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尤三姐到底是不是清白之身？

《紅樓夢》讀到第六十五回，我們不得不說一下尤三姐了。

尤三姐這個人物常被誤讀，原因有二：1、程高僞續本的原因；2、上世紀60年代的一部戲曲電影《尤三姐》的原因。因為在程偉元、高鹗的僞續本以及這部戲曲電影中，尤三姐的風月描寫都被處理得非常幹淨，她被塑造成了一個冰清玉潔的貞烈女兒，日積月累的印象之下，她甚至成了千古第一貞節烈女。

（二尤與二賈）

但庚辰本（就是我們讀的這套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這套）通行之後，我們很快就發現，曹雪芹筆下的尤三姐并非這樣，她并非冰清玉潔，她頂多可以說是“烈而不貞”，再往狠了說，甚至她還有點“淫蕩”。

（紅衣尤三姐）

證據很多：

證據一：第六十三回，賈敬死，尤氏獨豔理喪，接尤氏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來甯府住，聽說這件事之後，賈珍和賈蓉的表現是“聽說兩個姨娘來了，賈蓉便和賈珍一笑”，這一笑，是會心一笑，内涵很多，如果賈珍、賈蓉之前與尤二姐、尤三姐無染，何來這“會心一笑”？

證據二：六十五回，尤二姐做了賈琏二房，賈珍得空便來會尤三姐，尤三姐是這樣應對的：

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說着，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摟過賈琏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唬的賈琏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将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隻管上來。”

（尤三姐與賈珍、賈琏）

甚至……尤三姐——

松挽着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着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澀淫浪，不獨将他二姊壓倒，據珍琏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風情，反将二人禁住。

如此情景之下，尤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這兩段集中描寫，說明尤三姐與賈珍或别人的的淫亂并非頭一回，甚至已達到了熟稔的程度，她是風月場上的老手。

（尤三姐灌賈琏酒）

證據三：還是六十五回：“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厮來請，（賈珍）方敢去一會……”這說明，尤三姐與賈珍、賈蓉的淫亂，主動的并非全是男方，有時，尤三姐是主動的一方。

證據四：第六十九回：尤三姐死後托夢給尤二姐，有這樣的文字：“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顯然，在尤三姐自己的認知裡，她自己是個淫奔不才之人。

還有，還有我們之前的文章，曾大贊尤三姐聲明自己的心裡人是柳湘蓮之後，就堅決不再與賈家兄弟父子往來。但請一定注意，尤三姐認定柳湘蓮在五年之前（并且隻是單方面的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柳湘蓮根本不知道她是何人）。既然五年之前已經認定柳湘蓮，那中間的與賈氏父子兄弟的往來就算不得決絕，這也算證據之一。

（尤三姐自刎）

尤三姐的死是壯烈的，讀到“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兩句，真真讓人惋惜不己，歎息不已……那是“美”的毀滅，“弱”的破碎，是以打動人，畢竟尤三姐的“面龐身段”，與林黛玉相仿（興兒語）。由于她死得決絕，死得突然，是以在感歎之餘，我們在内心多出了敬佩的情感，佩服她的堅毅，佩服他的執着，或許，也從某種程度上原諒了她“不貞”的過去。

但她的死，正是死于她對自己的過去不滿意，她收到柳湘蓮的訂親信物之後，大概已經開始憧憬自己美好的未來了。

她選擇柳湘蓮而不肯選擇寶玉，肯定不是因為愛情（或許愛是有的，但肯定沒有情），選擇的是一份“退而求其次”的未來，因為柳湘蓮有他落拓不羁的個性，他肯客串戲曲（在舊時，伶人是被人低看的），敢與豪強薛蟠鬧翻，這都讓世人認為他是不拘常理的人，是跳出世俗的人。于是尤三姐選擇了他，她打算與過去告别，重新開機自己的人生！柳湘蓮于她，是充滿渴望的人生幻夢！

（柳湘蓮）

但即便是柳湘蓮這樣世俗眼中的“等而下之”之人，也因為尤三姐進過甯府（即東府）的門，拒絕了她，因為柳湘蓮認為：“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并急急地要回了定親信物退親，這對于尤三姐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她的人生幻夢轟然粉碎了，再也無法收拾，當下的她，再無未來，她不願污濁地活着，不死何為！？她不是清白之身，但她精神高貴！

（紫衣尤三姐）

曹雪芹寫尤三姐當然另有深意，她有典型性，她是一類女兒的代表，“萬豔同悲”當然不能少了這一類人，她與晴雯不一樣，晴雯完全被流言殺死，殺死尤三姐的卻不是流言，而是她自己的過去，她給自己許下了美好的願望，期待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但她終究沒能如願以償，她選擇為自己過去的“不檢點”付出生命的代價，說白了，她死于自己心底的哪份“高貴”。

尤三姐是随着母親投靠到繼姐夫家的，她當然是苦命的女兒，女兒是《紅樓夢》的主角，是贊歌，也是挽歌，曹雪芹要說的，是尤三姐這一類女子——她們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當她們選擇回頭時，依然被世俗裹挾走向死亡——他要說的，是她們回頭的艱難，他抛灑的，是對這些奇女子的惋惜之淚，他讴歌和歎息的，是這一類奇女子的精神高貴！

尤三姐清白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跟着布丁讀《紅樓》】之139，部分圖檔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