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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歐陽文彬:一位清醒的世紀老人

上海文化出版界的世紀老人歐陽文彬3月19日逝世,享年102歲。闖過無數浪濤,她卻從未離開文學寫作,将功名利祿看得輕微。

記憶|歐陽文彬:一位清醒的世紀老人

歐陽文彬 趙超構攝

在與歐陽文彬老人二十餘年的交往中,我深感,她愈老愈清醒。

那時,她近八十歲了。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清醒地認識自己的一生。她對我說,想寫點自傳,書名也想好了,就叫《一生都在風浪中》。在抗戰初興時,歐陽就在長沙聽了徐特立的演講,特地讓母親陪她到八路軍辦事處去見徐老,問他:“我一個女學生,能為抗戰做些什麼?”徐老回答說:“先要認真學習,用革命理論武裝自己頭腦。還要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長沙有不少抗日團體,你都可參加”。

這樣,歐陽就參加了地下黨上司的世界語協會,參加抗敵後援會和抗日劇社。一九三八年入黨後,在支部會上,意外見到徐特立,徐老一下認出了她:“小歐陽啊,我們現在是同志啦”!說得她心裡熱乎乎的。

此外,歐陽還清醒地認識到,她的一生,是無數前輩幫着一步步走過來的。她說,我的第一個文學引路人是張天翼。那年,她考入北平遷到長沙的民國學院法律系,張天翼在中文系講授“文藝習作”,歐陽就選修了這課,成了張天翼的旁聽生。她寫了篇作文《圖書館裡》,文中借一個青年之口,發了一通牢騷。張天翼專門用了半天時間,在江心小島的草屋裡,從作文到做人,語重心長給予許多啟發和指導。從此,她的一生,就沒有離開過文學寫作。

後來,她與流亡學生到了桂林,一張招聘廣告,把她引入進步書店新知桂林分店,又因戰事吃緊,随書店遷重慶,改名為亞美圖書社,可是因售賣進步書刊,書店遭到特務的查封,作為店經理,小特務把她軟禁在店裡。情急之下,歐陽托人告訴馮雪峰。這店曾是地下黨上司馮雪峰的秘密據點,經常在此開會。馮雪峰當晚就帶着好友韓侍桁來到書店,韓對着小特務,顯出一副國民黨高官的派頭,說“這是我妹妹開的書店,有什麼問題我來擔保”,特務隻得悻悻離去。韓侍桁是翻譯家、評論家,當時負責書刊審查,并主編《文風》雜志,上海解放後,任上海聯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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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文彬和葉聖陶 (攝于1983年)

亞美圖書社已暴露,歐陽和員工自找出路,前途茫然。關鍵時刻,是葉聖陶、傅彬然向她伸出溫暖之手,請她進《中學生》工作,歐陽從《中學生》的讀者、作者,到校對和編輯,一路成長。又與葉老一起,在抗戰勝利後回到《中學生》創辦地上海,在虹口開明新村裡,從事開明書店及《中學生》的許多編撰工作,投入“反饑餓,反迫害、反内戰”的鬥争,迎接上海解放。可以說,歐陽一生沒有離開過編輯崗位。

八十歲之後,歐陽清醒地意識到,把自己的後事有個明确的安排。一生從事寫作與編輯,家裡的書自然少不了,就分批捐出或贈送。她的書,誰需用都毫不吝啬。記得王安憶曾說過,六十年代她去淮北插隊入戶,母親想送書給她作禮物,家裡沒有合适的書,是歐陽打開書櫥,任茹志鵑挑選。茹志鵑找到蘇聯女作家薇拉·凱特玲斯卡的長篇小說《勇敢》,寫的是蘇維埃政府召集青年去往遠東建設共青城的故事,無論小說題材還是精神,都與王安憶那時的境遇有對應之處,當然還有理想與現實的差別。而我需要什麼書,歐陽都沒說過一個“不”字。她給了我不少文學史料的書籍,對我說,你是寫詩的,在寫作文史中,也要注意語言的生動形象,這樣才有可讀性。此話我将牢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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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歐陽文彬(攝于2020年1月)

除了書,歐陽把她主編《我與開明》時保留下來的全部文稿,捐贈給了新聞出版博物館,裡面有葉聖陶、呂叔湘等名家手稿。後來,她又找到一摞早年的工作記事本,如何處理?征求我的意見,我說您是老出版人,跨入百年不容易,這些都是曾經的工作軌迹,還是給出版博物館吧。她還有不少往來的書信,經整理後出版了《書簡情》一書,那些書信原件,也是珍貴之物,上海圖書館有名人手稿館,是最好的儲存收藏和運用的地方,她就從善如流,悉數捐給了上圖名人手稿館。

記憶|歐陽文彬:一位清醒的世紀老人

至于家裡的财物,她都早已清醒地立過字據,房屋如何安排,餘錢如何配置設定等等,都作了妥當處置。甚至她的身後事,她都有“三不”遺囑:不發訃告,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别。是以,她的離世是安靜的,沒有打擾她的朋友。這樣一位老資格的文化出版老人,一位闖過無數浪濤的離休幹部,她對自己功名利祿、個人得失,看得如此輕微。她一生沒有做過大官,卻一直做着重要的負責工作,挑着工作的重擔,很多時刻,都是一個人獨當一面。在《中學生》,每期雜志都是她一人承擔校對。做編輯,她一人包下所有讀者來稿來信的處理。編《翻譯》月刊,董秋斯是主編,所有的編輯、編務工作都由她一人獨挑。離休後的幾十年中,她沒有閑下來,筆耕不辍,編寫出版了五卷本的《歐陽文彬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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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與歐陽文彬最後一張合影(攝于2021年秋)

去年,歐陽有過一次病危的狀況。入院急救後,住了兩個多月居然回家了,大家為之慶幸。我想,歐陽老的命真硬啊!我悄悄去看她,她驚喜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我不告訴她,我有保姆範阿姨的内線哪!我說來陪你吃飯啊。範阿姨說沒有準備菜啊,我說冰箱有馄饨水餃就行。就這樣,我陪着一百零二歲的歐陽老,見了最後一面,吃了最後一頓午飯,拍了最後一張合影。

此刻,我淚水盈眶,寫不下去了。打住。(韋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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