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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三匹可憐的老馬……

你看這三匹可憐的老馬……

《二十世紀》 莫瑞吉奧·卡特蘭 1997 馬标本、皮制馬具、繩索

你看這三匹可憐的老馬……

《無題》 莫瑞吉奧·卡特蘭 2009 馬标本、鋼材、木材上氈尖筆

你看這三匹可憐的老馬……

《無題》 莫瑞吉奧·卡特蘭 2007 馬标本 ◎得得

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看“莫瑞吉奧·卡特蘭:最後的審判”的觀衆,明顯與往日大不同,潮男潮女多,一個個皮膚緊繃的小臉吹彈得破,貌似随意的着裝其實都經過精心搭配。在那個被膠帶綁着的香蕉前面,拍照的格外多些——這是一次推廣十分成功的展覽,抖音上與這隻著名香蕉有關的視訊特别多。

于是有人鄙視搶着和香蕉合照的人,認為是對卡特蘭的亵渎,我倒以為十分未必——這個家夥把貓咪的骨架放大到猶如恐龍遺骸般猙獰,又把盛放着文藝複興三傑傑作的西斯廷教堂微縮成玩具屋一般的存在,創世紀的偉大與最後審判的驚悚統統被消解。一個塑膠制作的迷你卡特蘭就坐在“教堂”外牆的牆頭上,促狹地看着下面路過的人。他對于莊嚴肅穆與聖潔壯美的态度是很不嚴肅的,是以我猜他一定樂見香蕉成為“網紅打卡地”。

膠帶綁香蕉雖是卡特蘭最出圈的作品,但展廳裡最奪人眼目攝人魂魄的,是三匹馬——一個倒地不起、一個高高挂起、一個猛沖入牆,看得人腦瓜子嗡嗡的……

第一匹馬:那就是茫然無措的你我

如果不是事先被過分張揚,估計絕大多數人根本無暇顧及香蕉而會完全被它旁邊高高吊起的那匹馬吸引。一束光正好從後上方射過來,馬的眼睛濕漉漉地閃亮着,睫毛長而濃密——馬、牛、騾子、驢這些供人役使的大牲口都有這樣陰柔優美仿佛能言的大眼睛。這匹馬的目光接住所有望向它的人類目光,在對視中率先敗下陣來的絕對是人。它的姿勢如此别扭和痛苦,無依無靠狼狽不堪而又無所逃遁。理性上我們當然知道它已經是無知無覺的标本,但它的疼痛、無措和尴尬卻傳達得十分真切,能在我們大腦的海馬區與前額葉喚起真實反應。

它的這個姿态我似曾相識。在阿姆斯特丹城市博物館參觀的時候,我曾經看見過這樣的舊照片:阿姆斯特丹道路曲折河道縱橫,汽車還沒有發明和普遍使用之前,馬是主要的運輸工具。馬失前蹄不幸落水的事情并不稀罕,照片上的馬就是這樣被繩捆索綁,惶恐狼狽地被人們打撈出水提升上岸。

卡特蘭的這個作品以意大利著名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的同名電影命名,電影通譯為《一九九零》,時長5個小時,電影開頭是1900年某日,地主少爺和貧戶之子前後腳落生,故事随着兩個小夥伴的一生徐徐展開,戰争與和平、壓迫與反抗、革命與複辟……他們時而為友時而為敵,命運随着20世紀意大利波詭雲谲的世紀風雲起伏動蕩。電影結尾,兩個曆盡劫波的小夥伴變成老夥伴,拄着拐杖的他們還像頑童時代一樣貼身纏鬥,仿佛一個世紀的風雨在時光的輪回中已經一笑而泯,這是編導的慈心,有過閱曆的人都知道,人間感情哪裡經得起這樣的颠簸?他們所經曆的必使他們分離,越是曾經親密無間,越是沒有歲月可回頭。

這樣漫長而跌宕的劇情,同為意大利人的卡特蘭應該特别感慨吧?

每到世紀更疊,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樂觀起來,懷着“世界會更好”的預期,正如新年伊始,總是忍不住立下一堆興緻勃勃的flag,而時過境遷回頭看,旗杆十有八九零落成泥。至少在最近的兩個百年,踏入新世紀的興奮很快就遭到迎頭痛擊,戰争、瘟疫接踵而至,仇恨與隔絕開始蔓延……

是以,這匹以世紀之名、被繩索吊在半空、同時又因自身的重量下沉的馬,在上升與墜落兩種力量的拉扯中四下無依無憑的馬,不正是我們這些砰然落水又被高高挂起的人類嗎?

第二匹馬:無語問蒼天的智者

意大利是天主教國家,宗教氣息濃厚,但卡特蘭頗愛拿宗教開玩笑。在他那件脍炙人口的《第九時辰》中,從天而降的隕石砸中手持權杖的教皇,畫外音正是耶稣在第九時辰中發出的天問:“上帝啊你在哪裡”。這件惡作劇的作品這次沒來中國,但耶稣并未缺席,他的另一匹馬,創作于2009年的《無題》。

在這件作品中,卡特蘭再次以馬作為主角,這匹馬倒地不起,一個木牌插在馬的身體裡,木牌上書“INRI”——這是“拿撒勒人耶稣,猶太人的王”的拉丁文首字母縮寫,這是羅馬總督彼拉多對這個上帝之子的嘲諷與揶揄,就是他下令把耶稣釘上十字架,是以,在十字架上常常能看到這幾個字母。

這匹馬鼻孔張大嘴巴咧開,像是長途跋涉極度勞累之後猝然倒地後抽搐而亡,大睜的眼睛有一種“無語問蒼天”的疑惑與絕望,讓人不忍直視。

展簽介紹說,卡特蘭的這件作品是受動物保護組織的啟發,他們常常把自己裝扮成動物的模樣躺在地上,抗議人們對動物的殺戮。因為“INRI”,這匹馬俨然成了受害者和殉道士的象征。而在反智逆流蔚然成為時代洪流的當下,我在這匹馬身上看到的,是智者的命運——他們在大衆狂歡的輿論場被杠到無話可說,被狙到無處藏身。想幫助和救贖世人的人,卻被置之“死地”,“死”之前還會被百般羞辱。

第三匹馬:奔跑是笑話一場

此次展出的第三匹馬創作時間比“耶稣”早兩年。展簽抄錄如右:“對卡特蘭而言,又悶又倔的驢就像是抗拒藝術家身份的自己,而優雅強健的馬無疑是驢的死對頭。包括委拉斯開茲在内的衆多古典大師通常都将馬描繪得英姿飒爽,卡特蘭以複仇般的處理手法讓馬的威風掃地。它頭陷入牆中,身體定格在高高躍起的瞬間,向觀衆展示着屁股的尾巴,而不是高貴的頭顱,這匹馬再次變成一頭逆向的狩獵戰利品。”

馬确實是一種被高度詩意化的動物,它駿逸的身姿常常備受贊美,武德豐沛并以此為豪的城市,幾乎都能看到元帥将軍們策馬前行的雕像,人馬俱雄好不威武。拿破侖明明是騎着艱苦樸素的小毛驢翻越了阿爾卑斯山,但在路易·大衛畫筆下,他的胯下被置換成一匹潇灑風神的駿馬——這位畫家是文過飾非的高高手:不僅指驢為馬,并且以騎乘之姿巧妙掩飾了上司人身材短促的“小瑕疵”,法蘭西皇帝的豪言壯語振聾發聩:“我比阿爾卑斯山還高”。

都靈的街頭,哲學家尼采抱着一匹被鞭撻的老馬痛哭,此情此景,好不辛酸人也。但若換成驢,則風味大變;同樣是陪着人類頂風冒霜的動物,徐悲鴻畫的馬一定比黃胄畫的驢更能跑馬圈地受追捧,私以為不是畫家技術高下分明,而是閱聽人好惡有分别。

是以,卡特蘭悍然将駿馬碰壁,無馬首是瞻,以此來表達對衮衮諸公的嘲笑,對主流話語的反抗倒也有趣。但如何“正确地”了解一件藝術品,正确答案并不理所當然地屬于創作者本人。或者說,作者的夫子自道并不是唯一答案,觀者完全可以從自己的感受出發,給出自己的解法,而所有的“誤讀”都會使作品的内涵與外延更豐富。

是以我要大膽說出我完全相反的感受。如果不看作品說明,我絕不會想到這是“驢黨的報複”,這匹無頭馬首先是令我代入性頭疼——啊,我分明能聽到它狠狠撞上牆壁的“duang!”;它其次令我心疼——我們許多人不都是這樣嗎?或者是被他人驅策,或者是自我鞭策,向着某個目标争先恐後一路飛奔,卻不知遠處等待自己的不過是狠狠地碰壁,慣性的力量令奔跑者不能立即收束,已經顔面無存甚至性命堪憂了,但仍可悲地保持着奔跑的姿态。

啊,這三匹可憐的老馬,分明是在以自己的痛苦來點化衆生。

在當代藝術的輿論場,批評家的诠釋早已經大于藝術家表達,多少玄之又玄的诠釋常常讓大衆目瞪口呆不明是以,大呼“還能這樣”,但卡特蘭是例外。不需要誰的提點,總能觸動心弦。他出身于底層——那是真的底層,還做過屍體搬運這樣的工作,然後一步一步成為名滿天下的藝術家,在向上攀緣的步履中,他走過路過了人世間的層層“折疊”,于是,他的諷刺、悲憫、讪笑、自嘲、呻吟、歎息都很容易被我們接收到。

威爾·貢培茲在《現代藝術150年:一個未完成的故事》中說,莫瑞吉奧·卡特蘭是“一個兜售荒誕和滑稽的人”,他是當代藝術的查理·卓别林,“以小醜般的行為揭示了生活中的殘酷現實。”

此言得之。攝影/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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