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内，方形長桌前正坐着七八個人。這群此前彼此并不完全認識的玩家，正在談論着即将開始的劇本遊戲，又名劇本殺。突然，其中一位玩家突然提及自己是高中生，這引起了坐在一旁的主持人（簡稱DM）的注意。
鑒于這位玩家的年齡，DM主動向這位玩家建議換一個更合适的劇本玩，但遭到了拒絕，“我是花了錢的顧客，你們憑什麼要我換本？我是專門過來玩這個本的，也從來沒有人說過未成年不可以玩。”最終，這場争執以DM的妥協告終，最終DM給這個未成年玩家派發了一個更适合她的角色。
這是劇本殺玩家小陳不久前親眼看見的真實經曆，她向南都記者爆料稱，“已經遇到不止一次了。”這種現象并非個案，南都記者近期針對劇本殺玩家發出的問卷調查也顯示，玩過劇本殺的受訪者中，有50%的玩家都遇到過未成年人。
事實上，以95後、00後為主要消費者的劇本殺行業，正迎來越來越多的未成年玩家。如何保護這些未成年人在心智未完全成熟時，避免被暴力、恐怖甚至是血腥、色情劇情裹挾，混淆了現實與虛拟，甚至心理創傷的風險？劇本殺内容規範的界限在哪裡？都是目前劇本殺行業亟待解決的問題。
現狀
50%受訪者遇到過未成年玩家
近日，南都記者針對劇本殺玩家進行了問卷調查顯示，在玩過劇本殺的受訪者中，有50%的玩家表示，遇到過未成年人玩家。但不容忽略的是，是隻有2%的劇本殺玩家被核查過是否成年，其餘的絕大多數玩家從未經曆過被店家核實年齡的情況。
“店家沒有權力去查消費者身份證，”一位業内人士也向南都記者感歎，“畢竟現在沒有相關規範出台。店家最多通過肉眼判斷這個消費者是不是看起來不太像成年人，然後會給他推薦一些更适合未成年人玩的本。”
親眼目睹了前述未成年人玩劇本殺遊戲全過程的玩家小陳，也一度跟着DM一起勸說那位高中生玩家換一個劇本，“那個本的确不适合未成年人，因為背景涉及黑惡勢力。”但小陳也說不好DM的做法是對是錯，“說白了，劇本殺店又不像網吧、電子煙店一樣，店家沒資格檢查玩家身份證。哪些劇本未成年人可以玩、哪些不能玩，也沒有标準，全靠店家自己把握”。
試點
上海、遼甯率先出台管理規定
對于劇本殺内容合規的監管，今年以來國内已有區域性政策率先出台。今年1月，上海市文化和旅遊局印發了《上海市密室劇本殺内容管理暫行規定》，要求經營機關嚴格自審劇本内容、設定場景、服裝和道具等，并從3月1日起對劇本内容進行備案，備案登記期限為劇本上架之日起30日内；對不适宜未成年人參與的産品設定提示，并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
今年2月，遼甯省文化和旅遊廳釋出《遼甯省密室劇本殺管理規定（試行）》，要求密室劇本殺經營機關應當建立内容自審制度，對經營中使用的劇本、設定的場景、提供的服裝和道具等内容和活動進行自查與管理，保障内容和活動的合法性；密室劇本殺經營機關應當建立健全未成年人保護機制，對不适宜未成年人參與的密室劇本殺活動，經營機關應當在顯著位置或活動前予以提示，并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
至此，上海和遼甯也成為國内最早将劇本殺納入監管的地區。但從具體政策來看，兩地都将監管的主要對象指向門店，要求門店對劇本内容進行自查。其中，上海還要求門店對劇本内容進行備案；在對未成年的規範上，兩地都是要求門店設定産品提示。
建議1
上遊産業鍊應納入監管
在業内人士看來，對門店進行監管雖有必要，卻并不是内容規範的關鍵。業務橫跨線上、線下的劇本殺品牌推理大師創始人王夢池告訴南都記者，他的公司在上海的門店都已經按照政策要求進行了自主備案，“我們的備案其實很順利，本子全過的那種。我們有上遊劇本工作室，也有門店，那我們從上遊配合這件事情，門店隻是做一個二次的篩選而已。但從觀察來看，現在的地方政策把内容審查的責任放在門店上，而一般的門店其實是沒有内容評審能力的。”
從産業鍊來看，劇本殺的上遊是内容作者，他們負責劇本殺最初的内容創作；中遊是劇本工作室，他們對劇本殺進行監制、銷售；下遊則是劇本殺門店，他們購買劇本殺并對劇本殺内容進行演繹，并直接觸達消費者。
在王夢池看來，内容合規的監管也要滲透到上中遊環節，“内容創作是上遊的事情，應該讓流通到市面上的内容本身就是合規的，而不需要門店去承擔這個（篩選的）責任。如果門店在市面上通過正常管道購買了一個劇本，結果因為這個劇本導緻店關掉了，其實對于門店來說是很冤的。”
建議2
源頭版權建立稽核制度
作為文化産業，從上遊的創作、發行環節進行監管，就必然涉及版權。而在剛剛結束的兩會，有不少委員、代表都提出從版權角度對劇本殺行業進行監管。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版權保護中心（中華版權代理中心）主任、黨委書記孫寶林表示，劇本殺在受到年輕人追捧的同時，也産生了一些負面影響，如涉暴、涉恐題材的劇本，對年輕人的意識形态、世界觀和價值觀都可能産生不良影響。是以他建議，從版權入手來引導劇本殺新業态的健康發展。孫寶林表示，可以通過平台的方式，對劇本殺前端版權進行登記，包括必要的稽核，這樣劇本殺版權的交易能透明化，以此來解決劇本版權的供給問題，在避免版權糾紛的同時，能夠把正能量、弘揚主旋律的劇本引進來。
全國政協委員，重慶市文化旅遊委黨委書記、主任劉旗也針對劇本殺提出建議，由國家相關部門出面建立内容稽核和版權交易保護中心，通過版權局或第三方機構，加強對内容創作、發行使用等環節的内容引導、稽核、保護與交易管理。
據了解，在劇本殺行業内，版權保護已經受到頭部企業的響應。國内最大的劇本娛樂數字分發平台小黑探在2019年年底發起劇本殺正版店家聯盟，為入駐門店進行正版登記，已在全國56個省市地區已有超過兩萬家正版門店響應加入。此外，為了保護正版，小黑探旗下的黑探有品和美團建立了版權保護的資訊流通機制，和美團建構了獨家數字憑證授權體系。
小黑探方面告訴南都記者，目前平台上并不是所有劇本都做了版權備案，“在劇本殺上下遊，以‘小B’為主。對這些小的劇本工作室來說，做版權登記會增加更多成本，但是未必能帶來足夠多的銷量。但如果是那種出爆款本的工作室，就會明白這件事對他們足夠有用。”
此前，國内的網紅劇本殺《病嬌男孩的精分日記》也因為被盜版，而成為國内的劇本殺版權第一案。因浙江省瑞安市某電子商務商行、張某等多人未經授權擅自于公開管道出售上述劇本殺文字作品的複制版，該作品的著作權人長沙某動漫科技有限公司将4名被告訴至法院。近日，湖南省長沙市天心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該案。在這4起案件中，有兩起案件的被告當庭承認侵權事實，并在庭後與該動漫公司達成了和解；一起案件的被告于開庭前達成和解，另一起案件的被告缺席庭審，該案将擇期宣判。
建議3
線上參照網遊、網絡文學稽核标準
據了解，目前國内已經有相關的劇本殺行業協會，并自發組織企業進行内容合規自查。去年8月，中國文化娛樂行業協會組織行業代表性機構正式啟動沉浸式劇本娛樂産品内容自審，建立了企業初審、中娛協内容安全自律管理委員會專家複審的工作機制。
王夢池告訴南都記者，推理大師也是其首批自審備案機構之一，在自審過程中大約有200個線上劇本下架整改，“大部分的問題也不是很嚴重，就是幾個段落或者一行文字的問題，我們改了以後就會重新上架”。
也有協會在推動行業内容規範标準的建立。今年2月，由千餘家機構參與調研和意見征集、中國文化管理協會劇本推理工作委員會牽頭起草、數十家從業機關共同發起的《劇本推理門店标準》、《劇本推理内容出品規範标準》（以下簡稱《标準》）已經通過稽核并在全國團體标準資訊平台釋出，這标志着劇本推理行業的國内首個全國性團體标準的正式出爐。
中國文化管理協會劇本推理工作委員會會長高姗姗告訴南都記者，《标準》的推出是為了規範劇本推理内容出品品質，提高作品品質，主要涉及劇本推理内容著作權、劇本推理出版物規定等基礎要求。高姗姗透露，如果市場上的劇本依據這個規範進行篩選的話，淘汰率大概在20%-30%左右，這套規範主要是配合國家及地方逐漸完善的劇本推理相關管理規定和辦法，進一步提供細化的參考。
在行業協會的自律之外，對劇本殺的内容到底該如何稽核也陷入争議。全國人大代表、重慶出版集團副總編輯别必亮認為，要健全創作稽核機制，建議國家新聞出版署在出版社原有書号核發的基礎上，給出版社新增劇本殺版号核發，将線下盒裝劇本殺歸至出版社的出版物管理範圍，将線上劇本殺APP及其分發平台分别歸至網絡遊戲和網絡文學的管理範圍，完善作品創作稽核流程、内容範圍、評價體系，以保證正确的政治導向、健康的審美取向，傳播主流的、正向的價值觀。
但也有業内人士認為，将線下劇本殺歸至出版社的出版物管理範圍并不合适，“出版物的标準實在太高了。一般情況下一個盒裝本賣出一千份就很了不起，一個城市獨家本賣出十幾份就很厲害了。可是圖書不賣個一兩萬就不能叫圖書。用圖書的标準來管理一個隻有一兩千甚至十幾銷量的東西，其實是存在很大的錯位的。而且劇本殺不像是圖書，賣出去就是賣出去了，劇本殺還設計了一整個的鍊條，包括到了店裡面應該如何使用，使用場景又會涉及線下店。是以是以對劇本殺管理方式應該更加靈活，是以用網絡文學的标準來管理可能更加合适”。
此外，遊戲行業的稽核标準也成為劇本殺行業參考。王夢池透露，目前推理大師的劇本除了會送去給中國文化娛樂行業協會專家稽核外，在自審環節，主要參考的就是遊戲行業的“百不宜”标準。
趨勢
借鑒“沉浸式劇本”，實作寓教于樂
随着劇本殺行業越來越多的未成年消費者，如何對劇本内容分級也被提上日程，甚至有輿論認為，劇本殺實體店及網絡平台應該禁止未成年人進入和使用。
對此，南都記者調查發現，近年來，也有不少針對未成年使用者的兒童劇本遊戲、紅色劇本出爐。去年12月，廣東省深圳一社群和學校推廣原創禁毒教育劇本《深淵》，并組織36名學生先行體驗。據了解，《深淵》是深圳第一部中學生禁毒教育沉浸式劇本，通過時下喜聞樂見的劇本殺遊戲形式，在懸疑和推理元素的基礎上，融入揭示毒品嚴重危害性的教育意義。青少年在玩遊戲的過程中深刻認識到吸毒帶來的危害，寓教于樂。
随着“雙減”出台，教培企業也将目光轉向教育劇本殺。去年10月，熊貓傳媒董事長申晨在其社交平台透露，新東方已與其開展合作，未來有望開發“曆史知識劇本殺”甚至“實體知識劇本殺”。
對于劇本殺行業越來越多的未成年消費者，高姗姗認為，劇本推理是把雙刃劍，用得好則獲益匪淺，就跟網際網路類似，“相關監管部門可以出台一系列的指導政策，作為行業協會及從業者，可以開發适合各年齡段的多主題、多類型的劇本，弱化劇本推理的兇案，而多多發揮其益智、社交、團隊協作與溝通的屬性，來助力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同時可以要求未成年在成年人陪伴下體驗。”
在年齡分級上，高姗姗表示，市場不斷湧現針對青少年教育主題的劇本、紅色黨建的劇本，都是在針對不同年齡和不同背景的人群進行劃分，“《标準》裡會進行引導但是沒有設定明确的分級，不過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會有明确的劃分。”
小黑探告訴南都記者，目前小黑探也根據中國文化娛樂行業協會的專家意見對其平台上的劇本進行了年齡分級提示，包括12+、14+、16+以及18+。對于已經做了内容稽核備案展現适齡提醒的劇本作品，會給流量傾斜鼓勵。
某劇本殺APP頁面的适齡提醒
“并不是所有劇本殺都是以謀殺案為主題的。大部分劇本殺也并不涉及血腥暴力，希望外界不要因為‘劇本殺’這個名稱而對其有所誤解”。一位業内人士則向南都記者呼籲，劇本殺行業希望能去除“污名化”，目前協會、平台都正在試圖摒棄“劇本殺”這個名稱，代以“沉浸式娛樂”“劇本推理”“劇本遊戲”等稱呼。
出品：南都商業資料新聞部
策劃/統籌：甄芹 田愛麗
采寫：南都記者 汪陳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