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悅讀周刊|讀書——女性之美的巅峰摹寫

悅讀周刊|讀書——女性之美的巅峰摹寫

以梅花的清香寫一個女子的微笑,以梅花的高潔脫俗寫一個女子的氣質和人格,我覺得這是中國古典詩詞裡寫女性美,寫得最高明、最美妙的一句。

“笑時猶帶嶺梅香”,寫出了女性的氣質美格調美,更寫出了人生哲學的美,是抵達“人與天地參”境界的大美。

關于女性美的描寫,最過人的是誰呢?我覺得最過人的是蘇東坡。他的“淡妝濃抹總相宜”,雖然是借西子寫西湖的,但仍然是關于女性美的一句絕妙詩句。美人美在其本色,淡妝濃抹都相宜,淡妝濃抹也都不重要,美人怎麼都是美的。

另一句在《洞仙歌》中——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随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诃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雲。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一句一下子從皮相的特點,直接切入到人的内心世界,從那個美人的冰肌玉骨,晶瑩剔透,直接轉入她的精神氣質——氣度娴雅、淡然自若、飄然出塵。這樣一種氣質,非常特别,讀之令人向往。但是這兩句的著作權不能歸于蘇東坡,因為他自己在小序裡說了,這是流傳下來的兩句孟詞。

不過,“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讓我想起蘇東坡《賀新郎·夏景》中的一句:“手弄生绡白團扇,扇手一時如玉”。寫高潔寂寞的美人,極好。這裡隐隐約約用了典故,出自《世說新語·容止》:“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玄談,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别。”

或認為白團扇暗示秋扇見捐——被冷落的寂寞,但因為寫的是夏天,團扇正當合時,也許未必有此意。大約主要還是借手執團扇、扇手如玉來寫出這位美人的一塵不染、冰清玉潔。“如玉”的,不僅僅是手,而是整個人。

氣質不好、人品欠佳的女子,自然也有皮膚白皙、手長得纖秀的,但是詩人不會這麼寫。這不違背生活的道理,但違背了詩歌中審美的道理:美必須是整體性的,是表裡統一的。

顧随先生說李商隐“東風日暖聞吹笙”,寫暖,必須是笙;杜牧“落日樓台一笛風”,寫涼,必須是笛;“‘東風日暖’時豈無人吹笛?有人吹亦不能寫”,這是顧随先生很任性的一句妙語。同樣道理,一個為人鄙俗或氣質平庸的女子,即使膚如凝脂、十指纖纖,詩人也絕不會用“扇手一時如玉”來寫她,因為那種情況下,這個女子的手隻是雪白隻是細嫩,但不能說“如玉”,她整個人更不能說“如玉”。事實上,隻有整個人由裡至外“如玉”,手才能“如玉”——才可以被寫作“如玉”,否則再白皙柔嫩,“亦不能寫”。

寫女性之美,“淡妝濃抹總相宜”,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都可以列入前三甲。

若說寫得最好的,以我之見,出自蘇東坡的《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這阕《定風波》前有小序,蘇東坡這樣記錄了創作緣起——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雲。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裡歸來顔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轼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為受到“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谪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其歌妓柔奴自請随行。

這位柔奴,端的是非常美。東坡先寫了她的容貌之美,不但在小序中道其“眉目娟麗”,而且在詞中贊美她是配得上英俊的“琢玉郎”的“點酥娘”,“點酥”二字,言其肌膚晶瑩。

然後寫了這位娟麗姑娘的技藝之美。她歌喉美妙,一旦從她牙齒潔白的櫻桃小口裡唱出一曲清歌來,像一陣風起,即使在炎熱的地方也像下起了雪,讓人感到清涼。歌聲令人聞之心醉,忘卻艱苦煩悶的環境而神清氣爽——這是何等過人的技藝!

但這樣的感染力,已經透露出了歌聲背後的氣質。

這位柔奴當然不俗。她追随王定國在廣西那個當時的“瘴煙窟”五年,王定國的一個兒子病亡,王定國本人也大病一場,幾乎喪生,氣候條件、生活條件的艱苦不言而喻。可是就在這樣一個精神上理應非常困苦的情況下,他們不悲戚不沮喪,豁達而平和地相守,堅韌而樂觀地生活,五年之後,當他們北歸,面色紅潤,容顔豐美,風采勝過從前——這一點似乎不是東坡的誇張,司馬光、李焘等人對此均有記錄,令蘇東坡大為驚歎,也無比欣慰、無比高興。

東坡和王定國相聚,柔奴出來斟酒,東坡和她聊天,問她:這幾年在嶺南應該很不适應吧?沒想到這個小女子清清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話: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也沒有什麼适應不适應的,我的心能夠安定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鄉。

柔奴顯然是熟讀詩書的,因為白居易多次表達過類似的意思:“身心安處是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蘇東坡一直引白居易為同道,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但他沒想到這個意思,能從一個朋友的侍妾口中說出,而且如此自然如此貼切。蘇東坡自己一向抱持“人生所遇無不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觀,是以柔奴此語,與蘇東坡心性、氣質大相契合,使他大為驚喜,大為共鳴,以至于為柔奴專門寫了這阕詞。

悅讀周刊|讀書——女性之美的巅峰摹寫

《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潘向黎/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

【請關注我們】

▲長按上面二維碼可關注晚報微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