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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進行時丨裴祯祥

詩篇:西漢水

◎ 裴祯祥

西河之子

沿着陡峭的起起伏伏的山巒

我将走遍西河兩岸

我要撫摸我遇到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

我要結識我看見的每一頭動物、每一隻飛鳥

遙望那些高不可攀的巨岩

我隻能悄悄記下他們的色澤與形狀

他們在日光與月色下

所發出的耀眼或者清冷的輝芒

西河喂養着我,也喂養着它們

我是這麼混沌而無助地活在世上

困在自己的肉體中

我必須從西河古老、幽暗、深沉的靈魂中

尋找到自己的基因與血脈

我必須既生活在此刻,又生活在過去與未來

我必須從那些繁茂恣肆的西河的子孫

從西河雕鑿出的那些山脈與土地

找到屬于我的族群

将自己寫入家譜

它們是西河之子。我,也是

西河

她流的是血,是酒

是讓人迷醉與沉淪的毒

她的身軀裡,繁衍着數不盡的魚、鼈與蟹

也攜帶着泥土、砂石、樹根與黃金

她混沌、磅礴、莽撞,如同醉酒的大漢

在群山間東倒西歪地穿行

有時候奔跑,有時候漫步,有時候跳躍翻滾

撒下一路浩歌

她的兩岸,生長着黃連樹、青岡樹

生長着金銀花、野菊花

生長着成群結隊的野豬、熊與狼

喜歡單獨行動的虎、豹,以及力大無窮的狗熊

與它們一起生長的,還有喝高粱酒、吃玉米面馍

在深山巨峽中狩獵捕魚的一群人

他們的祖先建立起朝代與國家

叫作周、秦、武興、仇池

循着曆史與傳說,我不斷看見

那些天生的王者

任俠,偏執,豪雄,在高山與大河之間往來穿梭

以烈火般的戰鬥與無畏的犧牲

完成着光明與黑暗縱橫交織的人生

如同這條血性與愛的河流

泥沙俱下,浩蕩無羁,無始無終……

走向西河

在清晨或黃昏,我們走向高粱酒般混黃的 河流

飲馬,飲牛,飲驢

如果在夏天,我們便脫光衣服

把刀痕累累的身軀,浸泡進洶湧的河水

讓激蕩的湯藥,洗淨我們的淤血,撫平我們的傷口

讓我們的皮膚,重新變得光滑,細膩

這是與我們具有同一膚色的河流

确切地說,因為她的滋養,我們才具有了這種膚色

這也是與陽光一緻的膚色

與月光一緻的膚色,與西北大地

和玉米一緻的膚色

當我們拖着疲憊、羸弱或者受傷的身軀

走向西河,我們知道

我們是在走向自己的祖脈,走向流動的神廟

走向自己的基因密碼與莫測的命運

走向大地的布道者

在清晨或者黃昏,我們走向烈酒般的西漢水

我們飲馬,飲牛,飲驢

也張開全身的毛細血管,飲自己

我們要以出于嶓冢的天上之水,熏染出嶄新的軀體

重新鑄造出一個勇武、華美的族群!

有一種愛情

有一種愛情,是關于西河的,确切地說

是關于西河滾燙的流水,關于停在西河上的落日之光

是關于春天到了,油菜花開滿河邊與坡地

鳥兒們懷着一顆顆柔軟的心,把歌聲傳遍大地

是關于秋天到了,西河邊鋪天蓋地的蘆葦叢

它所開出的雪,讓冬天提前到來

而我們傾心于這種随風飄蕩的白,傾心于這種白

将我們帶回到詩經年代的那種幽寂之美

有一種愛情,是關于西河流經的這塊土地

确切地說,是關于那些山嶺,他讓那些花開,花落

他讓那些樹木長的高大、挺拔

讓它們恪守季節的規律,讓那些葉子

在該綠的時候綠,該紅的時候,紅得爛漫,徹底

每當秋風吹過西河,陽光穿透霧氣,這些溝壑與山嶺

交出那麼多楊桃、闆栗與八月瓜

讓我們感受到不同生命與生命之間

那種神秘的聯系與無私的給予

有一種愛情,是關于西河邊姿态萬千的村莊

确切地說,是關于一縷縷炊煙

所升起的那些屋宇,是關于那些屋宇下

擺放在堂屋中間神櫃上,古老的家譜

是門頭上,雕刻着“耕讀傳家”的匾額

是一隻攪動勺把的女人的手,是坐在門口大青石上

吃旱煙的老人,與身後跟着一條黃狗的孩子

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娃,對着鄰村十九歲的男丁赧然一笑

是梨木箱,是流水席,是深夜月亮躲進雲層後

深深的土層中,埋下的一粒種子

有一種愛情,是關于西河邊的墓地

确切地說,是關于一些長滿松柏與灌木的樹林

是刻痕已經模糊的墓碑

是墓碑上那些統一的姓氏,是逐漸向我們走來的

那些字排,那些記憶中的臉龐,那些從遙不可及之處

來到我們肉體中的星芒與鹽粒

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樸素最恒久最最動人的愛情

是凍不壞燒不爛打不穿割不斷的愛情

我們在這愛情裡一萬遍出生,一萬遍死亡

但我們并沒有愛夠,并沒有全部感受到它的博大與深邃

這是我所知道的愛情,與西漢水有關的

與西漢水一樣浩浩蕩蕩、循環往複、無始無終的

愛情……

青年進行時丨裴祯祥

西河之憶

是在冬天。二十年前

西河結出厚厚的冰層。洪水過後

滞留在山腳窪地上的水

那些串珠似的湖泊,一夜間變為巨大的水晶

我們趕着牛,經過它們的身邊,将背架子

倒扣在冰面上,将刀尖刬進冰面

向後一拉,便擁有了一次

飛速的滑行

在那年少、艱難的歲月

我與父親、妹妹,沿着雪白、堅硬的河流

走向水唰灣、葫蘆頭,砍剁一年的柴火

把它們從山與山的夾縫間,竄溜下去

堆放在西河邊的亂石叢中

然後,等待熱天的到來、雨季的到來

把柴火紮成木筏,坐在它的上面

順流而下

把它們,拖向河岸與村莊

我曾目睹一個孩子

在西河邊的沙地上玩耍,淤泥裡打滾

成長為一個俊朗少年

我曾與他攜手走進西河的波濤

任激蕩的水流,擊打我們年輕的軀體

然後,在一個炎熱的下午

西河,扼住了這個孩子的呼吸

人們把他埋在岸邊的高地

讓他與西河日日對視

在跳躍的波濤上,我們尋找過

自由與夢幻的珍寶。在斷崖千尺的江岸

我們面對山野

練習過呼喊與歌唱

而那位一起放牛的、青栀般的女孩

早已淹沒于一座南方城市裡,滾滾的人潮

我曾經把初生牛犢的力量與激情

揮霍在西河身邊

現在,我在秋風中重新走來

徒然尋找着新生的可能

真快啊!那個少年冰面上的滑行

我還沒有來得及

再來一次,水電站、沙場與這個星球

持續的升溫

已經淹沒了一切

西河彎彎曲曲,在大山之間穿行

我們也彎彎曲曲,在人世之間穿行

當我們終有一天,躺卧在西河邊的石頭中

成為岸的一部分,我們将千年萬年

聽着他的濤聲,再不分離……

我的河流

這是我決意用一生糾纏到底的河流

從嶓冢山到兩河口,從秦州、禮縣、西和

到康縣、成縣、略陽,埋進深山的青銅器

已經演變為這塊土地的骨骼

儲存千年的糧食,散發着濃郁的酒香

在春天,她仍然是一條花滿枝桠的河流

西秦嶺,西漢水,每一寸岩土,每一泓水流

都蘊含着遙迢的遠古又孕育着不盡的将來

所有關于遠方的想象

在這條河邊,都能找到對應與歸宿

于是我決意成為這山嶺間遊走這波濤上泅渡的浪子

在西河邊種下莊稼、樹木與後代

我要追索的是什麼?我要珍惜的是什麼?

隻有這西部大地上,一條并不明淨、泥沙俱下的河流

作為朝代,他就是周秦漢唐

作為文章,他就是鐘鼎銘文與朝堂奏章

作為音樂,他既是黃鐘大呂,又是原始野性的民間吟唱

作為人物,他是秦皇漢武,也是氐王羌王

風卷殘雲,飛流直下,蕩氣回腸……

活過了三十八個年頭,我終于剖開肝膽

看見了自己的質地與顔色。我明白自從降生于世

我就在不斷尋找回歸的道路

我在尋找一條中年的河流,尋找一條将我從腹中取出

又不斷召喚我回來的河流。人們稱之為創造的

我将稱之為命運。人們稱之為命運的

我将稱之為愛情。人們稱之為愛情的,我将稱之為天道。

它将帶我找到另一個自己,成千上萬的自己。

沿着這條河走,走向那已經閃耀了千年萬年的

族群的星空,走向我不斷追索的,時間與空間的遠方

走向瞬息與永恒的交彙點。

然後,我擁有我的河流,我的河流擁有我

我們各自成為了對方,而我,将作為西河的一部分

擁有作為兒女的自在、踏實與榮耀。

青年進行時丨裴祯祥

在時代與生存之間探索(創作談)

文丨裴祯祥

每一個認真的寫作者,都會在自己所處時代與現實生存之間,不斷探尋寫作的意義與可能。在唐朝盛極而衰的整個過程中,李白、杜甫他們既寫出了開闊、自由、奔放、具有大唐氣象的詩歌珍品,也寫出了“三吏”“三别”這樣直面現實的悲憫之作。是以,一個時代的審美,既是豐富多元的,又與時代的整體風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20世紀80年代初,針對“朦胧詩”問題,謝冕等前輩頂着巨大壓力發表了“三個崛起”文章,為新詩寫作個人化、生活化和所謂“朦胧詩”的合法化,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我十分喜歡“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這樣的提法。我覺得,這種提法所表明的文學發展狀态,應該成為一種常态,我們的創作才會更加生機勃勃。

近年來,随着閱讀的深入與擴充,我越來越感到,我們的詩歌創作正在走向理性和良性發展的嶄新階段。諸多沉潛踏實的詩人,不斷拿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但同時,整個詩歌創作格局和美學視域,又顯得過于平滑和單一。我在期盼詩壇能夠像20世紀80年代貢獻出昌耀一樣,貢獻出具備獨特美學氣質的詩人,同時自己也嘗試着去走不同的道路。我深知自己的能力水準有限,但是我希望去碰觸一些陌生的題材和領域,試着去建構自己的寫作體系。因為包括我自己,有太多的年輕人寫出了大量自我、纖細、敏感、脆薄的作品,已經形成了幾乎完全統一而難于辨識的美學風格。而我們這個泥沙俱下的時代,卻具有傳統與現代交織的複雜詩學樣态,人們的生存,又是那麼殘酷而華麗、頑韌而脆弱,都在無盡空虛中,尋求着生命的意義和永恒。是以,我想從自身生存的場域出發,去曆史和大地的深處,探尋靈魂歸宿的可能性。同時,我也想鍛造一種開放、混沌、大氣、自由的詩風,來配合這樣一種具有犧牲意味的創作行為。

以上就是《詩篇:西漢水》這組詩出現的緣由。我出生成長的那個地方,處于秦嶺南麓西段,西漢水作為一條神話般的河流,與她周遭的土地一起,孕育了周秦盛世和氐羌文明,成為我們祖輩繁衍生息的風水寶地,我從小奔走在這條大河的身邊,切身感受過她的雄渾與博大。現在,年近不惑的我,更加感受到一種宿命般的寫作責任,催迫着我去了解她,呈現她。她注定是一條不同凡響的河流,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她兩岸的人,肉體與靈魂的來源與歸宿。我們也需要在這個以私我、羸弱為美的時代,承續她沉澱在我們身體中狂放、豪俠、恣肆、壯美的基因,完成對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人類靈魂的塑造。我想,與此同時,我們也會找到我們這群人靈魂的歸宿與恒在。這條路剛踏上去,我也将一往無前,繼續探索。

青年進行時丨裴祯祥

探尋根性與個體命運(評論)

文丨金勇

一次詩寫風格的轉變就是語言的冒險,這組詩恰巧就是詩人的再次冒險。大量疊用的名詞、動詞,動象和物象密切相扣。原始的動物如熊、野豬、狼、蛇以及飛禽等瀕臨滅絕的植種,在他的筆下再次複活,旨在為我們開啟生命密碼與根性的探求之路。他以母系的河流為切口,徐徐打開生命的紋路,讓肉體與靈魂再次返鄉。

這組詩始終貫穿着一條生命的脈絡,那就是喂養我們的靈魂之水。以回溯探源,暗合人類的繁衍與傳承,賦予一條河流詩與史的氣質,人的生命與物的生命巧妙相合,人和水都有了激昂的生命氣息,詩歌文本也充滿了盈盈古意,有了史詩般宏闊的強大氣場。在這裡,河水的命運,即人的命運。正是這種巨大而無聲的消隐,讓詩人不得不再次凝視故鄉的河流,讓不息的水聲,替詩人開口。往大了說,他是站在曆史的角度,進行史詩般的叙述。從小了說,這是詩人在強調個體生命的在場,同時也感受到生命必将消失的無奈,然後在自然的恒久與個體的短暫之間,尋求意志與靈魂的混同與統一。是以在這裡,有混沌,也有清醒,有糾結,也有釋悟。詩人無法說出這一切,是以讓河流替他發聲。

“我是這麼混沌而無助地活在世上/困在自己的肉體中/我必須從西河古老、幽暗、深沉的靈魂中/尋找到自己的基因與血脈/我必須既生活在此刻,又生活在過去與未來/我必須從那些繁茂恣肆的西河的子孫/從西河雕鑿出的那些山脈與土地/找到屬于我的族群/将自己寫入家譜……”詩人從關注個體生命,逐漸趨向于關注大我即族群命運。同時,詩風也在轉變中有了新的氣象。顯而易見,詩人在創作的道路上,又邁進了一個嶄新的台階,文本也逐漸飽滿成熟,有了大氣象,也有了深邃的厚重感。

作為生命之源,水孕育一切:卑微的、偉大的、低俗的、文明的,其實都與水命脈相系。水是寂靜的,生命也是,猶如詩居廟宇之上,都是靈魂的東西,需要有人打開,聆聽她流動的聲音。水出秦州嶓冢山,詩出《詩經 秦風》,這是水與詩共同的出處。水即根,而文化的傳承亦是根性的延續。“我要追索的是什麼?我要珍惜的是什麼?/隻有這西部大地上,一條并不明淨、泥沙俱下的河流/作為朝代,他就是周秦漢唐/作為文章,他就是鐘鼎銘文與朝堂奏章/作為音樂,他既是黃鐘大呂,又是原始野性的民間吟唱/作為人物,他是秦皇漢武,也是氐王羌王/風卷殘雲,飛流直下,蕩氣回腸……”詩人通過對一條河流的回溯,漸次打開根性的源頭。正是對現世人生的質疑與拷問,才有了回溯與追尋。正因如此,詩人在無形中為我們打開詩的畫面,把詩的厚度與寬度無限延伸。因為有了這種大氣象的存在,才使得這組詩從窄處入口,逐漸打開寬闊的視野,使詩的境界再一次拔高,賦予它史詩的滄桑和凝重。

我們再看《有一種愛情》中的句子:“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樸素最恒久最最動人的愛情/是凍不壞燒不爛打不穿割不斷的愛情/我們在這愛情裡一萬遍出生,一萬遍死亡/但我們并沒有愛夠,并沒有全部感受到它的博大與深邃/這是我所知道的愛情,與西漢水有關的/與西漢水一樣浩浩蕩蕩、循環往複、無始無終的/愛情……”這讓我自然而然想到古老的河水、古老的愛情:“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這裡的愛情卻不是詩中表現的那般美好,而是落到實處,具象上。回到日常的現實中,給予愛情另一種注釋。即使生命是卑微的、易逝的,但作為在這方水域上生存過的人,已經把自己與這方水土緊密相連,他因為與山水同在,也擁有了自己的偉大與榮耀。

總之,這組詩較之以往傳統詩寫,有了質的飛躍,結構上是串珠似的、組圖式的,将西漢水立體呈現給我們,把新的寫作經驗填補進去。這種在場式的叙述寫作,更像是一種往返古今的不斷“穿越”,似乎要把我們拉回到那個遠古、純樸、原生的時代,但卻與當下現實緊密聯系。但詩歌也并沒有直接抒情,而是更具叙述性和現代性,以冷峻白描式的筆法呈現出畫面感。它的語境、氣韻、都是緩慢的,層層遞進的,但這絕不是詩人自己給自己設定的障礙,而是随着語境與意蘊的推移而轉換,給我們呈現的不止是個體生命對命運的感悟、困頓、迷茫、沖突、質疑、警示,還有它内在的頑強的生命力。在結構架構上,卻以長詩、大詩的方式表現出來。最終呈現出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又是一個行走的立體的标影。我在場,卻無我,暨小我與大我境界的跨越,逐漸向大詩、史詩的步伐邁進,依次達到百川入海、有容乃大的人生修為。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1期)

裴祯祥生于1982年,陝西略陽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詩刊》《延河》《揚子江詩刊》《飛天》等,入選《中國跨年詩選》等選本及漢中市重點文藝創作扶持項目,著有詩集《指尖上的舞蹈》《水果街》。參加第20屆全國散文詩筆會,入圍第八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

金勇原名李金勇,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飛天》《草堂》《詩選刊》《作家文摘》等報刊,入選《當代青年短詩選》《中國鄉村詩選編》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