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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雲朵是一頭牛,個頭中等,毛色純黑。雲朵的名字是我起的,可我隻在心裡這樣叫它。那天,我在沙灘上躺着,看見一朵形狀像牛的雲從頭頂飄過,便起了這名字。牛不知道,因為我從沒當面稱呼過它,就像别人在心中給你起了外号又不喊出來,一輩子你也不會知道一樣。雲朵是白色的,牛卻是純黑色,一根白毛沒有,按說是有些不妥,可村裡有叫狗屎的人,你說他和狗屎挨邊嗎?既然和狗屎挨不上邊的人能叫狗屎,這頭烏黑烏黑的牛也可以叫雲朵。

我和雲朵向村外走去的時候,雲朵安閑地踱着步子,一副很淑女的樣子。可是一出村子,它就像個潑婦似的往前掙。我在它後面,身子後仰着,被它拖得趔趔趄趄。我知道,河灘上青草的香味在拉扯着它向前奔跑。我牽着一頭牛,準确地說,是牽着牛繩,跟在牛屁股後,也可以說是牛牽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偶爾,雲朵會停下來,貪婪地吃兩口路邊的青草,我發一聲喊,它似乎聽得懂,擡起頭又邁開了步子。當我們進入河灘時,那兒已經牛羊成群了。

那段時間,我牽着雲朵,或是它牽着我,差不多天天在村子和河灘間來來回回。

牛羊散在河灘上,這裡一頭,那裡幾隻,像山坡上點綴的小數,沒有誰擔心它們會趁人不備逃得無影無蹤。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我将牛繩挽在雲朵頭上,系好,站在一邊看着雲朵。雲朵向河對岸望了一眼,似乎深呼吸了一口,然後俯下身去,伸出舌頭,卷向嘴邊一叢綠得讓人發慌的牛毛梭。牛毛梭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邊,雲朵一口一口,收割機一般卷到嘴裡,它并不咀嚼,直到嘴裡裝不下了,才擡起頭,咧着嘴嚼了幾下,然後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咕咚,我似乎聽見碎草落進雲朵胃裡的聲音。這時,牛虻開始叮咬雲朵,雲朵歪着頭,蹭完左邊又蹭右邊,尾巴也不停地甩起來,啪啪,躲不及的牛虻,落到地上;狡猾的,又換了個地方叮咬。

對岸的河灘上,有牛哞了兩聲,所有的牛都停下來,望向對岸,有的還揚起頭,哞哞兩聲回應。雲朵清澈的眸子裡像貯滿了一汪水,它的叫喚,絕沒有炫耀的意思,更不是向誰示威,它似乎是在向對岸的呼喚做友好的應答。哞完了,雲朵低下頭,繼續享受着它的美餐。

這是四月底的情景,昌裡水庫還沒到蓄水期,幾場小雨過後,上遊水頭從焦家嶺下方推進到石梁頭附近,但河灘上茂密的青草依舊裸露着,這是放牧最好的時節。

風沿着河道奔跑,水面上落滿了陽光的碎片,草葉上也是,亮晶晶的,晃得人眼疼。水裡布滿了漁網,魚漂在水面浮着,下網的有大人,也有孩子。漁網上魚了,魚拼命掙紮,攪得水面浪花翻騰,下網的人走到一沉一沉的魚漂處,拎起漁網,将魚兒摘下,放進魚簍裡。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光着半個身子,在岸邊的石頭縫裡摸着螃蟹蝦米。一隻蜻蜓飛過來,停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我伸出手,它卻倏然飛走了;幾隻白色的蝴蝶,圍住一朵小花,争先恐後地獻着殷勤,花瓣一顫一顫的,花香就在河岸上肆意流淌;幾隻頑皮的羊羔,風一樣地竄來竄去……

我離開雲朵,跑到那些放牧的孩子堆裡,在地上畫好棋盤,大戰起來。憋死牛、老虎吃螞蚱、安三、安四、安六,輪流着玩。厭了,就和夥伴們比賽吹口哨,摔跤,或是跑到岸邊打水漂,跳進水裡捉些蝦米螃蟹來玩。折騰累了,就躺在沙灘上,海闊天空地扯着。

河灘上牛羊在慢慢移動,我們會偶爾擡頭,隻要走不很遠,沒有必要将它們喚回,大家都自由自在,多好啊!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雲朵吃飽喝足了,就躺下來休息。它卧在陽光裡,半閉着眼,像是望着遠處的山巒,又似乎什麼也沒望,喜怒哀樂都不在臉上。它嘴巴半張着,慢慢地咀嚼,風從它唇邊溜走了,花香拂過它的鼻翼,陽光吻着它的腮,時光就這樣在它嘴邊惬意地流淌着。

兩頭黃牛發起了性子,接上火了,低着頭,臉抵着臉,牛角抵着牛角,開始了來來往往的拉鋸戰。這是小孩子們最歡悅的時刻,他們興高采烈地叫喊着,似是在為戰鬥者呐喊助威,然而兩頭牛鬥了幾個回合,其中一方抽身跑了,獲勝的作勢趕了幾步,停下來,仰天哞了一聲,算是宣告一場戰争的輝煌勝利。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夕陽墜落,對岸村莊升起了袅袅炊煙,鳥鳴聲在向林間聚攏,我和雲朵細長的影子,在回村的路上慢慢移動着。這時的雲朵,仿佛完成了一項壯舉,卸下了一份重負,緩慢地邁着步子,優雅得像個貴婦似的。我這樣說,因為它曾經生過牛寶寶,做過母親,可它來我們家時,已垂垂老矣。

雲朵不隻屬于我們家。

土地承包到戶了,生産隊解散了,隊裡的财産分了,雲朵歸我們三家共同所有,輪流喂養。我那時正上國小,有段時間沒上課,在家幫不上忙,下地幹活又不中用,輪到我家養牛,需要有人去放,我就成了不二人選。

麥子收割了,雲朵也忙起來了,打場,耕地,在鞭影裡拖着沉重的碌碡、犁、耙,盡着我們強加給它的職責。一番辛苦下來,我家的麥子入倉了,耕完耙過的地塊看上去像被微風吹過的河面。這期間我和雲朵的合作,是耙地的時候,我蹲在耙上,雲朵拉着耙,在爹的驅趕下奮力向前。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五月中旬,下了一場大雨,水從四面八方向水庫裡湧來,尤其上遊的河道,濁浪翻滾着,竄起半米多高,很有萬馬奔騰的氣勢。水位眼見着上漲,幾天工夫,河灘大部分被淹沒了,隻露出少許的一點,牛羊都擠到這裡來了。又過了幾天,雲朵輪到了别人家,我的放牧生活結束了。

放牧雲朵的路上,我從來沒敢丢開過牛繩,不是怕牛跑掉,而是怕它突然跑進路邊的莊稼地裡,幾口下去,會咬得莊稼主人的心尖滴血。我相信雲朵輕易不會這麼做,但莊稼伸着綠色的小手召喚,雲朵是頭牛,肯定也是有牛脾氣的,它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嗎?

過年了,雲朵正好輪到我家照應,娘說牛對人有恩,人過年,牛也得過。三十晚上,煎餅卷酥菜;初一早上,煎餅卷水餃。雲朵和我們一樣,感受着新年的幸福。

第二年春末,雲朵病了,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後終成瘦骨嶙峋的模樣了。爹請來了“大放羊”(放羊出身,懂獸醫)。“大放羊”紮了牛的舌頭,放出一點紫黑的血,說過兩天會好。兩天之後,雲朵躺在地上,看上去更加瘦削了。又過了幾天,雲朵蜷縮着身子,半閉着眼睛,微微喘息着。牛虻瘋了似的往它身上撲,它有時會輕微地哆嗦一下,但已經無力甩起它的尾巴了。我拿了蒲扇,替它抵擋着,又将精美的草料放到它的嘴邊,它沒有任何反應,看上去似乎連氣息也嗅不到了。

雲朵在想些什麼呢?是在咀嚼它勞碌的一生嗎?或許它早就懂得花開花謝的自然規律,面對死亡,淡然得連掙紮一下都沒有,連低沉的哞叫都省略了!

雲朵死了,全家都很悲傷,我感覺世界像是塌陷了一角。

又到放牧牛羊的時節了,河灘裡,青蔥一樣的牛毛梭挺拔着柔嫩的腰身,牛羊穿梭着,孩子們在盡情地撒歡,我遠遠地望着,覺得少了雲朵的河灘像是沒有了靈魂。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現在,昌裡水庫終年蓄滿了水,岸邊少見放牧的景象了,村裡也聽不到牛叫聲了。我立在岸邊,像雲朵将胃裡的青草反刍到嘴裡咀嚼一般,藍天、風、陽光、青草味兒,在心裡翻騰着。

淚眼迷蒙中,雲朵向我慢慢走來……

20022.2.26

(聲明:圖檔來源于網絡)

作者簡介: 程學軍,男,中學國文進階教師,平邑縣作協會員,臨沂市作協會員,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簽約作家。曾獲“長江杯”“泰山杯”“文心杯”“溫和大王杯”“新世紀文學獎”“青未了散文獎”“齊魯晚報 齊魯壹點清泉計劃獎”等獎項。作品發表于《國文報》《山東詩歌》《流派》《當代散文》等刊及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等平台。

青未了|放牧雲朵的日子

壹點号程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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