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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了,到底是誰太八卦

梅蘭芳《洛神》

在文魚的下方,“踴而夾毂”的,那是鲸鲵——顧恺之把它畫成一隻揮舞雙臂、長着泥鳅一樣身體的異獸。

在兩邊“翔而為衛”的,是有着鹿角、馬面、蛇頸、羊身的水禽。再看一下六龍雲車……那是神仙界的頂配勞斯萊斯,傳說裡,太陽乘坐的就是六龍雲車。

自然,顧恺之也認認真真地畫了收風的屏翳,鳴鼓的馮夷,清歌的女娲,靜波的川後……屏翳是一隻青面獠牙、背上生翅、鼻子紅紅的獸(不同的書裡說他是雨師、雲神、雷師、風師)。清歌的女娲長了一對龍爪子作腳。 惟二正常的是水神馮夷和川後,這大概因為馮夷和川後本來就是人。馮夷是河伯,在古代神話裡黃河歸他管,據說他也是洛神的夫君。川後據說是馮夷部落的大祭司,後來也做了河神。

99年前,北京開明戲院排演了梅蘭芳的一台新戲。梅蘭芳是旦角洛神,姜妙香是小生曹植。

那是1923年。這台叫《洛神》的新戲瞬間飙紅了民國南北,與此同時飙上“熱搜”的,是和《洛神》相關的一段一千多年前的八卦。

大街小巷都在熱烈讨論這段八卦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對的還是錯的,此後,研究曹植《洛神賦》的學者們寫了二十年的文章,苦苦辟謠“沒這回事!不要八卦了!”……

然而人心對八卦的熾烈向往,已經捂不住了。

曹植的《洛神賦》,是“平平常常的文學練習”?

梅蘭芳的《洛神》取材于曹植的《洛神賦》。

曹魏黃初三年(222年),鄄城王曹植從京城趕回封地東阿,路上經過一條河,叫洛水,在洛水旁他寫了一篇《洛神賦》。

曹植的悲傷遭遇已被許多人熟知。這位才子,“天下才有十鬥,曹子建獨得八鬥”,因為這了不得的才華和他的痛苦遭遇而得到天下人的無限同情,這種同情,在讀《洛神賦》時被放到最大。

黃侃在《曹植與洛神賦研究》裡說,“曹植是在建安時代作家紛紛以神女為題材創作詩賦的風氣下,寫出《洛神賦》的……這是以洛神為題所作平平常常的一個文學練習。”

這個“平平常常的文學練習”寫得極其之好,是以也入選了《昭明文選》。《昭明文選》編成于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年)至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之間,差不多與曹植的年代隔了三百年,隻選最頂尖的文章——比如鬧得洛陽紙貴的《三都賦》,比如阿嬌皇後出千金買得的《長門賦》,等等,等等。

《昭明文選》的地位大概很像諾貝爾文學獎,被選中的文章由此獲得了傳之後世的門票,被後人不斷閱讀、分析、模仿、注釋。唐人研究《昭明文選》尤其起勁,“文選學”甚而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唐人李善就是其中的大咖,據說他在給《洛神賦》做注時說,《記》這本古籍上記載着,曹植曾看中甄逸之女,可惜甄女先嫁與袁煕,後嫁與曹丕,始終與他無緣。黃初三年,曹植入京見他的皇帝哥哥曹丕,曹丕将甄女生前所用的玉縷金帶枕送與他,曹植回東阿時在洛水旁歇了一宿,夢見甄女來見,醒後遂作《感甄賦》。後明帝見而惡之,改為《洛神賦》。

有關這一段的注引争論已經星羅棋布,這裡單說李善。

李善作《文選注》,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旁征博引了包括經史子集攏共1582種文獻資料,求的就是個“字字有出處”,奇怪的是《記》是何書?至今學者們卻搞不靈清,而且,李善的《文選注》六十卷各種版本并不是都有此條注解,直到《文選注》南宋尤袤刻本裡才出現了這條注解,其他版本裡都沒有——這注解是唐人加的,還是宋人加的?也至今沒有搞明白。

那麼究竟是宋人太八卦,還是唐人太八卦呢?或者,從晉人就已經開始八卦了?

顧恺之的《洛神賦圖》,神神怪怪都繪得很仔細

晉人亦愛《洛神賦》。曹植之後一百多年,王獻之在世。據說王獻之很愛寫《洛神賦帖》,寫過很多次。《洛神賦帖》在書法史上很有名,因為隻剩下十三行,故而又稱《玉版十三行》。

比王獻之隻小四歲的顧恺之,則畫了《洛神賦圖》。

據說王獻之是婚姻失意,與郗茂之被迫兩别後,寄情于《洛神賦》。顧恺之呢?《晉書 顧恺之傳》裡說顧恺之“嘗悅一鄰女,挑之弗從,乃圖其形于壁,以棘針釘其心……”他畫《洛神賦圖》,據說隻是偶然從朋友處讀到了《洛神賦》,大感興趣,故而畫之。也許是和曹植是以“洛神”為題所作平平常常的一個文學練習一樣,是以此為題所作平平常常的一個繪畫練習罷了。

王獻之和顧恺之距離曹植的時代,就好像我們距離梅蘭芳的時代那麼遠近。如果曹甄配的八卦果然流傳過,顧恺之也許是聽說過并記在心裡的。比如,也許他會不知不覺把洛神畫成甄氏的樣子,給洛神畫上一個據說是甄氏獨創的靈蛇髻——這是有人推論的。

可惜,《洛神賦圖》裡大大小小的仙女看上去全是靈蛇髻,看不出誰是獨一份的……

魏晉的所有詩文、志怪小說裡也全無一點關于這件風流故事的消息。

倒是顧恺之對《洛神賦》裡出現的神神怪怪繪得很仔細。

顧恺之的《洛神賦圖》原本已經失傳,現在流傳下來的《洛神賦圖》,最早的都是兩宋摹本——在摹本上去贊歎顧恺之的蠶絲描或者他高超的畫技也許是無從談起的。不過,摹本有摹本的價值,最接近的摹本——比如北宋摹本一定保留了很多原本最原始的資訊,比如這樣小小的、稚拙的、像銀杏葉似的樹,顧恺之的樹大概就是這樣的,他的《女史箴圖》裡也有這樣的樹。

據說北宋摹本和文獻記載中的顧恺之《洛神賦圖》非常接近,甚至是一緻的,它很忠實于原作。顧恺之《洛神賦圖》裡的許多奇禽異獸,摹本應當是很忠實地摹了下來——我們就當這是顧恺之畫的好了。

這些神神怪怪的奇禽異獸,凡是《洛神賦》裡有的,顧恺之就努力搬到了畫上。比如,“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鸾以偕逝”裡的文魚和玉鸾,“鲸鲵踴而夾毂,水禽翔而為衛”裡的鲸鲵和水禽,“六龍俨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裡拉車的六龍,畫上都有。

玉鸾就是白色鸾鳥。《山海經 西山經》裡有記載,鸾鳥是僅次于鳳凰的一種瑞鳥,雄的叫鸾,雌的叫和,形狀像雞,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斓。

洛神坐着玉鸾和曹植告别後,坐着六龍雲車離去——可以說聲勢很浩大了。洛神座駕邊邊、長着豹頭的飛魚是文魚。文魚也叫文鳐魚,《山海經 西山經》裡說,文魚有魚的身體、鳥的翅膀,長着白色的腦袋、紅色的嘴唇,渾身布滿青色的斑紋,發出的聲音像是鸾雞啼叫,可以在夜裡飛行。

顧恺之的一絲不苟,讓人哭笑不得

顧恺之如此一絲不苟地以圖像複原文字,也許是和魏晉時代流行神怪有關,但這隻是一方面。

很多人在打開《洛神賦圖》的時候,皆不免為其光怪陸離所驚呆,然而,如果對照《洛神賦》的文字和《洛神賦圖》的圖像,顧恺之的一絲不苟裡,還有不可思議!

你看洛神出場這一段,以洛神為中心、緊密團結在她周圍的草木、山石、飛禽、紅日,看過的人都覺得沒啥不可思議,但是你要這樣去看——

你認為這是兩隻鳥和一條龍嗎?

你以為菊花就是菊花,松樹就是松樹,天氣就是天氣,荷花就是荷花?都不是的。

因為曹植說“她的身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顧恺之誠實地畫了兩隻雁和一條龍;因為曹植說“她的容光煥發如秋日豔麗的菊花,體态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顧恺之誠實地畫了一叢菊,兩株松;因為曹植說“她靈動如輕雲籠月,輕盈似回風旋雪”,顧恺之誠實地畫了一片雲;因為曹植說“遠遠看,她明麗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顧恺之誠實地畫了紅日高升;因為曹植說“走近她,她妍媚如綠波間綻開的新荷”,顧恺之誠實地畫了一池荷花……

如果曹植接下來不是直接了當說“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内鮮。明眸善睐,靥輔承權……”而是一直“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不知道顧恺之是不是也就不畫下圖的美人,而是一直太陽月亮、春松秋菊地畫下去了。

顧恺之這也太……實誠了吧。其實相似的實誠在《女史箴圖》裡就出現過。

《女史箴圖》翻譯的是張華的《女史箴》。其中有這麼一句:“崇猶塵積,替若駭機”,意思是“做成一件事會像塵土堆積成高山那麼緩慢艱難,而一件事的衰敗就快得多,像箭離弦那樣快得你不能想象”——你猜顧恺之畫了啥?

他畫的是——一個射手對着一座山射箭。第一眼看去的我們也許有點迷惑:“這個打獵的勇士和這山是啥關系?”當你知道這分别表示“崇猶塵積”和“替若駭機”以後,也許會更迷惑的,這是啥跟啥呢……這簡直比《推背圖》還要難懂。

顧恺之的翻譯工作誠然是困難的。他想完全忠實地把《洛神賦》和《女史箴圖》的每一句賦詞翻譯成每一個圖像,但卻與這些比拟句所要表達的真實意圖相去甚遠——無論如何,我們無法把一枚紅太陽想象成一個美人。

這樣生硬而稚拙的圖解,可能隻有在孩童的畫裡才會出現,或者說,隻有在早期的繪畫裡才會出現。

但就是這樣生硬而稚拙的《洛神賦圖》,最終打動了梅蘭芳。

梅蘭芳的《洛神》,劇組對三觀問題煞費苦心

梅蘭芳早年曾對記者說,他是以出演洛神,是因偶然間看到《洛神賦圖》後,被這幅畫深深感動,一念不忘。

《洛神》劇組對于這個劇是下了很大的血本和心思的。他們查閱了很多資料,例如《三國志》《文選》等,了解到《洛神賦》向來有很多的解讀,對于這部戲的三觀煞費了苦心——這戲既不能解讀成“感甄”,也不能解讀成“忠君”,更不能胡拆亂解。

最後編成的《洛神》是這樣的:

戲是從曹植下榻洛川驿館開始。這一天夜裡,曹植撫摸着甄後的遺物,一隻玉縷金帶枕,睹物傷心,沉沉睡去,夢見有仙女前來,約他明日川上相會。第二天,他如約來到洛川,見到昨夜的夢中人,上前問道:“是不是甄後變成了仙人?”仙女并不回答,隻是讓他跟着走。于是,他看見仙女走下山石,入水分波,身邊有漢濱遊女、湘水神妃等一衆姊妹。仙女這時才告訴他:“昔日兩相愛慕,卻未交一言,如今仙凡路殊,言盡于此,後會無期。”仙女在與他互相贈送了耳珠玉佩之後,便消失在煙雲四合中。戲台上,留下寂寂空山以及河畔曹植的孤單背影。

——戴燕:《與現代戲同行的一段學術史——20世紀的【洛神賦】研究》

他們又依據《洛神賦圖》,花重金打造布景、服裝和道具,以使得每一眼看去都饒有古意,比如洛神穿的衣服,那種天風吹袂的姿态,顧恺之可以畫出來,戲台上可很難——梅蘭芳後來說過這衣服可有多費事:

我這套服裝是一件窄袖的短襖子,一條相當長而不礙走路的裙子,在這身裙子襖的外面,用紗罩起來。這個紗,分為三幅:左肩披的一幅最長,一直拖到右下方;右肩披的一幅比較短點,掖在長紗裡面;另一幅結成一個彩球垂在左肩下。這樣扮法就不至于受制于衣裳而可以支配它了。這三幅長短不同的紗在身上代替了長大的衣裳,一方面表現《洛神賦》裡面“披羅衣之璀粲兮……曳霧绡之輕裙”,一方面在台上可以有些煙雲隐現的感覺。要使觀衆覺得這個扮相的氣派很大,還不是扮上就算了事,展現這個“曳”字,必須人和拖在地面的紗,總保持相當距離,不讓它亂七八糟地堆在腳下,走路轉身須用較大的幅度,把紗閃開……

——朱家溍:《梅蘭芳談戲曲舞台美術》

就如《洛神》編劇齊如山說的,這是一個半虛半實的言情戲,他在梅蘭芳排戲的時候,經常提醒他演到洛神與曹植相晤時,一定不能太“實”,須近于人而不似仙,但也不能太“隔”,讓觀衆看不明白。

而梅蘭芳特别厲害的地方,就是在這些分寸上拿捏得特别好。他自己晚年曾回憶演出《洛神》時,對于如何用身段和表情去展現“申禮防以自持”這麼一句話——洛神與曹植不逾距的相戀——也是想盡了辦法。

曹植和甄氏的八卦飙紅,但大多學者認為《洛神賦》從來不曾是八卦

《洛神》的飙紅名至實歸。

北京首演那一晚,戲票早早售空,戲院内外都是人。幾天後,劇組又到上海演出,又是車馬空巷。幾個月後泰戈爾訪華,在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表上,泰戈爾提出來,一定、必須要去戲院看一場梅蘭芳的《洛神》。1930年梅蘭芳赴美演出,《洛神》也帶去了。1948年,《洛神》差點就被拍成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後來沒拍成,這個第一給了1948年的《生死恨》)。1955年,《洛神》被選為梅蘭芳代表作之一,終于走上銀幕,由吳祖光導演。

——沒看過《洛神賦》不打緊,甚至不懂中文的外國人也不打緊,當大幕拉開,人們“仿佛是在讀一篇抒情的賦,又像在看一幅立體而又有聲音的名畫”。

而随着《洛神》的飙紅,關于曹植和甄氏的八卦也飙紅了……隔了一千多年,曹植的《洛神賦》再次回歸世間,但這次的回歸,卻是伴随着一段八卦。盡管梅蘭芳想盡了辦法把人神之戀演繹得極為含蓄,但大家看過了《洛神》戲再去讀《洛神賦》,總是恍惚間看見梅蘭芳的洛神和姜妙香的曹植。而同時,無可奈何的學者們不願意《洛神賦》這個文學經典隻因為梅蘭芳《洛神》戲的風靡變成社會上的八卦談資,随着《洛神》戲的熱度持續上升,不斷地有學者發表學術文章,辨析《洛神賦》從來不曾是八卦。

其中的錯綜複雜和一言難盡,戴燕在《與現代戲同行的一段學術史——20世紀的【洛神賦】研究》一文裡說得最是清楚:

這一代學人,他們耳聞目睹梅蘭芳演出《洛神》的盛況,對這部新戲的感染力和傳播力有切身體會,作為學者,他們也更清楚地意識到,必須要用學術的方式去同梅蘭芳競争,才能抵消《洛神》戲被當作《洛神賦》的現代解釋而在社會上産生的影響。20世紀的這一代學人,是在梅蘭芳的《洛神》風行一世并且被奉為戲劇經典的時代壓力下,開始進入曹植《洛神賦》的研究的,他們不避重複接二連三地發表長短不一的論文,與其說是要貢獻自己新的研究成果,不如說是在一種文化焦慮中表态,以凸顯自己的學術立場和學者身份。

從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開始,一個曾經冷寂下去的學術話題被重新提起,直到三十、四十年代,還有舒遠隆、黃秩同、詹锳、許世瑛、楊颿、逯欽立、缪钺等學者發表有相關論文。整整讨論了二十年。其中大部分論文都認為《洛神賦》和“感甄說”無關,甚至和“忠君說”可能也無太大關系,也許它隻是一個平常的文學練習罷了。

回望這一千多年的曆程,如果沒有曹植的《洛神賦》,便不會有顧恺之的《洛神賦圖》,也許也就不會有梅蘭芳的《洛神》。若沒有梅蘭芳的《洛神》,人們對《洛神賦》和《洛神賦圖》的解讀也許不會如此八卦。不過,若沒有梅蘭芳的《洛神》,還會有那麼多人去認真探讨三世紀曹植的這篇賦和顧恺之的這卷圖,會為它們寫那麼多篇文章嗎?

當曹植和梅蘭芳的背景最終淡去,永恒流傳的《洛神賦圖》還在吸引着人們去解讀。隻是這場解讀注定無解。

文并供圖/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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