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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散文《七弦的風騷》

電視散文

七弦的風騷

中國的傳統文化認為,天上有五星,地上有五行,世上的聲響有五音,是以,它便有了五弦:宮、商、角、徵、羽。後來,文王加一弦,武王又加一弦,成為七弦。七弦琴——中國古琴,音色深邃而宏,造型沉穩而美,内心裡蘊藏了無窮秘密,琴弦上振動着千古風騷。

錦繡江南,溫潤華滋,豐沛的底蘊,處處開花;豐饒的物産,歲歲常熟。而就在叫作常熟的地方,恰與中國的古琴連筋帶脈。因為這裡,往古有弦歌之習,昔時開虞山之派,後來稱古琴之鄉。巧還巧在,常熟城裡,偏就有七條河水穿流而過,被人喚作七弦河。

借高天作為背景,依大地支起琴床,發一曲七弦的聲響,操一首古琴的滄桑。

第一章 歲月的弦歌

在悠久而絢爛的華夏文明裡,中國古琴,是最為古老的弦樂樂器。

在人們經見的琴式中,計有伏羲式、靈機式、神農式等等,而最為常見的,則是仲尼式。

仲尼,即孔子,儒家思想的傑出代表,一位影響中國數千年的哲人。有人曾這樣評價他:“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孔子有七十二位燦若群星的弟子,其中,隻有一位來自南方,名叫言子。就是這位名叫言子的人,在中國的南方奠定了儒家文化的基石。孔子生前就曾經說過,有了言子,“吾道南矣。”

在言子的行迹中,最為突出的,就是以禮樂弘揚“路不拾遺”的道德,以弦歌教化“夜不閉戶”的民風。所謂弦歌者,就是用動聽的琴曲,配合誦讀與歌唱。古代詩人詠常熟,曾有過這樣的名句:“言公家在舊琴聲”。由此可見,常熟一地早就與中國古琴有着很深的淵源。

當然,與中國古琴有着不解之緣的,并不僅僅是言子,因為孔夫子本身,就是一位操琴度曲的琴人。可以說,影響深遠的儒家文化思想,在最初的原創時期,便已在中國古琴的音樂中,注入了中正平和的基調。

與凝重的青銅在一起,它是那樣融洽。

與剔透的玉器在一起,它是那樣比對。

與華貴的絲綢在一起,它是那樣親近。

與晶瑩的瓷器在一起,它是那樣和諧。

渾樸如《詩經》的色彩,平滑似《離騷》的光澤,中國古琴,在綿延的歲月裡,就這樣,以它的太古之音,以它的七弦之響,回蕩于廟堂之高,訴諸于江湖之遠。

古琴上的一個個年号,留下了時間的驿站,也留下了文化的陽關。盡管魏晉告别了兩漢,盡管兩宋告别了隋唐。但是,那七根中國古琴上的絲弦,卻穿越了無數次寒來暑往,連接配接着古代與今天。

第二章 大象無形

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在古琴的身上,已經展現得幾近圓融。

古琴的身長,一般都是三尺六寸五分,比喻一年的光陰;古琴的身寬,一般都是四寸,比喻一年的四季;一年共有十二個月,若是加上閏月,便會有十三個月份;而這個數目,又恰好是一張古琴上作為音階的“徽”數的總合。

曆代的琴人,都特别強調環境的優雅,因為隻有在這種環境裡,才能生動地展現出“天人合一”的理念。是以,那些動人的琴聲,使往往出現在半簾幽夢的窗前,一地銀霜的月下,出現在蘆花飛雪的水畔,煙岚籠罩的山林……

衆多的琴曲,都特别注重心境的淡泊,因為隻有在這種心境裡,才能充分地表達好“境由心造”的真髓。是以,那種澄澈的情感,便往往浸入了對曆史的憑吊,對前賢的景仰,對親情的懷想,對故人的揮别……

在超塵拔俗的環境裡,古琴的身影,更像一位隐逸的智者,飽學的長者,和待人親和的尊者。他見慣了興亡榮衰,經曆過漁樵冷暖,但是,古琴的聲響卻絲毫沒有被冷落江湖的情緒,七弦之鳴,幽而亮,宏而遠,并且充滿了氣度與莊嚴。

當然,中國古琴的魅力,遠遠不止這一些。

在我們的文化生活裡,一向有“琴棋書畫”之說。的确,寄意抒情的琴曲,淵深海闊的棋枰,筆墨精良的書法,和濃淡相宜的繪畫,以東方特有的行為方式,讓我們的精神得到了藝術的陶冶,為我們的生活注入了豐富的内涵。然而,與棋、與書、與畫所不同的是,也隻有領銜于衆藝之首的一個“琴”字,是以聽覺訴諸于人們的感官,并讓所有高尚的情緒,或恬靜淡雅,或沉穩渾厚,或疏朗曠逸,在中國古琴的音色裡,變成了美妙,化作了幽玄。

在藝術之門裡,中國古琴形成了包括琴器、琴曲、琴學、琴道、琴人等諸多内容在内的古琴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中國古琴,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樂器,而是一種修身正行的載體,而是一種傳統文化的化身。中國古琴,需要技巧,需要悟性,但是,它對琴人的學養有着更高的要求,對琴人的品德有着更深的希望。古人說:“形而上者謂道,形而下者謂器。”中國的傳統文化,曆來強調“道” 與“器”的統一,而中國古琴,正是展現這一東方理念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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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琴鄉

一個地方的整體文化條件,對于中國古琴藝術的發展,至關重要。常熟,之是以和古琴特别有緣,還不僅僅是由于先秦的言子提倡弦歌的緣故。

中國的明朝,是一個十分特殊的時代,至少是在文學藝術和生活形态裡,追求精緻,追求完美,已經成為了一種主流傾向。僅以江南為例,昆曲興于魚米之鄉,園林盛于深宅大院,家具成于秀麗古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後來,我們的常熟更是出現了虞山琴派、虞山詩派、虞山畫派以及虞山印派,竟都具有着與那種主流傾向相對一緻的追求。這些藝術門類,彼此關連,互相打通,并出現了各自的代表人物,在明代的文學藝術史上,極得一時之盛。

古琴藝術至有明一代,已可謂流派紛呈。仍是,由于發仞于常熟的虞山琴派尤其别開生面,是以,虞山琴派所倡導的“清微淡遠”的琴風,對于當時和後世,都産生了非比尋常的影響。

嚴天池,虞山琴派的創始人,熟稔于詩詞歌賦,經曆過宦海風濤,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後來緻仕還鄉,專于琴道,隐逸于自己的“雲松巢”。不過,千年籽種能夠在常熟大地綻放出風雅之花,又絕非偶然,因為這裡的文化氣候和藝術土壤,有着獨特的溫潤與優良。

三千多年以前,泰伯與仲雍兄弟自北地南來,與當地的先民共同創造了古吳沃野的文明。因為仲雍又名虞仲,死後又歸葬于這一片蔥茏的山麓,是以,這裡便叫作了虞山,虞山的“虞”字,也就有了與地名相同的含義。據當代作家陸文夫先生考證,傳說在兵圍垓下之際,那位與楚霸王拔劍一别卻依舊征袍冷豔的虞姬,也是我們常熟人。

吳人尚武,勇冠一時,但後來,曆史的長風一陣陣刮過來,竟吹滅了那一盞虎帳紅燈。不過,讀書的燈盞卻亮了起來,把昭明太子夤夜勘書的人影投放在粉牆之上,把黃公望所磨的墨汁映照得一片晶瑩,把錢謙益和柳如是的紅豆山莊點綴得香溫玉軟。

讀書的習尚之于常熟,已幾近情有獨鐘。在中國的印書、藏書和讀書史上,幾乎很少有人忘得了脈望館的雕工考究,忘得了汲古閣的開本闊大,忘得了那些汗牛充棟的經典是來自常熟的土地,因為紙墨的芳香,萦繞過一代代書生的夢。

不過,讀書也有傷懷的時候。猶記得翁同龢手把一卷《離騷》,遐想屈原問渡;猶記得同光兩代帝師,叔侄兩輩狀元,這常熟的榮耀,到後來,竟一時遮蔽于紫禁城中的一道垂簾。

幸好還有琴在。江南名樓喚作“鐵琴銅劍”,實在是道出了讀書人内在的性格。劍是膽識,琴是情懷,體态雖為兩類,精神卻是一體。

古琴的家鄉,一定是文化的家鄉,而文化的家鄉,一定又以一種特别的物象作代表。我們的古人,把常熟叫作琴川,這個名字,叫得是何等的好啊。

第四章 琴境

幾乎每一首古代的琴曲部有一個十分恰切的名字,反複品味琴曲的名宇,你會在刹那之間,蓦然猛醒到什麼叫真正完美,什麼叫天機乍洩。

随着曲名的引領,那一杯驿路上的别酒,那一枝嚴冬裡的梅花,那一對夕照中的落雁,那些已經具備了人賦品格的所有物象,便在古琴的鳴奏中漸漸地顯現出深深的意境。

不過,不同流派的琴人們,對于意境的迫求,又各自有着獨到的美學理想。

而虞山琴派推崇的“清微淡遠”,說到底,本質上還是一個“清”字。這一個“清”字,與“濁”相對立,與“潔”相吻合,冰清玉潔,實在是讓人肅然起敬。應當講,對于“清”字的張揚,這本身就是對古琴藝術的弘揚光大與正本清源。而嚴天池在強調“清微淡遠”的同時,還摒棄了在古琴藝術中濫加琴歌的作法,同樣是出于古琴藝術本真的操守。

在東方的審美觀念裡,清純之美,向來都是一種極高的層次。空靈并非空泛,簡練并非簡單,單純并非單調,而清純也并非清冷蕭條。辯證的法則早已證明,唯有前者,才能展現出虞山琴派所向往的“博大和平”。

這也正是中國古典哲學的抱樸懷素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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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指連心

漫長的歲月,讓古琴出現了無比奇妙的斷紋;無數的前人,為我們創造了千姿百态的指法。

古人撫琴,有的說是奏,有的說是鼓,有的說是弄,有的說是彈。但不管怎樣的說法,演奏古琴的技巧,最終還是要落到手指之間。

人的手指,真是有着難以言說的魅力,它創造着大千世界,也傳遞着真情實感。

有一種手指,指點過迷津的路徑。

有一種手指,放飛過童心的期盼。

有一種手指,書寫過離别的詩句。

有一種手指,縫紉過臨行的衣衫。

是啊,我們所想到的深深淺淺,所看到的遠遠近近,幾乎都和我們靈動的手指相關連——那是枝頭深紅的果,那是山腳嫩綠的芽,那是故鄉芬芳的土,那是人間喜慶的家;那是藝術的空谷幽蘭,那是文化的千金片瓦,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是書山有路學海無涯。

我們的曆史,因手指而琤琮似水。

我們的生活,因手指而燦爛如花。

虞山琴派的另一位代表徐青山在《溪山琴況》中說道:“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道出了手指的重要作用。有人把中國的古琴藝術稱作“手指的舞蹈”,以舞蹈來概括精純的指法,優美的形态,這真是說到了手指的妙處。

中國古琴是“道”與“技”的高度統一體。“道”與“技”的關系,就像一根琴弦一樣,被真正優秀的古琴家調到了最為适度的音高。松了,不行,緊了,也不行。

正直而凝重的琴弦,本就是一條耐人尋味的“度”的法則。

潇湘的水雲抒情而曼妙,那是因為輕靈的手指,能展現神閑氣定。

陽關的古道荒寒而渺遠,那是因為剛健的于指,能帶出悲壯蒼涼。

手指的舞蹈其實是情緒的舞蹈,心靈的舞蹈,這些經典的七弦之聲之是以動人,是因為來自于人們的精神深處。

這就是“十指連心”。

第六章 逍遙遊

我們并不諱言,中國古琴,的确有心儀陽春白雪,身遠下裡巴人的傾向。但同時也要指出,在我們廣闊的現實生活中,也已經留下了中國古琴難以磨滅的深深印記,比如,我們常常會說到“知音”這個詞。俞伯牙與鐘子期的生死相契,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鳳凰于飛,已不知感動了多少人。知音,是精神層面的心靈共振,知音,是英雄美人的百代一逢。

在中國人的眼裡,古琴,又往往是才智、才藝和才情的化身。六出祁山的武鄉侯施展退兵之計,假若沒有那一張瑤琴為伴,連對手也會失望。儒雅的周郎,雖然是兵書在手,小喬初嫁,但是,僅靠着鐵甲征衣,又怎會有那般的俊采風流。“曲有誤,周郎顧”,可以說,那一張中國古琴所展現的氣象,毫不亞于曹丞相八十萬人馬的連營。

然而,若說到竹林七賢,說到嵇康,說到《廣陵散》,知道的人,相對地就少了。而那位奏完《廣陵散》才絕塵而去的人,恰恰是中國古琴的中堅。

中正平和的基調,讓中國古琴真正作到了“甯靜緻遠”,是以,它并不企羨大紅大紫的時尚,企羨稠人廣衆的海嘯山呼。永遠不會流行的,是它,永遠不會過時的,還是它。不過,由于它已經合乎了“大音稀聲”的真理,已經融入了中國文化的靈魂, 是以,它也具備了一種永恒的品質。

公元1977年8月20日,美國國家宇航局向外太空發射了“旅行者2号”宇宙飛船,在搭載的物品裡,有一張鍍金唱片,其中便有中國的古琴名家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

三千年沉潛氣韻像一劃天開,在浩渺的蒼穹,帶着東方的暢想,鳴奏着七弦的風騷。

設計這一行為藝術的人,也許有兩重用心,一是代表人類向星空世界求其友聲,二是讓人們站在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人類文明的遺産。

聽到流水,有的人認識了中國的文化。

聽到流水,有的人認識了藝術的生命。

高尚的太古之音,的确就像流水一樣,長久地漂洗着人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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