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藍的藍色記憶
黎荔
古人對于顔色的命名，頗為講究。一個個顔色的名字，極其雅緻優美，訴說着悠遠的故事，散發着美麗的氣息。中國人的顔色，分明就是一行詩。菖蒲、鳳仙、木槿、丁香，是深淺不一的紫；柳染、若草、鹦鹉、薄荷，是各種各樣的綠；梧桐、鴉青、鼠背、暮雲，是難以形容的灰；而黛色、沙青、玉石、孔雀，則是或濃或淡的藍……
很喜歡孔雀藍這個顔色。在中國，孔雀藍是瓷器釉色之一，孔雀藍釉是一種美麗的色彩釉，其釉色之名稱以孔雀羽毛為标準，釉色偏綠的稱孔雀綠，釉色偏藍的稱孔雀藍，也有人稱之為“法翠”、“法藍”等。孔雀藍釉是以銅元素為着色劑，燒制後呈現亮藍色調的低溫彩釉。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藍呢？這麼說吧！恰如孔雀之藍。一種藍中帶綠的色彩，是介于藍與綠之間的顔色，深淺不一，變幻流動。既沉靜如水，純淨空靈，卻又華貴明豔，光彩照人。
孔雀藍屬于藍色中極為神秘的一種，其正确的色值所在，往往難以确定，是模糊色的一種，不同的人會對它有不同的诠釋。你去觀察一下大自然中的藍孔雀就是這樣的，如果你在動物園中，輕輕步近這最具觀賞性的禽鳥，也許苦苦守候，這驕傲的大鳥也不會為你展羽開屏，但在不經意中，圍觀的人群已四散走開，你還癡癡地等在原地，細細地欣賞它的藍羽。猝不及防地，孔雀群中最美麗的一隻藍孔雀，突然面向你張開了巨大的尾屏，五色翠羽，絢麗無比。它頭頂上的羽翎，簇立着皇冠般的高貴與聖潔，它通體彩羽的溢光流彩中，翠、藍、綠各色協調柔和，下背泛射着紫銅色的金屬光澤，覆羽延伸成尾屏，眼狀的斑紋呈現出耀目的五光十色，恰似朝霞流雲流連天際，又似七色彩虹淩空而起。随着開屏時發出“嘎嘎”的響聲，它的一身美麗華裳，在顫動中發光閃爍，藍中帶綠，明豔動人。你方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傳說中孔雀有着變化萬端的珠毛，你看這翠羽錦冠，光華豔麗，從孔雀藍到孔雀綠，絢爛的光彩，微妙流動，宛轉變化，這奇異的色彩真是由運動狀态和閃爍亮度所組成的。
孔雀藍，那一抹攝人心魄的幽藍神彩，宛若落入凡間的精靈，通透而純淨，幹淨得不沾染一絲塵埃。孔雀藍，是藍孔雀開屏時，光芒在其美麗羽翎上的緩緩流動，光彩熠熠，璀璨奪目，帶着孔雀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優雅，華麗與靈秀。孔雀藍，宛如一場大雪之後驟然變晴的天空，在自然光線的照射下，釋放出猶如占蔔水晶球的夢幻視覺效果；又如燦爛皎潔、滿天星鬥的深藍夜空，靈動飛揚，星輝斑斓，飽滿的色調撞擊出強勁的吸引力，引人不由自主地步入那神秘深邃的蒼穹世界。
想起當年，寫過《巴黎聖母院》的大文豪雨果，在1860年火燒圓明園之後，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寫了一封信，為圓明園這座世界名園的被毀而痛心疾首，他強烈地譴責了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野蠻行徑，并指出“歲月創造的一切都是屬于人類的”的見解。在那封信中，雨果說圓明園是“一座言語無法形容的建築，某種恍若月宮的建築”，他試圖用一首詩，來重構那一段繁華舊夢：
請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銅，用瓷器建造一個夢
用雪松做它的屋架
給它上上下下綴滿寶石，披上綢緞
這兒蓋神殿，那兒建後宮，造城樓
裡面放上神像，放上異獸
飾以琉璃，飾以琺琅，飾以黃金，施以脂粉
請同是詩人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個夢
再添上一座座花園
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噴泉，加上成群的天鵝、朱鹭和孔雀......
這就是圓明園，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一個世界奇迹，這個奇迹叫圓明園。雨果說這座令人眼花缭亂的名園，“大家沒有看見過它，但大家夢見過它。這是某種令人驚駭而不知名的傑作，在不可名狀的晨曦中依稀可見，宛如在歐洲文明的地平線上瞥見的亞洲文明的剪影”。在雨果對于圓明園的想象中，最後的注腳，是一隻過份美麗的孔雀，雅緻而神秘，奢華而靈動。不知為什麼，我無端端覺得，這應該是一隻藍孔雀。隻有一抹伶俜的藍，迤逦綻放，才能完美地展現圓明園那種如夢如幻的氣質，那種富麗堂皇的奇迹之美。
一隻燦若雲錦的的孔雀，一件光彩照人的藍釉，從身體的内部，綻開一朵彷徨的藍，與這渾濁世界那麼格格不入，同時，它們也是脆弱和易碎的。靜靜地凝視它們，望久了，會有一種微微的眩暈感。除了接住那顫動尾羽中、那光滑釉器曲線中，流溢出來的、多餘的藍，還能做些什麼？為什麼要藍得如此燦爛奪目？
我相信，雨果的那段文字，不僅僅寫給圓明園，他緻意的是整個北京城。曆史總是伴随着人類的文明和野蠻，當年那個叫法蘭西和英格蘭的強盜一把火将圓明園燒成灰燼；一百多年之後的今天，諾大的北京城又有多少亭台樓閣在時代的風雨，也在後來人的文明和野蠻中永遠地隐去了。絢爛明豔的孔雀藍，漸漸轉暗，變為深不可測的湖水藍，再變為更加幽深的深寶藍，這種藍帶給人的感受，想象一下秋日的明月，藍江如練，月華如霰，風過，清輝散落，灑下一片惆怅的回憶。
從孔雀藍到深寶藍，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歎息，再回首，已是一百多年的藍色記憶，藍得深沉，藍得孤獨。穿越百年的風風雨雨，一碧如洗的天空已重制孔雀藍的晴翠了，藍得開闊，藍得舒坦，滿天星鬥正在藍染中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