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生 陳蕾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天剛破曉，往常這個時段，烏克蘭東部城市哈爾科夫市的道路上車輛稀少，2月24日這天卻處處擁堵。
一些加油站前大排長龍，一次限量加20升油，排隊的車輛從一個十字路口堵到500米外的下一個路口；每兩百米左右有一個接水站，排着十人左右的隊伍；ATM機前人們排隊取現金，是日烏克蘭央行出通告，每個賬戶取現不能超過10萬格裡夫納（約合3500美元）。
當地時間早上6時，哈爾科夫文化學院的陳星悅和男友驅車從隔離酒店前往宿舍，前幾天她出現發熱症狀，懷疑是新冠，就自行隔離了。
坐在車上，她看到街頭的不少當地居民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箱疾走，步速是平日的兩倍。有人自駕、有人打車，紛紛往出城的方向趕去。當地的警車開得飛快，“警車走反道直接開過去了，後面還跟着一些私家車。因為路很堵，這些私家車就跟着警車走了，相當于警車給它們開了個道。”陳星悅說。
宿舍門口聚集了不少當地學生，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坐車往西邊去。學生中有人抱在一起，言語不多，氣氛中有種微妙的緊張。陳星悅在和朋友的交流中得知，在烏克蘭首都基輔的部分華人已組織起來，去向烏克蘭西部當時相對較安全的利沃夫。
淩晨的轟鳴
“打仗了打仗了，快點跑！”電話那頭的聲音急促而緊張，陳星悅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接到了電話，那時是烏克蘭當地時間2月24日淩晨5時。男友趕緊拍了拍她，她這才反應過來，點開在基輔的華人朋友傳來的當地視訊，吓了一跳。
視訊中“當”一聲巨響，極短暫的白光如閃電掠過，照亮被黑夜籠罩的城市，當地私家車輛的車燈在巨響下，此起彼伏地閃爍。遠處有紅光乍現、煙霧升騰。
淩晨5時的爆炸，遠處有紅光。本文圖檔均為受訪者供圖
陳星悅沒想到戰火會如此快地蔓延至烏克蘭首都基輔。她和男友那時還住在隔離酒店，幾天前她因發熱懷疑自己患有新冠，和男友去酒店自行隔離。2月24日，還沒等到核酸結果，先知道了戰争打響的消息。稍微平複了心情後，兩人想着到天亮趕緊先回宿舍，至少宿舍區兩層樓的華人還能互相照應。
害怕的不止陳星悅一人。
“我是蒙了，我已經蒙了。”回憶起24日聽到的爆炸聲，在烏克蘭敖德薩市中心租房住的趙辰心有餘悸。敖德薩是烏克蘭第四大城市，也是黑海沿岸最大的港口城市，挨着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咣當”一聲巨響，“感覺比打雷的聲音大好多倍”，淩晨的轟鳴直接将趙辰從睡夢中抽離。躺在床上，她睜着眼睛，不知所措，下意識拿起手機點開telegram看當地的群消息。敖德薩、基輔、哈爾科夫的網友們紛紛在群裡表示聽到巨響，有些人上傳了即時視訊。那時趙辰才明白——俄羅斯的飛彈襲擊了烏克蘭。
“我們沒有想到，包括當地人都沒有想到，不知道他們真的會打起來。”從未接觸過這樣的事，恐慌之下，趙辰趕緊先和國内的家人取得了聯絡。很快，來自國内、烏克蘭當地的好友、同學紛紛發來消息。從24日淩晨5：30到早上8:30，趙辰一邊關注着當地新聞報道的最新動态，一邊忙碌地回複着各地朋友的消息。
同一天9時左右，從基輔當地一家超市出來的王羽葵聽見“嗚嗚嗡嗡”的聲音穿梭過陰沉的天空。她害怕極了，趕緊和一同采購物資的室友說，兩人擡頭一看，眼睜睜看着轟炸機從自己頭頂飛過。“我第一反應就想快跑，也不知道往哪跑。”
當天10時左右，趙辰在敖德薩居所内上預科班的烏克蘭語課。班上一共9人，起初隻有她一人線上，老師沒有中斷課堂，對着隻有一個學生頭像的螢幕如常講授，後來另外有兩位同學陸續上線。
在回答老師問題時趙辰聽到窗外劇烈的“咣當”一聲。俄軍襲擊了敖德薩當地一軍用物資儲存地，發生爆炸。她看向窗外，隔着冬日稀疏的樹枝，遠處一團灰霧呈擴散狀态，伴随黑煙冒出。
當日，烏克蘭最高拉達（議會）通過烏克蘭全境進入戰時狀态的決定。首都基輔地鐵免費開放，地鐵站作為防空洞使用。
烏克蘭街頭
戰火燃起，烏克蘭境内的人們為戰時狀态做着準備。
王羽葵觀察到路上出城車輛變多；基輔市内加油站“車滿為患”，甚至有站點油量不足；藥店和銀行都是排隊的人。
回到宿舍的陳星悅先收拾起了行李，以便根據情況随時撤離。男友則前往家附近的大超市購買物資，6:30的超市前已聚集了不少人，寒冷的冬日，他戴着帽子，手插在口袋裡，排着長龍等在超市門外。
陳星悅慶幸男友去得早，她聽說到了下午，超市的米、面、油就都空了。加之此前囤的幹糧、熟食，差不多可以維持一個月的量。
超市門口排長隊
在敖德薩的趙辰也和室友去了超市采購。一進超市，一群人在ATM機處排隊取現金，隊伍很長，那時她們有些驚訝。後來趙辰和室友結賬時，被告知刷卡機出現故障，隻能現金支付。早上的超市，人已經比平時中午或下午要多了2-3倍，結賬平日用一兩分鐘，這次她們用了10分鐘。貨架上的友善面、面包等易儲存食物很快被掃光，售貨員還在着急往架子上補貨。
1月24日，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曾統計過當地留學生人數，通過留學生會告訴學生，非必要不出門，建議多囤物資，與同胞保持聯系，記下緊急電話。趙辰是以儲存過一些水和食物，是以24日在超市買不到生鮮的情況下，4-5天内還有一些食物儲備。
從超市出來，趙辰注意到了來往行人臉上有焦慮的神情。聽到兩個中年當地人在說，他們想去偏遠的村莊，或回老家避一避。趙辰在2月24日上午看到當地新聞顯示，2000人左右聚集在敖德薩火車站，想要逃至烏克蘭的西部地區，通過陸路進入波蘭或沃爾多瓦。
王羽葵則在超市來回路上，看到基輔當地居民常常一手打電話，一手拉行李箱，行色匆匆。但也有選擇繼續留守的，他是比王羽葵大一歲的朋友，此前他告訴王羽葵，俄軍可能會用火箭襲擊基輔，王羽葵當時并不确信，朋友認真地告訴她，“我沒有開玩笑，是真的，你注意安全”。
“我問他會不會去參戰，他說如果國家需要的話，他可能也會去。”王羽葵說。
王羽葵發現超市裡的米、面被搶完了。
戰火之下
烏克蘭當地時間2月25日17:00，氣溫1°C，陰天，大雪覆寫住了街頭。
陳星悅和男友在外購買物資，回程路上突然聽聞炮響，未見到火花。他們前方還有一些肩上背着、手裡提着行李的趕路人，身邊傳來“快跑吧”的聲音，透着慌張，行人加快步頻前往地鐵站躲避。
陳星悅和男友聽到炮響前往防空洞躲避。
一個個子偏矮的人穿得厚實，身上斜挎一個包，左右手拎着大到幾乎能拖地的行李，從街這頭，穿過泥濘濕滑的道路，匆忙地往街對面跑。道路上有被車輛軋過翻出的泥，路面映着一夥夥行人趕路時焦躁的身影，腳印和着泥和融化的雪，深深淺淺地留在街頭。
相較于防空洞庇護，王羽葵目前偏向于待在自己家。她覺得避難所除了寒冷外，目前人數過多，可能有感染新冠的風險。另外，在烏華人留學圈中有人在讨論“烏克蘭當地人排華”的情況；在進入全國總動員後，烏克蘭政府已向平民發放槍支彈藥。這些加在一起讓王羽葵覺得避難所有些危險。
關于排華的傳言，原因涉及有部分中國人在社交媒體上釋出有關烏克蘭美女、俄烏戰争、中俄關系的戲谑言論。看到此類言論的陳星悅感到害怕，“真就怕有人打我們”。
随着俄軍對烏克蘭各地的攻擊範圍擴大，陳星悅在宿舍窗戶上貼了米字膠帶，擔心餘震破壞窗戶。晚上她不敢開燈，因為看到了群裡的警告圖檔，上面寫道：“敦促所有公民采取行動，遮光挽救生命。關掉家裡的燈，拉上窗簾，讓住宅樓在黑暗中應對敵人。”
官方軟體，可檢視戰時地圖
王羽葵坦言這幾天睡不好覺，連續兩日，窗外總能聽到很多救護車、警車的聲音，25日晚上爆炸聲增多。當地華人群裡已經在互相通知緊急情況，讓大家注意安全，時刻保持警惕，可能會有危險。
在基輔，25日淩晨3時有一次大的爆炸，5時有一次爆炸，隔一段時間王羽葵就會醒一次，基本都是被吓醒的，醒了第一時間就看下手機，問問大家的情況如何。聽着窗外的防空警報，看到手機裡的新聞更新，王羽葵被震醒後剛開始會覺得害怕，但後面心情會慢慢平複。随着看新聞看多了，又會害怕起來，怕到手抖。
據中央廣播電視總台記者消息，當天6時左右，烏克蘭首都基輔又發生爆炸。俄軍坦克已抵達基輔周邊，烏軍炸毀基輔附近一座橋梁。烏克蘭國防部副部長漢娜·馬裡亞爾表示，基輔正在遭受飛彈襲擊。
同一天，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發表的視訊講話中表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僅是侵略，還是針對歐洲戰争的開始。他同時批評歐洲國家的援助過于遲緩。
澤連斯基還表示，烏克蘭全境已經陷入戰火之中，烏方希望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進行談判，避免群眾傷亡。
在敖德薩的趙辰已經很難有心思做其他事了，一直關心着華人群、telegram上的消息。她和室友看到有個實時視訊，一個人抱着孩子在樓裡面，旁邊的人說，“我看到大概有飛機過來了”，這人說，“我沒有看見”，大概過了兩三秒之後，飛機直沖過來打了那棟樓一下，那棟樓在晃，然後他們往别的地方逃竄。她和室友看了都很害怕，“如果說我真是睡着了，我怕他們攻擊。”
就在前一晚鄰居敲響王羽葵家門的時候，王羽葵那時很疲憊正在休息。聽到敲門聲，她夢中驚醒，以為有什麼危險的事發生了。開門後鄰居告知她趕快填寫撤僑的表格，她才稍微舒了一口氣。“想到可能終于要撤僑了，但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時間撤，也不知道具體在哪裡撤。”
等待撤離
2月25日，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釋出關于請拟自烏克蘭撤離中國公民進行登記的緊急通知。
“之前二三月份的機票（烏克蘭飛往中國）都熔斷了，最早的票也是四月，最低三萬八一張。”陳星悅提到，她的中國籍鋼琴教師就買了四月份的票。之前買機票困難，目前這個局勢下，她和趙辰、王羽葵都在“撤僑”文檔上作了登記，等待中方後續安排。
誰也沒想到，幾日之内，争端變為戰事。
當地時間2月21日晚，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指令，承認烏克蘭東部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
2月24日清晨，普京發表電視講話，決定在烏克蘭頓巴斯地區開展特别軍事行動。
2月25日1時，烏克蘭軍方表示，切爾諾貝利地區已被俄軍控制。
2月25日清晨，俄軍坦克已抵達烏克蘭首都基輔周邊，俄烏雙方正在激戰。
一切都太突然了。
趙辰平日裡上完課有去咖啡館的習慣，這幾天家人叮囑她“不要到處走，待在家裡，如果要撤就趕緊撤，不要拿一些沒有用的東西，就帶貴重的東西和證件”。
趙辰2月24日吃完晚飯，便和室友一起收拾好了行李，一旦要她們去防空洞躲避，或者去其他地方，她們已經收拾好了檔案和必備的貴重物品。如果回國，她可以在網上完成課程，但是她還要繼續讀博，早晚有一天得回來。現在還不知道烏克蘭未來的局勢會如何變化。
陳星悅晚上難以入睡，也不敢入睡。她目前還在讀預科，現在她不知道之後要怎麼入系，以及回國後她現在的課程怎麼辦。她原本的計劃是在烏克蘭這邊讀到博士，現在這個情況，準備換個國家或者等未來幾個月局勢穩定了再決定去哪讀。她說，“這邊打仗，第一擔心的是自己會不會死，但我還是相信國家的，等着回國。”
王羽葵所在的基輔情況最為嚴重。2月24日，王羽葵本來還要去做家教，教小朋友學漢語，那天聽到爆炸聲後就跟小朋友家長聯系說暫時不去了。25日半夜，她家附近仍一直聽到連續轟炸的聲音，她不時驚醒。目前她還在上學校的網課，打算等撤僑飛機和新的資訊。同時她也想呼籲國内部分網友：在了解烏克蘭情況時需理性看待，不要輕信一些社交媒體上的誇大和不實言論。
到26日早上，烏克蘭基輔市中心再次傳來爆炸聲，離王羽葵家1.8公裡的超市處受到襲擊。
戰争還在繼續，平民還在逃難。在telegram當地群中，24日至26日不時有各地網友上傳的見聞，火車站廣場防空警報鳴笛，人潮在向站内奔湧；防空洞内人們戴着帽子、蓋着毛毯擠在地上，身邊放着礦泉水、小折疊椅。
趙辰是個喜歡花的姑娘，23日那天，趙辰為當日氣溫變暖而高興，“快春天了，今天已經10°C以上了，街口老奶奶又來賣花了！”
那時距離淩晨5時的炮響還有9小時。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彭玮 圖檔編輯：蔣立冬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