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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我隻有采用一種簡潔、清醒、強悍的女性聲音,類似于這個時代中産階級知識女性的聲音,我用這種聲音開始寫,才會覺得能寫一個好故事。”

——埃萊娜·費蘭特

注:本文摘自埃萊娜·費蘭特的書信、訪談集《碎片》,原文刊登于2015年《巴黎評論》。因篇幅限制,内容有删減。

埃娃:你覺得男性寫作和女性寫作之間有什麼根本的差别?

費蘭特:我通過我的個人經曆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從小——十二三歲——就非常确信,一本好書必須有一個男性主人公,這讓我非常沮喪。這個階段持續了兩年多時間,在我十五歲時,我開始熱衷于看那些處于困境的勇敢少女的故事。但我還是繼續認為——可以說,這個想法更加明确——那些偉大的小說家都是男性,我要學會像他們那樣講故事。在那個年紀,我看了很多的書,明确來說,我模仿的都是那些男性作家。甚至我寫女孩子的故事時,我總是讓我的女主人公曆經風霜,非常自由,很有毅力。

我嘗試去模仿男人寫的偉大作品。說得更具體一點,我不希望自己像那些女性作家,比如說,像拉法耶特夫人或者簡·奧斯丁、勃朗特姐妹那樣寫作——那時候,我對當代文學知之甚少——我想模仿的作家是笛福、菲爾丁、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雨果。我當時覺得,值得模仿的女性作家很少,她們相對比較弱,男性作家的作品非常多,更引人入勝。我不想把話題扯得太遠了,那個階段對于我來說很長,一直持續到二十歲,對我的影響很大。在我看來,男性小說傳統提供了豐富的、建構性的東西,我覺得女性小說缺乏這一點。

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電影《成為簡·奧斯汀》

埃娃:是以你覺得女性寫作根基比較弱嗎?

費蘭特:不是,完全不是。我說的是我青少年時期的想法。後來,我的觀點發生了巨大變化。因為曆史原因,女性的寫作傳統沒有男性寫作那麼豐富多彩,但也留下了一些水準很高的作品,有的是非常有創造力的作品,比如說簡·奧斯丁的作品。在二十世紀,女性的處境發生了根本變化。女性主義思想和女性主義實踐釋放了很多能量,推動了更深入、更徹底的轉變,産生了很多深刻的變化。假如沒有這些女性的鬥争、女性主義的文章,還有女性文學,我都無法認識自己,這些作品讓我變成了一個成熟女性。

我寫小說的經驗,無論是沒出版的還是那些已經出版的,都是在二十歲之後成型的,我嘗試通過寫作,講出符合我的性别,展現女性不同之處的故事。但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我們應該去打造女性自己的傳統,我們永遠都不要放棄前輩留下的技藝。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一個強大、豐富和廣闊的文學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學世界一樣豐富,甚至更加豐富。是以,我們要更好地武裝起來,我們必須深入挖掘我們的不同,要運用先進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們不能放棄自由。

每一個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領域,目标不應該隻是成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應該成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無論男女,都要盡可能發揮自己的文學才能。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不能受到任何意識形态的束縛,要擺脫所有主流、正确的路線和思想指導。一個寫作的女性,她唯一應該考慮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體會的東西講述出來,無論美醜,無論有沒有沖突,不用去遵照任何準則,甚至不用遵從同一個陣線的女性。寫作需要極大的野心,需要擺脫各種偏見,也需要一種有計劃的反抗。

桑德拉:在你的作品中,你覺得哪一部讓你全心投入,具有剛才你提到的那些特點?

費蘭特:就是最讓我覺得愧疚的書——《暗處的女兒》。我把書中的主人公置于一種我寫作時都無法忍受的處境。勒達說:“那些最難講述的事情,就是我們自己也無法了解的事。”我們可以這樣說,這是一句箴言,這是我所有書的根基。寫作應該進入一條艱難的道路,在虛構的小說中,一個寫作的女人——講述者“我”,在故事中永遠都不是單一的聲音,而是寫作本身。講述者會面對一個非常艱難的挑戰:她應該把自己所知道的,但還沒有想清楚的東西用文字組織起來。

這就是發生在黛莉亞身上的事,同樣也發生在了奧爾加、勒達和埃萊娜身上。但黛莉亞、奧爾加和埃萊娜走過了她們的曆程,到了故事的最後,她們很陰郁,但她們得救了。但是,勒達寫出來的東西,是她無論是作為女兒、母親還是另一個女人的朋友都無法忍受的。尤其是那個下意識的動作,她拿走了那個娃娃——這是整個故事的核心,這個動作的意義是她沒有想到的,當然在寫作中也無法說明。在這裡,我期望自己能展示比寫出的文字更多的東西:一個很真實、很有說服力的故事能達到一種這樣的效果,即使那個寫作的人也沒有明白其中的意義,因為假如她知道答案的話,可能會死去。《暗處的女兒》是我發表的所有小說中,最讓我痛苦,也是和我聯系最密切的。

埃娃:你一直在強調寫作的中心作用,你說那就像從很深的井中汲水的鍊子。你寫作的方式有什麼特點呢?

費蘭特:我隻确信一件事:我隻有采用一種簡潔、清醒、強悍的女性聲音,類似于這個時代中産階級知識女性的聲音,我用這種聲音開始寫,才會覺得能寫一個好故事。我需要一個幹脆的開始,句子清晰明确,不用展示漂亮的文字或文體。通過這種調子,小說才能穩穩地寫出來,我帶着一種忐忑的心情,等着另一個時刻的到來,就是我可以用一系列滄桑、刺耳、激動、斷斷續續、随時都可能崩潰的聲音來打斷那些平緩、穩定的聲音。

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我的天才女友》人民文學出版社

在我第一次改變語體的時候,伴随而來的是激動、不安和焦慮。我很喜歡打破我筆下人物有文化、有教養的外殼,讓他們流露出粗糙的靈魂,讓他們變得吵吵嚷嚷,也許有些歇斯底裡。是以,我會在兩個調子之間的過渡上用很多心思,我希望語氣變得激烈的過程讓人驚異,同時能自然地恢複到平靜。實際上,講述的聲音産生斷裂對我來說要容易一些,因為我迫不及待地等着這個時刻,我心滿意足地滑入那個狀态,我很擔心聲音恢複平靜的時刻。我很擔心講述者沒辦法平靜下來,尤其是,現在讀者都知道,她的平靜是虛假的,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講述的秩序很快就會被打亂,她會帶着更大的決心和樂趣,展示自己的真實狀态,我需要用一些心思讓這種平靜變得真實。

埃娃:我們現在談談“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和埃萊娜之間的關系不像是虛構的,也不像用通常的方式講述的,就好像直接來自潛意識。

費蘭特:我們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沒有像其他作品那樣,在“碎片”中,也就是說那些淩亂地混雜在一起的材料中找到一條路。我從開始就感覺到,所有一切說都是新體驗,每樣東西都出現在該出現的位子上,這也許是源于我和《暗處的女兒》的關系。在我寫這本書時,比如說,我已經意識到尼娜這個形象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和那個“克莫拉”分子橫行的環境格格不入,很引人注目,正因為這一點,她才吸引到了勒達。我腦子裡想到的最初情節,當然是兩個丢失的布娃娃,以及後來失去的女兒。但現在,我覺得沒必要把我幾部小說之間的聯系列舉出來。

我想說的是,對于我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感覺那些材料自然有序,都來自其他小說。就我所知,關于女性友誼的主題,這也是和我在《晚郵報》上提到的前幾年去世的那個女性朋友有關:這是莉拉和埃萊娜故事的最初原型。後來,我有了自己的私人“庫房”——是一些幸好沒出版的小說——這些小說裡,有很多難以控制的女孩和女人,她們的男人、環境枉然想壓制她們,她們雖然精疲力竭,但依然很大膽,她們總是很容易迷失于自己腦子裡的“碎片”中,集中展現在《煩人的愛》裡的母親阿瑪利娅身上。現在想想,阿瑪利娅有很多地方都和莉拉很像,包括她的“界限消失”。

埃娃:無論是莉拉還是埃萊娜,這兩個人物有着本質的不同,但都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讓讀者感同身受,你怎麼樣解釋這種情況?這和兩人之間的不同有關嗎?這兩個人物都千頭百緒,有很多個層面,但總的來說,埃萊娜是一個比較接近現實的人物,而莉拉卻像是高于現實,就好像她是一種神秘的材料組成,挖掘得更深入,有時候有一些象征性的特征。

費蘭特:埃萊娜和莉拉之間的差别,很大程度地影響了叙事政策的選擇,但她們倆都經曆了一個正在發生變化的時代,女性的處境發生了變化,這是故事的核心。想一想,讀書和上學的作用,埃萊娜對自己要求很高,她很勤奮,每次都能夠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她帶着一種有節制的自豪,講述自己成為知識分子的曆程,她積極地參與這個世界,強調莉拉已經遠遠被自己抛在了身後。但她的講述時不時會中斷,因為莉拉表現得比她更活躍,尤其是更激烈、更徹底地參與這個世界,可以說,莉拉更底層,更發自肺腑。

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中的童年埃萊娜

莉拉最後會真的離場,把整個舞台留給埃萊娜,莉拉成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的犧牲品:界限消失,自我消失。你稱之為差别的東西,那是在這兩個人物關系的不斷遊移中産生的,也是埃萊娜的故事的結構。這種差别使女性讀者,應該也包含一部分男性讀者,會覺得自己既像莉拉,又像埃萊娜。假如兩個朋友的步子一緻,那就像一個是另一個的翻版,她們是彼此的鏡子,她們會輪番用秘密的聲音講述,但事情并非如此。這個步子從一開始就被打破了,引起差别的不僅僅是莉拉,也有埃萊娜。當莉拉的步子變得無法忍受時,讀者會緊緊抓住埃萊娜;但埃萊娜迷失時,讀者會對莉拉産生信任。

桑德羅:“那不勒斯四部曲”這個系列和您之前的寫作體驗有什麼關系,這本書寫作的過程中,有沒有出現新情況?

費蘭特:有很多新體驗。首先,在我過去的經驗裡,我從來都沒寫過那麼長的故事。其次,我從來都沒想到,自己能這麼詳細地寫出這些人物的生活,跨越這麼長的一個曆史階段,充滿了各種坎坷和變化。第三,因為我個人的喜好,我一直都很排斥社會地位提升的主題,講述人物如果獲得某種政治和文化立場,或者人的各種信念是多麼容易改變,或者強調人物出身的階層,出身的重要性非但沒有被抹去,甚至從未真正減弱。我寫作的主題,還有寫作技巧,和這些問題并不适合。但實際上,在寫作時,我一直沒完沒了地寫着:曆史背景很自然地融入了人物的行為、思想和人生選擇。我從來都沒有設想過,曆史背景就像布景一樣,處于故事的外部;我對政治和社會學原先有些排斥和厭煩,但我後來從中發現了樂趣。我說的沒錯,是樂趣,讓我可以講述女性的“異化”和“歸化”(estraneità-inclusione)。

埃娃:是相對于什麼的異化和歸化?

費蘭特:埃萊娜和莉拉感覺到,曆史還有所有相關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都和她們無關,但在她們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她們的話語,或者行動都包含在曆史之内。這種異化和歸化在我看來,是計劃外的,對我來說很難講述,就像往常一樣,我決定挑戰自己,決定開始講述。我希望,曆史像一個非常模糊的背景,而這個背景會發生變化,會沖擊到這些人物的生活,改變着她們的信念、決定、行動和語言。當然了,假如出現虛假的語調,可能會讓我卡殼。但這部小說寫得非常順暢,我一直都很确信——無論錯還是對——我都覺得這個調子能站住腳,能賦予“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所有事件一種真實感,讓那些宏大事件的講述沒有那麼庸常。

桑德拉:女性友誼作為一種新的文學主題出現,這是不是讓你的叙事很不尋常的原因?現在所有人都承認,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沒有任何關于女性友誼的文學傳統。在之前的小說中,你講述的也是孤單女性的故事,她們沒有女性朋友可以依賴、傾訴。盡管勒達在海邊時——這也是你提到的——她很想和尼娜建立一種友好關系。但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度假的,處于一種絕對的孤獨狀态,就好像她沒有女性朋友。

費蘭特:你說得對。黛莉亞、奧爾加和勒達都隻能獨立面對自己的問題,她們沒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求助,可以獲得支援。隻有勒達後來打破了一種孤立狀态,想和另一個女人建立一種惺惺相惜的關系。但這時候,她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讓這份友誼沒有任何發展的可能。埃萊娜永遠都不是一個人,她所有的故事都是和她兒時的夥伴糾纏在一起的。

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中的成年埃萊娜和莉拉

桑德拉:但仔細想想,莉拉從小時候也做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她童年的決定,對她一輩子都産生了影響。

費蘭特:這是真的。但在面對這個新主題之前,談論這兩個女主人公,還有她們的友誼之前,我想強調的是,之前和後來的小說之間的一些共同特點。我之前寫的三本小說,還有“那不勒斯四部曲”,都是通過第一人稱講述的,但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在任何小說裡,我都沒有設定,講述者“我”是一個人的聲音。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埃萊娜都在寫作,她們之前在寫作,或者正在寫作。關于這一點,我想堅持一下:這四個人物的故事,我在構思時并不是以第一人稱,而是第三人稱,她們都通過文字留下了,或者正在留下她們經曆的事情。在我們女人身上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面對危機時,我們會試圖寫作,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私人的寫作可以讓我們的痛苦得到控制,讓我們寫出信件、日記。我總是從這個出發點開始,那些女人寫出自己的故事,就是為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這種前提變得很明顯,成為推進故事的主要動力。

桑德羅:你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

費蘭特:我是想說明,我想到筆下的那些女性,她們會通過書面方式表達自己,這會讓我覺得,她們的寫作能揭示真相。伊塔洛·斯韋沃認為,在讀者之前,作者首先應該相信自己講述的故事。我自己呢,除了相信我所講述的故事,我也應該相信,奧爾加和勒達正在寫她們的經曆,尤其是,她們寫出的真相會打動我。這四部小說中的講述者都有一個特點,就是她們都非常依賴寫作。黛莉亞、奧爾加、勒達和萊農好像知道,她們要講述的故事的細枝末節。但故事越向前發展,在她們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她們越會表現得很不肯定,很沉默,不可信。這就是我這麼多年來側重思考的地方:在語言、用詞、句子結構、語體的轉換中找到女性的“我”,展示出笃定的目光、真誠的思考和感受,同時保留了一些很不穩定的思想、行動和情感。當然,我最在意的事情是,要避免任何虛僞,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的講述者對自己都應該很真誠,她在平靜時應該和她憤怒、嫉妒時一樣真實。

桑德拉: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莉拉的寫作在小說中占據着重要的位置,從童年起深刻影響了埃萊娜。莉拉的寫作有一些什麼特點呢?

費蘭特:莉拉寫的很少的幾篇文字,這些文字是不是像埃萊娜說的那麼有力,我們不會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這些文字最後成了埃萊娜學習的模闆,也是她一輩子努力想達到的目标。關于這種理想寫作的特點,埃萊娜對我們有所流露,但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沒有莉拉,埃萊娜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每一個寫作的人,總會從一個理想寫作出發,擷取自己的文字,這個理想文本一直會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無法抵達。這是腦子裡的幽靈,無法捕捉。結果是,莉拉的寫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埃萊娜的寫作。

本文節選自

埃萊娜·費蘭特:作為女性,我們要建立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

《碎片》

作者: [意] 埃萊娜·費蘭特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品方: 99讀書人

原作名: La frantumaglia

譯者: 陳英

出版年: 2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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