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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談水浒境界|山巅水涯之無曲者

前言:偶然看到牟先生寫的這篇文章,讀起來很暢快,生起了四個想法,一是分享這篇文章,二是看一看牟先生類似的文章,三是再看一再老版的電視劇《水浒傳》,四是看一看這本經典。

水浒境界頗不好說。從其中的故事及人物而言之,較有憑藉。然亦正是以,較易限定。一有限定,則水浒境界便不是水浒境界。酸腐氣,學究氣,市儈流氓氣,皆不足以言水浒。吾常以為隻從文字觀之,亦可以悟。讀小說者,總是先急于了解其中之故事,道說其中之人物,然後再進而解析其所表示之思想或意識。吾言水浒世界,豈不類于解析其思想或意識?是不然。如是,正是落于學究氣。吾不知其是何思想,吾亦不知其是何意識。久而久之,吾亦不覺其中之故事,吾亦不想其中之人物。吾隻随手翻來,翻至何處即看何處。吾單看文字,即觸處機來。吾常如此而悟水浒之境界。水浒文字很特别:一充沛,二從容。

充沛而來者如火如荼,随從容而來者遊戲三昧。不從容,不能沖淡其緊張。遊戲是以顯輕松,三昧是以顯靜定。其文字之聲音色澤,一有風緻,二極透脫。驚天動地即是寂天寞地。而驚天動地是如是如是地驚天動地,寂天寞地是如是如是地寂天寞地。如是如是,便是水浒境界。

吳用說三阮撞籌,是那樣地清機徐引,三阮之興發上鈎,是那樣地水到渠成。吾不覺有來有往,吾隻覺步步是當下。潘金蓮毒死武大郎,其驚險可怕,陰森狼毒,令人透不過氣來。然而其文字一經從容回環,便令人透過氣來,便覺無處不停停當當,灑然自足。其令人灑然自足處,不在報應,而在描述潘氏之乾号。「話說婦人之哭有三種。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号。當下潘金蓮乾号了幾聲。」雲雲,此就是水浒之從容也。其如是如是之境界,大抵由此等處烘托出。若問其如是如是是什麼東西之如是如是,則曰若可以說是什麼東西之如是如是,便不是如是如是。此是以說單由文字亦可以悟之故也。如是如是之境界是「當下即是」之境界。而當下即是之境界是無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後可以了解水浒傳中之人物。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魯智深為無曲者之典型,而以宋江吳用為有曲者之典型。就水浒傳言之,自以無曲者為标準。無曲之人物是步步全體呈現者,皆是當下即是者。吾人觀賞此種人物亦必須如如地(as such)觀之。如如地觀之所顯者即是如是如是。他們這些年強力壯之人物,在消極方面說,決不能忍受一點委屈。橫逆之來,必須打出去。

武松說:「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決不肯低頭。有了罪過,即時承認,決不抵賴。好漢作事好漢當。他們皆是「漢子」。漢子二字頗美。有氣有勢,又妩媚。比起英雄,又是一格。禅家常說:出家人須是硬漢子方得。他們隻說個漢子,便顯灑脫妩媚。水浒人物亦是如此。承認犯罪,即須受刑。受刑時,決不喊叫。「叫一聲,不是打虎的好漢。」在消極方面,他們是如是抵抗承當。在積極方面,他們都講義氣,仗義疏财。消極方面亦是個義字。義之所在,生死以之,性命赴之。天下有許多颠連無告者,弱者,殘廢者,哀号宛轉無可告者。此種人若無人替他作主,直是湮沒無聞,含恨以去。大聖大賢于此起悲憫心,伊尹之任亦於此處著眼,水浒人物則在此處必須打上去。是以他們常鬧事,人海生波,與聖賢之悲,伊尹之任又不同。但無論如何,此皆是替颠連無告者作主之一 方式。

而水浒之方式乃是漢子之方式。武松替兄報仇,實是替殘弱之武大作主。其兄弟之情甚笃。武大在潘金蓮眼中看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打團團轉,三打不回頭的人物,而在武松看來,卻口口聲聲是兄長,決無輕視他的意思。隻是系念他是個弱者,常被人欺負,臨别時,囑他晚出早歸,武大哭了,遂說:即不出門亦 可,隻在家坐地。武大說他兄弟的話是金子言語,我隻信他。像這樣一個誠實人,可憐蟲,若無人作主,便是昏了天地。我每于此起無涯之悲痛,深深之怅惘。

天地生人,真有許多不仁處,好像全無心地于不覺中夾帶來許多渣滓,漂流道旁,像個蝼蟻,像棵乾草。此種人物不必說被欺負,即其本身根本上便是可憐蟲。徹頭徹尾即須有人替他作主,以參贊化育之不及,以彌補天地之缺陷。不必到他被踐踏了,被殘害了,才為之作主,才顯出他的可憐。我有許多最親切的事例作印證,我無可奈何,天地亦無可奈何,我隻有悲痛。我的憐憫之感,常是無端而來的。佛說衆生可悲以此。他們這些不受委屈,馬上沖出去的人物,你可以說他們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但是,在他們,罪過無大小,義理無大小,你對不起他,你欺負了他,你就是錯了。一錯永錯,便無甚可說的。你若說:忍耐點吧,則在他們這種無曲的漢子,不能有忍耐。隐忍曲折以期達到某種目的,不是他們的心思。他們沒有瞻前顧後,沒有手段目的,而一切皆是當下即目的。然而人文社會就是有曲屈的。像他們這種無曲的人物,自然不能生在社會圈内。

水浒者即社會圈外,山巅水涯之意也。普通說逼上梁山,好像是某種人一定把他們逼出去。實則還是從「對他」的關系上而看的。是以便有反抗暴虐,壓迫被壓迫階級之說。須知此就是酸腐氣,學究氣,武松李逵不見得領你的情。你這種替他們仗義,是可以令他們恥笑的。他們根本不承認自己是被壓迫者,他們并沒有那種龌龊的自卑感。他們明朗而俊偉,是以是個漢子。現在的人必得以自己的卑鄙不堪之心把武松殺嫂的故事寫成潘金蓮戀愛的故事,直是污辱聖人。他這種「當下即是」的漢子,本性上就不是社會圈内的人物。社會圈内總是有缺陷。政治經濟教育平等了,而人與人間未見得即無争吵打架之事。是以這是人性問題,并不是社會政治或經濟問題。這些人并不能從事政治,亦不事生産,亦不能處家庭生活,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東西南北走天涯。而又理無大小,罪無大小,一有不義,即時打去,而且一打常泛濫而不可收拾。試想此等人如何能處社會?在社會的立場上說 ,必是鬧亂子,而在他們的立場上說,卻是硬漢子。

吾嘗思其故,此中确有一面真理。此面真理即構成所謂水浒世界。蓋純直無曲,當下即是,隻有上帝是如此,而上帝是真理的标準,本是在人以外的。現在水浒人物,是人而要類似上帝,自然非在社會圈外不可。自社會人文上說,要作到當下即是,是不容易的。水浒人物的當下即是,不是人文社會上的,乃是雙拳兩腳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統中之漢子的。孔聖人不能用拳打足踢來維持仁義。他有春秋之筆,有忠恕之道: 從委曲中求一個「至是」。如是乃有文化。孔聖人是人與神的合一者。既是合一,則純直無曲,當下即是,必在極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現。王學所謂「全體是知能呈現」,程朱所謂「天理流行」,豈不是純直無曲,當下即是?

朱子臨終時說:「天地生萬化,聖人應萬事,直而已矣。」這個直卻不容易。這個直是随孔聖人之聖人 之路下來的。如是,吾人有一個上帝,有一個孔聖人,二者之外,還有一個水浒世界。這水浒人物,既不能是上帝,因為他是人;又不能是孔聖,因為他不能處社會。是以隻好在山巅水涯了。金聖歎即於此而言作水浒者有無量之隐痛。若處于上帝與孔聖一面而觀之,他們自是可痛的。實則亦不必。他們自身并不是可痛可悲的。我看作水浒者并不是根據什麼大悲心而寫水浒。如此解之,亦未免頭巾氣。讀施耐庵自序,即可知其心境。(人或以為此篇自序即是金聖歎作的。但無論誰作, 我以為此篇文字可以表示水浒境界。) 他們這種即時打去之行徑,都是頂天立地之人物。首出庶物,無有足以掩蓋之者。是以是自足而窮盡的。因為自足而窮盡,是以隻有一個當下。此種自足而窮盡所呈現的當下,是極灑脫妩媚的。他們也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但是說他們為的什麼一定的東西,或表示什麼一定特殊化了的背景,我以為皆不免學究氣。魯智深大鬧五台山,人或在此窺出他背後的寂寞,我以為他的寂寞隻是無酒無肉,受了一套佛教文化的拘束。恐怕未必是普通人所意想的寂寞。我們常說耐住寂寞。耐住寂寞,就是固定個寂寞與不寂寞相對待。一定要從水浒行徑窺測它背後的什麼背景,不如直翻上來直從他們的無曲行徑體會水浒境界。說水浒是寂寞的表示,不如直說原始生命必須蠢動。他有那股充沛的氣力,你如何叫他不蠢動?而蠢動不是境界,亦不是什麼思想或意識。其蠢動的方式,成為純直無曲,當下即是,方是表得一個「如是如是」之境界。

李逵見各人下山搬爹取娘,便大哭起來。宋江問他煩惱甚的,他說他也要搬老娘上山快活。宋江讓他去搬。結果搬不來,在深山中被老虎吃了。我曾向一個朋友說:我有一個禅機,請你細參。李逵決搬不上他的娘, 寫水浒的人壓根就不想叫他搬上來:理上不能如此。請問什麼緣故。友人瞪目不解。人多于此不留心。實則是一個大機竅。李逵不去搬,不是李逵,去搬而搬得上來,也不是李逵。照來布尼茲的哲學說,一個本體概念一經形成,則所有可能的謂詞皆已含在裡面了。去搬而搬不上來,是李逵一個體中必然的謂詞。回來把他的經過告訴宋江等人,皆大笑。若說不替他惋惜,而卻發笑,實在太不仁了。我于此也頗不解。實則并非不仁,而李逵自身即是可笑的。他的可笑掩蓋了對於他娘的仁。若於此而不笑,便虛僞。虛僞而可為仁乎?此就是超越了一切既成的固定的系統,而成就了一個當下即是的妩媚境界。此隻能如如地觀之。惟如如,而後覺其一切皆必然。

林沖差人去東京取眷,回來知道已死了,無不為之悼惜悲歎,以助其哀。然而此決用不到李逵身上。人文系統之仁,在此不能呆闆其用了。此處确有一點禅趣。許多道理俱當作如是觀。人們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與寶玉成婚為一恨,因而必深惡痛絕於寶钗。我以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氣。試想若真叫黛玉結婚生子,則黛玉還成其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劇,開始時已經鑄定了。人們必得於此恨天罵地,實在是一種自私的喜劇心理。人們必得超越這一關,方能了悟人生之嚴肅。同理,讀水浒者,必随金聖歎之批而厭宋江,亦大可不必。須知梁山亦是一個組織。水浒人物雖不能過我們的社會生活,但一到梁山,卻亦成了一個社會。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純以虛假目之也。必須饒恕一切,乃能承認一切。必須超越一切,乃能灑脫一切。灑脫一切,而遊戲三昧,是水浒妩媚境界。

沒有生命洋溢,氣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沒有正義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武松說:「武二這雙拳頭,單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又說:「我武二是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禽獸不如的豬狗。嫂嫂以後休要恁的。」隻是他們好為一往之行,乃是不學的野人,沒有回環。是以不合聖人之道。然而他們卻是另一世界。他們的生命并非全無安頓。義是他們生命的著落點,隻是沒有經過理性的自覺而建立,是以不是随孔子之路而來。此隻可說是原始的,氣質的,是以隻是一個健實的妩媚的漢子。他們作過即完,一切是當下,是新奇。他們的生命随時可以結束:完了就完了,并沒有什麼可躲閃回避的。飄忽而來,飄忽而去。但是來也須來得妩媚,去也須去得妩媚:是以是個漢子。

杜甫過去雲:語不驚人死不休。此不是水浒境界。而水浒結尾詩雲:語不驚人也便休。此方是水浒境界。這個境界,出世不能為神,入世不能為聖人。殊不可由系統以解之。必須是在灑脫一切時觸處機來。水浒傳自序雲:「薄暮籬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撚帶之際, 皆有所遇矣。」又雲:「所談未嘗不求人解,而人亦卒莫之解。蓋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之暇問也。」吾之感覺水浒境界,在由壩子上,在樹底下,在荒村野店中,在世人睚下,在無可奈何之時,在熱鬧場中,在污濁不堪之社會中,花天酒地,金迷紙醉,冷冬小巷,皆有所遇。我之感覺,頗不易寫得出。比起寫哲學系統還難。以往生活,已成雲煙。然而我未曾倒下去。我隻因讀了點聖賢之書,漸漸走上孔聖之路。假若有歸宗水浒境界者,必以我為無出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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