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龐薰琹《江南水鄉》

今年的央視春晚上,取材于元朝黃公望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的創意音舞詩畫作品《憶江南》引來無數觀衆喝彩,也令人再次對以江南和江南水鄉為主題的古代繪畫作品産生濃厚興趣。自宋以來,特别是明清期間,江南和江南水鄉題材的古代繪畫作品可以說層出不窮,相關的研究專著和文章至今更是汗牛充棟。然而,在現當代美術發展史中,那些表現江南和江南水鄉之美之魅的優秀之作,似乎尚未像古代繪畫那樣引起各方關注,有些可惜。

近年來,由于機緣巧合,筆者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蘇州美術館、中華藝術宮等策展了以江南和江南水鄉為主題的現當代藝術作品展,并在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與上海博物館共同推出的“江南文化講堂”以“現當代美術視覺圖像中的‘江南水鄉’”為題做了演講,深感我們對于江南和江南水鄉主題的現當代美術作品缺少全面、系統而深入的疏理、研究和介紹。而淡忘了那些曾經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産生過相當影響的現當代美術經典,便無法準确了解把握江南和江南水鄉文化在現當代語境下的變化和特質,領略不同時代的古今繪畫各自不同的藝術魅力。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劉海粟《夫子廟》

《故鄉的回憶——雙橋》:曾讓許多人以為江南水鄉就是周莊等江南古鎮

如果時光倒退三四十年,許多人對于對于江南水鄉的認知大概就是小橋流水人家,就是江南古鎮,或者說得再具體一點可能就是周莊。周莊和江南古鎮為什麼成為不少人心目中江南水鄉的代名詞?這也許與一幅很出名的當代美術作品有關,就是已故的上海著名油畫家陳逸飛上世紀80年代初創作的《故鄉的回憶——雙橋》。

據當地相關人士回憶,自費留美的陳逸飛上世紀80年代初回到上海,去昆山的周莊、錦溪水鄉古鎮采風,當時昆山至錦溪、周莊的公路尚未築通,走的是水路。周莊、錦溪都是南宋興起的古鎮,保留了不少明清建築。陳逸飛沒有直接寫生,而是用相機把感興趣的景物拍攝下來,帶回畫室,進行再創作。《故鄉的回憶——雙橋》就是水鄉之行的産物。這幅作品為當時的美國商業巨子哈默先生所收藏。哈默先生在美國開了個在藝術圈很出名的哈默畫廊,與陳逸飛簽訂了五年協定,每年為他舉行個展。哈默先生非常喜歡《故鄉的回憶——雙橋》這幅畫,鄧小平之後在北京接見哈默先生,哈默先生将此作為重要的禮物贈送給了鄧小平和中國人民。這幅油畫後來還上了聯合國郵局的首日封。當時國内媒體作了大量報道。周莊一下子暴得大名。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每年到周莊寫生的美術愛好者、藝術院校學生的人數是全國各個小鎮中最多的。周莊在江南各個小鎮中的遊客中也是人流量最多的。當然,後來也有人說,陳逸飛這幅畫中的雙橋不是在周莊而是在錦溪。我曾經問過陳逸飛,他說,“江南古鎮大同小異,既然周莊現在有了這個名聲,那就算在周莊的賬上吧。”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陳逸飛《故鄉的回憶——雙橋》

《故鄉的回憶——雙橋》的廣泛傳播,讓不少人認為江南水鄉就是周莊,就是這些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鎮。但若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會發現,實際上,出現在諸多現當代美術作品中的“江南水鄉”遠不僅僅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鎮。在現當代畫家的視野中,“江南水鄉”的外延和内涵要遠比小橋流水人家豐富得多。在地理外貌上,江南水鄉還有湖泊、山林、農田、樹木包括有河流穿越的城市,過去“城小野大”,江南的城市往往為溫潤的農田樹林河流所包圍,是以蘇州杭州紹興等許多規模比小鎮大的江南城市都可以算是江南水鄉。而在人文資源上,江南水鄉人傑地靈,鐘靈毓秀。在“江南水鄉”的精神核心上,又往往充滿詩意,是諸多出生、成長于此或在江南從事藝術創作的現當代藝術家的精神原鄉。

《雙燕》:現代主義藝術為江南水鄉題材繪畫吹來了中西融合新風

在現當代美術視覺圖像中的“江南”和“江南水鄉”的語境下,筆者覺得有兩個次元往往為人所忽視。

第一個次元就是現代主義藝術為江南水鄉題材繪畫帶來的一股中西融合新風。上世紀20年代開始,整個江南是與世界同步的,開放的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江南從上世紀一二十年代建立新式美術教育始就一直對西歐流行的印象派及印象派之後的現代主義情有獨鐘。劉海粟、關良、龐熏琴、周碧初等創辦、任教的上海美專,顔文樑創辦的蘇州美專,林風眠、吳大羽、趙無極、吳冠中、朱德群等曾經創辦、任教、就學的國立杭州藝專,都曾經是中國現代主義藝術的教學重鎮。當年這三個學校的創辦者、老師大多曾經留歐,留日;後來培養的不少學生也去了歐洲留學。他們志在中國特别是在江南地區推動現代主義藝術的發展,追求中西藝術的融合。中國美術史上一系列如雷貫耳的現當代藝術大師、大家,幾乎都與江南水鄉這片地域有着緊密相關的聯系。他們的繪畫不僅僅從傳統的國畫擴充到整個西畫領域,而且在創作理念、風格、技巧各個方面都帶來了颠覆性的變化。他們的藝術當時被稱為“新畫派”,有的直接表現了江南水鄉的美景、人物、風情、習俗,有的則從江南水鄉汲取了充沛的靈感,直接和間接地呈現了他們對于江南水鄉的迷戀和情感,讓世界看到了這些源自于江南水鄉的中國現代藝術的獨特和不凡,更讓人們看到了他們追求追求中西融合的藝術理想,其影響力延綿至今,也對今天方興未艾的新時代的當代藝術的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啟蒙和推動作用。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顔文樑《月夜泛舟》

比如顔文樑一些描繪江南水鄉風貌的作品采用了法國印象派的手法,隐隐約約的光影處理,很有莫奈作品的味道。劉海粟部分以江南水鄉為主題的繪畫從後印象派和野獸派汲取了養分,同時又與中國的石濤進行了跨文化比較與研究,從中國文人畫角度探尋油畫現代性轉變,将歐洲現代主義繪畫進行中國化的探求。林風眠的繪畫在追求歐洲立體主義與表現主義的同時,更是從中國民間美術與陶瓷繪畫上找到直覺主義的皈依與營養,從現代主義反觀中國民間藝術,使他獲得了現代主義外在形式與江南文化内在詩性的統一。林風眠在上世紀60年代創作了大量的以江南杭州西湖為題材的繪畫,雖然他是廣東人,他在自己的回憶錄裡說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在杭州國立藝專做校長的幾年,江南改變了他的文化基因。吳大羽是杭州國立藝專的系主任,是當時在杭州國立藝專倡導現代主義的“台柱子”,他的具有東方意韻的抽象繪畫是具有相當開創性的,培養了很多出色的學生,像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等。吳冠中曾為他的老師吳大羽的遭遇大力呼籲:說是要研究吳大羽,吳大羽先生是非常了不起的、需要被人重新認識的藝術大家。他的蠟筆小畫《江南農村》别開生面。關良是從日本回來的,他的繪畫不是寫實的,而是學習了現代主義繪畫的方法,有變形、誇張,包括用色也很大膽。周碧初、龐熏琹也是從法國學習回來的。他們的作品也推動了現代主義繪畫在江南的傳播。趙無極在杭州國立藝專做學生,後去法國留學,以東方詩意的抽象畫名揚世界。他晚年說夢裡經常想起杭州和蘇州,因為他的母親是蘇州人。他說我的抽象畫現在能被法國人所接受,不是因為我像法國人,是因為他們從我的抽象畫看出了東方和江南的味道,這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吳冠中《雙燕》

在這些現當代美術大師大家中,吳冠中無疑是對江南水鄉題材着力最多、成就較大的一位。他的不少代表作都與江南水鄉有關。江南水鄉在吳冠中的筆下得到了精彩的創造性的闡釋。作為生于江南、成長于水鄉的畫家,吳冠中對江南有着濃厚的情誼。他也曾對學生說起“一回到江南我就會激動……”“我一輩子斷斷續續總在畫江南……”吳冠中畫江南不受既定技法的限制,汲取了豐富的現代藝術表現手段,自創新格。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的吳冠中早期水墨畫代表作《雙燕》,即是典型的以江南水鄉為題材的繪畫作品。《雙燕》的創作純屬偶然。上世紀80年代,吳冠中帶着一批學生到江南去寫生。在甯波火車站候車準備返校的時,吳冠中發現河對岸有一排江南典型的白牆黑瓦民居,于是掏出速寫本畫起來。這時火車開始檢票,同伴催促吳冠中趕緊上車。雖然匆匆忙忙,但這個畫面在吳冠中心中久久不能抹去,就像一壇好酒在他心中醞釀了八年,終于在1988年瓜熟蒂落,水墨畫《雙燕》橫空面世。吳冠中後來寫文章回憶說,“《雙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幾何形組合,橫向的長線及白塊與縱向的短黑塊之間形成強對照。蒙德裡安(荷蘭幾何抽象畫家)畫面的幾何組合追求簡約、單純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過于含糊,甚至等于零。《雙燕》明确地表達了東方情思,即使雙燕飛去,鄉情依然。橫與直、黑與白的對比美在《雙燕》中獲得成功後,便成為長留我心頭的藝術眼目。如1988年的《秋瑾故居》再至1996年作《憶江南》,隻剩了幾條橫線與幾個黑點,都屬《雙燕》的嫡系。”“在衆多江南題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認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雙燕》。”

《常熟田》:現當代中國畫拓展了江南水鄉題材的邊界

第二個次元是新中國成立之後,中國畫對江南水鄉題材邊界的新拓展。新中國成立之後,社會的現實圖景發生了變化,視覺的圖形自然也應有相應的不同。江南水鄉不僅僅是傳統文人畫家表現自我、抒寫胸中逸氣的寄托,而更應成為表現新時代新生活的重要對象。就江南水鄉本身來說,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如在江南到處可見的水利建設、農業生産、新人新風等,就成為當時國畫家重要的創作題材,“新國畫”應運而生。這些作品所進行的現實轉換,不僅展現在描繪了傳統中國畫亘古沒有表現過的題材,而且展現在中國畫家入世心理與現實情感的表達。這些作品喚起的境界,是嶄新的社會風貌,境界的轉換無疑也引發并直接促成了筆墨語言的重新整合與新的生機的注入。

當時,在中國畫家中大興“寫生”之風,“畫山水必須畫真山水”。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去看,這對中國畫反映現實生活起到了相當積極的推動作用。從傳統走來的中國畫家,把寫生當成了創新的試驗田,寫生如何與傳統筆墨對接?新的時代風貌如何與程式化的山水畫相融合?寫生如何改造中國山水畫?令人欣慰的是,這些來自江南水鄉生活的中國畫作品,沒有排斥與傳統的聯系,相反卻是依靠這樣的關系在新與舊之間架構了能夠溝通的橋梁,将現實的感受和傳統的筆墨結合起來,以呈現出“新”的社會意義。比如錢松嵒上世紀60年代所創作的國畫作品《常熟田》就是一個成功的範例。

文藝評論丨江南之美水鄉之魅:那些不能淡忘的當代中國美術經典

錢松嵒《常熟田》

《常熟田》所描繪的是過往傳統中國山水畫從未表現過的普通江南農村場景。作品與傳統文人畫所追求的蕭寒、超脫、不食人間煙火的古意沒有了任何的關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世界。此畫是錢松嵒赴常熟虞山寫生,親眼目睹常熟農田當時繁榮新景象後有感而作的。江南農村少山,多的是平疇千裡的水田。但是如何能讓平坦的水田在畫面上獲得一種不凡的氣勢?錢松嵒采用了鳥瞰式和滿構圖的方法,他後來談起此畫時說,盡管創作時是有常熟西門外虞山下瞰的真切體驗,卻聯想到了宜興、無錫等地構成的“江南田”這個總印象。占據整個畫面絕大部分的稻田,由近到遠,由實到虛,有咫尺千裡之勢。在着色方面,錢松嵒原想以金黃色為基調,但兩次到常熟所見都是綠油油的麥苗,是以最後決定施以綠色。自元明文人畫之後,大多數傳統文人畫家認為重彩過于俗氣,而以水墨為雅。但錢松嵒卻認為無論是水墨還是重彩,其關鍵還在于兩者如何調配。這幅作品大面積運用明亮的石綠色,并随着稻田的遠近呈濃淡之變。強烈又和諧的色彩恰到好處地展現出江南生機勃勃的新貌。畫作取名《常熟田》,一語雙關。錢松嵒在畫上特意題字:“常熟縣境,平疇萬頃,歲歲豐收,真乃名實相符”。過去有幅對聯說,“司空常熟天下荒”,新中國成立後,年年“常熟”,這既是錢松嵒對江南農田繁榮景象的歌頌,也寄寓了他對農業年年豐收的美好祝願。而他的這幅《常熟田》可以說出色地回應了新的時代對藝術家提出的新課題,在江南水鄉題材國畫創作上獲得了創新性的突破。

又如上海中國畫院畫師陸俨少唐雲伍蠡甫張守成等上世紀50年代深入生活後合作創作的《新安江》長卷,也是當時直接、全景式地反映江南新安江水庫建設的風貌和當時集體創作的新成果。當然,時代不同了,藝術家對于同樣題材的處理也會發生變化。去年,上海中國畫院組織畫師重回新安江水庫,兩位女畫家鮑莺、萬芾與她們的前輩的藝術呈現就完全不同。鮑莺畫的新安江水庫,畫面近景主體是簇擁的花草,新安江水庫則作為遠遠的、朦胧的背景,讓我們聯想到時間年月的更疊。而萬芾則在三分之二的畫面上,突出描繪了10個競飛的白鹭,而将山巒環抱中的新安江水庫做了虛化的處理,頗具江南特有的詩意。

作者:張立行

編輯:範昕

策劃:範昕

責任編輯:王彥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