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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波之上的漁父

煙波之上漁父

黎荔

煙波之上的漁父

自從《莊子》中的《漁父》篇的問世、屈原《楚辭》中漁父形象的塑造,漁父成了浪迹江湖的智者、隐士、高人的象征,從此,漁父這一題材為後世衆多的中國文化人所喜愛,漁父形象開始走上了文藝創作的舞台,迸發出不同作者對其了解、借鑒、再創作的魅力。

從“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柳宗元《漁翁》),到“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花滿渚,酒滿瓯,萬頃波中得自由”(李煜《漁父》),到“漁父醉,蓑衣舞。醉裡卻尋歸路。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後不知何處”(蘇轼《漁父》),以及後來我們非常熟悉的《三國演義》的卷首詞《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其中的漁父形象,無一例外都展現着虛靜無為、返璞歸真的道家哲學思想,清高孤潔,避世脫俗,嘯傲江湖,他們早晨汲取的是清澈的清江水,燒火做飯都是用的翠綠的、曾經浸透過娥皇女英淚水的楚竹,他們的生活環境是那麼清靜雅潔,處身于青山綠水之間,就像那山上的白雲一樣随意飄浮,無欲無求,悠然自得。滾滾的曆史洪流,淘盡了多少英雄的豐功偉績。一個個王朝興亡盛衰,悲恨相續,隻有大自然是永恒不變的,青山隐隐,綠水長流。長江邊白發的漁樵們,看慣了這些曆史的滄桑變化,古今的英雄事迹都付于他們的笑談之中。

煙波之上的漁父

其實,江邊漁父,有這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快樂遙遙嗎?文學中的漁父形象,不過是詩人自我的寫照,透露着他們寄情山水的思想,也寄寓着他們政治失意的孤憤。想象自己跳出紅塵,擺脫羁绁,,去做一個煙波之上的閑散的漁夫,是詩人在灰暗的現實中找不到出路之時,向騰風淩雲的幻想去索取的一點自由吧?

作為一個在大河邊長大的人,我知道真實的漁父的生活。作為真實的勞動者,他們的生活是艱辛的,即使秋冬之際,水寒風烈,他們也要下水捕魚,否則一家的生計可能就沒有着落。舊時珠江各支系生活着數以萬計的流動漁民“疍家”——疍家人是生活在廣東、廣西、福建、海南和浙江沿海一帶以船為家的漁民,屬于同化漢族,是一支獨特且瀕臨消失的民系。有人說疍家人世代栖居于水上,恰如浮于飽和鹽溶液之上的雞蛋,長年累月漂在海上,故得名為“疍民”。又有說是因為早前他們居住的舟楫外形酷似蛋殼;而疍家人自己則認為,他們常年與風浪搏鬥,生命難以得到保障,如同蛋殼一般脆弱,故稱為“疍家”。疍家人駕船在江海裡過激流險灘,在風浪中讨生活,在船艇上度過一生。在曆史上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岸上的原住居民規定“疍民”不準上岸居住,不準讀書識字,不準與岸上人家通婚,在很多不明故裡的人眼裡,疍家人是被欺淩者的代名詞。他們是海上的吉蔔賽人,沒有部落,沒有田地,唯一的财産就是船,生死皆系于舟海之上。他們在船上出生,生前既不許在岸上居住,死後也不準在陸地埋葬,最終由船将冰冷的屍身運往葬身之地。活着的時候,船是他們的生計,是安身之所,是家——他們随意地遷徙流動,直到找到合适的錨地。

煙波之上的漁父

江河湖海,也許是人類最後一塊狩獵之地。即便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它依然兇險、殘酷、變幻莫測。漁父們以狩獵的方式,在潮汐起伏之間,在煙波深處這片野性難馴之地,一次次出擊,努力擷取那些絕妙之風味,由此,一網網、一簍簍的河鮮海鮮,陸續運到岸上,裝點人間煙火,這也給漁父們送來了生計和溫飽。“在某種意義上,所有事物都在互相殘殺。捕魚就是要了我的老命,可是它同時也養活我。”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裡,這麼直白地描述着江海和人類之間奇特的依存。江河湖海,就是漁父們的戰場。有人說,滄桑二字,前者是江海,後者是家園。這些頂着風吹日曬、奔波在蒼茫江海上的人,與萬頃碧波相比,是那樣渺小,任由滄桑寫在臉上,生活壓彎脊梁。這樣的漁家生活,即使有樂,也是苦中作樂,眼前潮水起落,身後浮沉半生,即使偶有漁獲之豐,但終歸身處邊緣,一生貧賤艱難。

從小我就喜歡到江邊看疍家漁船,他們的漁船夜來系在岸邊大樹上,随着早晨的潮水漂浮動蕩——充滿活力的頑皮潮水,嬉戲、擊打着漁船的兩舷,猶如揪住小船的鼻子,開着激烈的玩笑。但船上的漁民早已習慣這種浮舟的生活,絲毫不受影響。他們早晨船頭洗漱,中午在船艙裡休息,晚飯桌擺在甲闆上。身邊還有忠心耿耿的大黃狗,朝着路過的陌生人示威。他們的飯食,基本上都是自捕的魚蝦之類。我看過他們做飯,隻用熱油煎熟,不放任何作料,他們幾乎不用其他烹饪方法,油煎或白灼,僅此而已。疍家人熱情純樸,看到一個小孩子眼巴巴看他們做飯,就給我一把煎好的小魚。這些小煎魚對漁民來說,既是佐菜,又是零食,随時可以吃上幾條,補充能量。我記得小時候吃過的疍家小魚,因季節、時令、水域有不同的品類,不放任何調料,隻有河鮮的本味,肉質軟嫩,鮮美極了。

煙波之上的漁父

岸邊看船,有載貨的,有載人的,有迎親的,有送葬的,喧騰起來又沉寂下去,漁民搖着橹,吱嘎吱嘎響,向風浪中去,從風浪中回。趁着夜潮打的活魚活蟹,透明的看得清五髒六腑的大蝦,剛從河裡摸的田螺,赤條條渾身都是肉和刺的黃鳝,時常有人直接到水岸邊,找漁民買河鮮。漁簍中的河鮮,青魚眼球凸出來,拿手摳魚鰓,黏糊糊的,魚鰓翻開,鮮紅鮮紅,有些大魚特别生猛,到處亂蹦,甚至直接蹦到甲闆上,開了膛摘了五髒,放到盆裡還會遊着逃命。船上的漁民會幫着拾掇鮮魚,他們手法麻利極了,對準魚頭撲打下去,頭往後面一撕巴,清水裡一過直接扔盆裡,一陣腥氣飄過去,魚就拾掇好了,他們也會用一種特别的縛法,把一條活魚用草繩打結成一條弓魚,讓買魚人直接拎着回家。

小時候的我并不知道,漂浮在舟船上的他們,過着的是被排除于正統之外的“另一種人生”,我隻看到他們在曆史與時間之外堅韌地活着,似乎自得其樂。他們那麼忠實樸素的生活,擔負了自己的那份命運,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進入了詩詞歌賦,進入了名畫書法,他們隻知道生活就如一隻小船,順水而流,随遇而安,以一種沉靜的姿勢,流向它該至的地方。也許,人的無奈和平凡在于,越是看清真相,越是不懼瑣碎和艱辛,坦然面對三餐一宿、歲短日長。這樣看來,出沒于煙波的漁夫,天然就有一些隐士高人的風格。滄海橫流,潮落潮起,他們所過的生活,天然就是人生的本色。

對漁父來說,擁有一條船,能夠行駛于江海之間,就是一個自足的天地。在我們這個延續了數千年的農耕國度裡,他們有着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與生存方式。沽舟泛泛,漁艇悠悠,黑鳗赤鯉,沉浮于綠水之中;白鹭青鳥,出沒于煙波之上。江渚之上的漁家,在岸上人看來,有一種徹悟了人世常情的平穩與安靜。漁父形象這種獨特的文化意蘊,大概是西方文化中沒有的吧?

《漁人》簡媜

一收網,

隻網到一枚日頭。

漁人想提著去市集估個好價錢,

日頭說他不值一壺酒呢!

還不如等天黑了,

捕銀鑄的星子們。

漁人信了,

在深夜撒網,

又逮到躲在海腹的那枚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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