推薦書,轉賬後我給他們寄過去。當時突然覺得,好像線上還是實體也沒有那麼重要了,就像書隻是知識和你這個人之間的一個媒介一樣,可以是電子書,也可以是實體書,那書店也隻是書和讀者之間的一個媒介,它可以線上上,也可以是實體。

我把書店從五道口搬到了回龍觀,為了減少房租成本,同時也發展了一些線上業務。後來我甚至想,其實有沒有線上書店也不重要,因為很多人在公衆号給我留言,說“看了你的推薦,我去讀了這本書”。他可能并沒有從我這買,而是找了一個更便宜、更友善的管道去買了。但我覺得這不重要,我最終想做的事情,好像就是把書裡的某些價值觀、一些知識什麼的,真正地傳遞給讀者。

是以最近我在做共讀,覺得這能達到我之前想象的那樣,我把我對書的一些想法傳遞出去,别人因為我的這些推薦和傳播,可能也會對某本書有一些興趣,然後他們也會去讀。

不過前段時間,我和新經典的一個編輯聊天,當時聊到說,其實實體書店是遵循一種人性的邏輯的。

你在網上買書,如果是一個出版社自營店,那就是賣它自己出的書;如果你在京東、當當,可能就是你以前買過什麼書,它就給你推薦類似的書,或者一個榜單,總之是一些機器算法決定的東西。

但民營實體書店的不同在于,它是每一個店主人格的展現,他選什麼書,怎麼擺放這些書,那個書店的空間,就是他想要呈現出來的精神世界的樣子。是以去每一家不同的實體書店時,你感受到的都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實體書店最大的意義。

快關店的時候有非常多的人給我送來自己寫的卡片和信,有很多大段大段的留言,這讓我感覺,從我最開始設想的目标上來說,書店還是成功了的,我讓很多人通過書店認識到了一些非常好的書,給他們打開了一個以前不知道的世界。

關店以後,店裡的書還剩3000多本,我現在都拉回家裡了。即使是書店營業的最後一天,很多人聽說要閉店,以為會打折,但我還是堅持原價賣。因為真的感覺每本書都很有價值,都是我從各個管道好不容易搜羅來的。

2021 年 11月 21日,廣州。人們在一家書店裡閱讀。/ 圖·高菲

雖然最後選擇了關店,但我沒有後悔過開書店的決定。如果周圍有朋友想要開書店,我應該還是會支援。年前的時候,我去應聘了一些公司,最近也有一些答複的。我打算繼續做編輯或者與出版相關的工作。

我覺得,這些工作和開書店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做的都是“給大家推薦好的書”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