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葆元
南宋理學家朱熹說，本朝婦人能文者，隻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此話說得有些偏頗。無疑，在兩宋女詞人中，李清照是最傑出的，但從文學現象上看，李清照絕不是孤立的，在她的前邊和後邊都簇擁着一群女詞人，才造就了李清照的輝煌。
李清照畫像
魏夫人年長李清照四十二歲，她原名叫魏玩，是湖北襄陽人，她是曾布的夫人、曾鞏的弟媳。胡雲翼選注《宋詞選》以曾布妻的名義收入她的一首《菩薩蠻》：“溪山掩映斜陽裡，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全詞表現了一個女詞人綿密的心思，“樓台影動”是映在水波裡的樓台倒影，之是以“動”，是因為鴛鴦飛起來，關照着下句的“離人猶未歸”。她的“離人”是曾布，時年曾布正追随着王安石推行熙甯新法，屢遭挫折後，遠戍西北前線，“三見柳棉”說明已經三載沒有見面，是以她羨慕比翼雙飛的鴛鴦。魏夫人一生留下十四首詞作，我們熟悉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出自她的詞《臨江仙》。
魏夫人生性活潑、滿腹錦繡，陸遊《老學庵筆記》載，曾布任丞相時到慶州任職，還沒有到防地就被聖旨召回，他隻好打道回府，才到陝府，聖旨又下，還是遣他去慶州赴任，往來兩過潼關。魏夫人就作詩戲弄他，“使君自為君恩厚，不是區區愛華山”。夫妻間的恩愛活脫脫展現在詩句中。
北宋女詞人魏夫人 畫像
魏夫人有一位女性詞友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浙江錢塘人，留下二十六首詞，彙成《斷腸詞》集。她對自己的婚姻極其不滿，詞中處處表現出女性的控訴。她詞風清麗、情感哀婉，一首《蝶戀花》唱着青春的愁苦：“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随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潇潇雨。”她的一首《憶秦娥》卻很活潑：“彎彎曲，新年新月鈎寒玉。鈎寒玉，鳳鞋兒小，翠眉兒蹙。鬧蛾雪柳添妝束，燭龍火樹争馳逐。争馳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她寫了元宵節既有歡娛之心，又嫌喧鬧的複雜心情。
還有一位留下佳作的女詞人是唐婉，她是陸遊的前妻，因婆婆嫌棄，不得已與陸遊離異，當他們在沈園再度相遇，唐婉随口吟出這首《钗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詞中無一字怨恨，卻滿腔委屈，當着新夫趙士程無法傾訴，她壓抑着、激憤着，欲言又止。
這些有閑階層的女性生活舒适，并具有極高的文化素養，她們無拘無束地吟唱着，讓我們窺見一個朝代女性的精神世界。然而兩宋還有一些女詞人，雖然華章滿腹、敏慧娴雅，但由于家道中落、命運多舛，她們的詞又唱出了另一番境界。
南宋台州的嚴蕊不幸墜入官奴，她不甘被侮辱、被欺壓的命運，卻慘遭杖刑，被關押入獄。有一個叫朱元晦的提舉嫌皂隸不肯狠打，把她押入會稽再論罪。嚴蕊在會稽碰到了提點刑獄嶽霖，嶽霖是嶽飛的兒子，他查明案情，讓嚴蕊作詞。嚴蕊當即在公堂上寫下《蔔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這首詞寫得含蓄委婉，不失尊嚴，說的是：“不是我放蕩墜入煙花，實在是命運捉弄，您問我到哪裡去，我身陷囹圄，猶如花兒，開落還不是東君主裁決”，此時她的“東君主”就是嶽霖，她還是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提出自己的請求。低賤的地位卻有着自尊的情操，乞告中流露着放飛的向往，讓讀者潸然淚下。嚴蕊也感動了嶽霖，他當即下令，開釋嚴蕊從良。
被侮辱、被欺淩的女詞人蘸着血淚寫下自己的詞篇，湖州女子吳淑姬父親是秀才，受到父親教誨，她從小聰慧，能作詩詞，不幸的是她成長于一個貧窮的家庭，周圍的惡少見她美麗就奸污了她，更不幸的是她也被判入獄。郡理院審理此案時，好奇這位能作詞的女子，召她戴枷侍酒。一位郡僚對她說，聽說你能作長短句，宜以一首自詠，如不能，你這個案子就難以預料了，話語頗帶威脅。吳女請出題，當時春雖至，然雪未消，郡僚即以此景為題，命她作一首《長相思》，吳女要來紙筆，提筆書道：“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滿座歎賞不已，她也用一首詞贖回了自己的命運。像嚴蕊、吳淑姬一樣的女詞人還有很多，她們留下了詞篇，卻沒有留下姓名。
南宋女詞人嚴蕊畫像
最後一部分兩宋女詞人是南宋宮女，她們個個文學素養非凡，在宮中彈唱起舞。1276年，元伯顔大軍攻破臨安，宋宮玉碎宮傾，宮人被俘解押北上，她們群體性地留下一個王朝的挽歌，她們共同用《望江南》一個詞牌填詞，表示出對家鄉的回望，其中一阙是：“君去也，曉山薊門西。魯酒千杯人不醉，臂鷹健卒馬如飛，回首隔天涯。雲黯黯，萬裡雪霏霏。料得江南人到早，水邊離落忽橫枝。清興少人知。”
這個時候，她們的詞已經抛棄了脂粉香氣、閨中恩怨，唱出的是亡國的痛！王清惠是宋度宗的昭儀、宋宮中女官，她寫下一首《滿江紅》：“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顔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阙。名播蘭馨妃後裡，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驿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姮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何其悲憤，何其絕望，使人想起了李煜當年離宮，“垂淚對宮娥”。南宋的宮娥們踏上了北國之路，那邊曾是她們的故國，她們的詞唱出須眉的豪邁與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