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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表現與圖繪再現丨段瑩

文學表現與圖繪再現丨段瑩

故宮博物院人物畫特展正在舉辦第四期——“千秋佳人”,因以女性為題而頗引人矚目。

步行至文華殿,殿前海報選用了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圖》,作為主題作品。“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此時正值金秋,落木蕭蕭,秋光容與,為展覽作了最好的注解。

文學表現與圖繪再現丨段瑩

明文徵明繪《湘君湘夫人圖》,故宮博物院藏

《湘君湘夫人圖》為文徵明少見的大人物畫。該畫取材于《楚辭·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二章。關于湘君、湘夫人究竟為誰,史上聚訟不已。司馬遷在《史記》中即記載秦始皇問博士湘君何神,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即反映秦時人以堯二女娥皇女英為湘君。劉向、鄭玄皆沿襲了這一觀點。至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則以二妃為湘夫人,湘君為水神,認為二章均是從屈原旁白出發,記述二妃對湘君的思念。東晉郭璞注《山海經》也認為湘君湘夫人分别是二神,“江湘之有夫人,猶河洛之有宓妃也”。

而至唐韓愈,對湘君湘夫人的觀點再次發生變化。《黃陵廟碑》否定了王逸與郭璞的看法,認為娥皇為堯的長女、舜的正妻,是以稱“君”,次女女英為妃,則降為“夫人”。并引述《禮記》雲:“禮有小君,君毋明其正,自得稱君也。”古人以國之夫人為小君,即是湘君稱“君”字的由來。韓愈以道統出發,從禮制的角度,辨明湘君湘夫人的身份及正副之别。

韓愈在北宋影響極大,深受歐陽修、蘇轼推崇,其學說也被北宋文人畫家李公麟采納,作為其繪事的依據。李公麟畫有《九歌圖》,見于《宣和畫譜》記載。原畫雖不存,但元張渥臨摹有數本。傳世各本中《湘君》《湘夫人》均分為二圖,主位各繪一女仙。“湘君”一章所繪女仙着冠,神色端嚴,面容姿态均處正向,而“湘夫人”一章中女仙則無冠,梳飛天髻,面容略欹側,作回首低眉狀。從二女仙妝飾儀态來看,明顯為一主一副,與韓愈提出湘君為正妃、湘夫人為次妃的說法相符。說明畫者繪此兩章的來源依據應是本于韓說。

文學表現與圖繪再現丨段瑩

元張渥《九歌圖》“湘君”“湘夫人”部分,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而元人此類題材畫未必全出自韓愈。此次展出的另一件元人《九歌圖》,“湘君湘夫人”部分即有所不同。畫中繪二妃相對立于林薮,皆着冠,旁無侍女。幅右畫一仙人執槳,槳上有紋飾,應是出自“桂棹兮蘭枻”,即為湘君,林薮二妃則為湘夫人。以湘君、湘夫人分别為男仙、女仙,同樣見于南京大學藏元人《九歌圖》。這一畫面顯然有悖韓說,更似出自王逸、郭璞的解讀。可以想見,元人未必都有幸得見龍眠真迹,關于湘君湘夫人衆說紛纭,或影響到畫者對其身份的了解。

文徵明此圖繪二女仙,以為湘君湘夫人,這一觀念反映出對秦漢時人至韓愈觀點的繼承。關于此圖的緣起,文徵明在自題中言:

餘少時閱趙魏公所畫湘君湘夫人,行墨設色皆極高古。石田先生命餘臨之,餘謝不敢。今二十年矣。偶見畫娥皇女英者,顧作唐妝,雖極精工,而意略盡,因仿佛趙公為此,而設色則師錢舜舉。惜石翁不存,無從請益也。

據其所言,是不滿于當世之作,故臨仿趙孟頫作品,效法其古意。而從畫面來看,《湘君湘夫人圖》所繪與張渥各本又有所不同。其中一妃梳飛仙髻,執扇回首,面容娴雅,一妃梳螺髻,相對而立。二妃均未著冠,皆着朱衣佩帶,衣着廣袖交領,取法漢制,長裾曳地,仙袂飄搖,有步虛淩波之态。設色淡雅雍容,線條簡約高古。從人物形象來看,頗近似于故宮藏宋摹《洛神圖》(第一卷)中“徙南湘之二妃”部分。趙孟頫提倡複古,過眼古畫衆多,其創作的《湘君湘夫人圖》很有可能借鑒了晉人圖繪,而又将這一高古的畫風傳導給文徵明。

在趙孟頫的時代,李公麟《九歌圖》正在世間流傳。趙孟頫作畫宗溯晉唐,人物畫如《紅衣羅漢圖》,稱見唐代盧楞伽畫,受其啟發,以“古意”自許。對于畫馬則更為自得,《人騎圖》自題雲畫馬“得之于天”,并自謂“不愧唐人”。後來又說得見韓幹真迹,始得其意。在趙孟頫之前,李公麟即是以人物、鞍馬畫知名的北宋畫壇巨擘,其作品傳及元代者不在少數,名作《五馬圖》在當時的鑒藏圈中即引起矚目,成為讨論的話題。面對前賢的成就,趙孟頫自然不甘于尾随,而是另辟蹊徑,探尋突破之路。

《湘君湘夫人圖》的創作,即應是對《九歌圖》的抗衡之作。畫中對晉人的取法,使二妃形象更為高古,以此與李公麟《九歌圖》相颉颃。特别是在繪畫表達上,趙孟頫摒棄了《九歌圖》的教化姿态,将二妃形象賦予更為文學性的表達。從文徵明臨摹之本可以看出,圖繪中去掉了道統的加注,淡化了正妃的端嚴形象及與次妃的地位之差,旨在還原《九歌》本義,将二妃作為具有傳奇色彩的女性神靈予以描繪。畫面中的二妃,比肩徐步,瞻顧從容,不似妻妾而更似姊妹,展現出不受道學框囿的神靈之美。在這樣的畫面中,趙孟頫完成了由道統形象到文學形象的一次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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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顧恺之(傳)《女史箴圖》卷宋摹本局部

早期畫史中的女性形象,重要的一類是存在于政教圖畫之中,用于風教與勸誡之需。所謂“成教化,助人倫”,從《列女仁智圖》到《女史箴圖》《女孝經圖》等,都展現出這一功用性。唐五代時期,不乏以貴族女子生活為題材的作品,如遼博藏《簪花仕女圖》以及此次展出的《揮扇仕女圖》等,這類畫作往往用于室内屏風等裝飾中,作為娛情的需要。而與職業畫者不同的是,宋元的士夫畫則普遍排斥世俗和娛樂性,更加注重正統題材和思想的表達。以李公麟為代表,其與女性相關的作品都為風教、曆史題材,包括蔡琰還漢圖、織錦回文圖、女孝經相等。甚至對于其他畫者的作品,都要加入符合儒家風教的内涵。周朗作《杜秋圖》送康裡巎巎,畫中繪杜秋娘容顔婉約,風姿柔美,本是怡情之作,身為儒者的康裡巎巎卻在畫後慷慨寫下杜牧數百字長詩。杜牧原詩雖以杜秋娘為題,屬意卻在“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表達對于世情翻覆的感慨。康裡巎巎常借書畫對元順帝進行勸谏,對繪畫的政治功用十分強調,在此自然也有化绮豔為雅正、以辭明志的用意。文人士大夫以女性、情愛為題的绮靡之作不絕如縷,而在繪畫方面則着意端嚴肅穆,二者的反差頗令人思味。在這一觀念的驅迫下,依托詩賦名篇來表現女性的性靈之美,成為文人在道學之外創作和接納女性題材畫作的一個出路。也即由此,《洛神賦》以文學史上的名作,轉而成為繪畫史上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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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周朗《杜秋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言:“記傳是以叙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是以兼之也。”認為圖畫有文字不能到之處。而詩賦與畫的關系有時恰恰相反:在文學作品極緻的辭采之美的照耀下,如何以繪畫充分表現這些經典的形象,對畫家則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事實上,《洛神賦》的繪畫表達即面臨這一問題。關于《洛神賦》的圖繪,早在晉代就已經出現,晉明帝、南朝陸探微等皆有以此為題材的作品,見于《貞觀公私畫史》《唐朝名畫記》記載。故宮博物院藏《洛神賦圖》,曾為清宮舊藏,乾隆禦題稱“第一卷”,為宋人摹本。從樹石畫法及畫面“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特點,可知底本應是出自六朝,可以據此想見原畫風神。該卷色彩鮮豔明麗,以一幀幀畫面的形式,生動再現了洛神的絕世姿容,并勾畫出如夢似幻的神仙世界。畫卷中洛神仙姿華美,衣袂飄搖,有流風回雪之态。“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畫中特地繪紅日、芙蕖作為洛神容色的映襯。特别是“駕六龍”的場景,恢弘奇谲,生動展現出仙界的奇瑰和神女的威儀,成為全卷中最為精彩的畫面,繪畫的表現和想象力至此實作了與作品的契合。

此次展覽中的宋人《洛神圖》,之前較少展出。該畫為“睹一麗人,于岩之畔”一段。畫風近于李唐,而畫幅較長,且有大片留白,與摹古《洛神圖》畫面緊湊的體制有差,構圖與《濠梁秋水圖》等約略近似,說明當時這一形式的流行。從畫面結構和尺寸來看,如果是截取自長卷,原卷恐怕是比古摹本長兩三倍的巨幅,似不合常情。是以該畫很有可能為一幅獨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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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佚名《洛神賦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當畫者選擇截取片段來表現名篇,必然蘊含了其對這一片段的解讀,也就意味着從文學的視角更加關注構圖和人物形象的表達。該畫摒棄了古摹本中雲霧缭繞的仙境氛圍,畫中洛神一身缟素,立于對岸,在畫面中的位置則貼近卷頂部。高渺的姿态,顯示出與魏王的人神之隔。而這個畫面對于《洛神賦》的表現是多元的,既可诠釋魏王初遇洛神的場景,亦可以是二者相會:“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竦輕軀以鶴立,若将飛而未翔”,還可為賦的結尾:“攬騑辔以抗策,怅盤桓而不能去”。一個簡約的畫面,貫穿了《洛神賦》“人神之道殊”的意旨。

故宮藏一幅元代衛九鼎《洛神圖》,采用直幅的形式,以白描手法繪洛神手執團扇,踏雲浮于綠波之上,神态雍容,人物發髻衣褶頗有古意。畫幅上方繪一帶遠山,畫面簡逸,展現出趙孟頫影響下以高古簡約為追求的文人畫風格。此圖魏王車駕已不見于畫面中,整幅作品以洛神為中心,脫略故事情節,對神女風姿予以獨立呈現,這大概與《湘君湘夫人圖》有相同的寄意。從九歌到洛神,繪事從文學中生發而最終趨近于文學的表達,而後世人亦可伴随其步履,遠觀畫中神女的自在與自得。

來源丨文彙文藝評論

文丨段瑩(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

編輯丨吳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