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龔學敏,九寨溝人,居成都。出版詩集《九寨藍》《紫禁城》《紙葵》《瀕臨》等,以及李商隐詩歌譯注《像李商隐一樣寫詩》。

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

龔學敏

河馬

繃緊的皮朝着幹裂奔跑,地球肺炎時的體溫

日漸升高

河流的水的鳥一隻隻飛離樹枝,皮膚

幹裂出的樹枝

非洲土著的方言一邊被外人默念

一邊被水越洗越黑,像一塊博物館中

陳設的炭。

氣溫高過水草,水先死了

氣溫高過樹枝,樹枝上的方言先死了

氣溫高過河流,河流到過的地方先死了。

給地球生火的人,用鑽井的火柴

偷聽密碼

知道的越多,水越少

河流的樹枝越細,抽在博物館臉上的

耳光,越痛。

碩大的嘴和遠處夕陽的燒餅之間

是用衣物站立的人群。

從地上生長的棉

至地下流出的腈綸的口号,燙手的口号

地球像是童年的山芋。

河馬是水浸泡的藥

整個江河是流向大海的酒,河馬的藥力

越來越小,直到成為扔在河床上的

藥渣。

———————————————————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本期攝影:李雷

金錢豹

1970年代初,縣供銷社收購站的牆上一直挂着一張從農民手裡收購來的金錢豹皮。

——題記

來吧,

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

鐵在風中疾行,村莊腐朽的氣息

用鐵的速度彌漫。

把黎明與黃昏縫在一起,

人類成為間隙,成為我遺産中的動詞。

我把鐵種在地上,發芽,生長,

村莊在樹蔭中蒼白,被我原諒。

我把鐵攥在皮毛的拳中奔跑,

奔跑的距離,決定鐵的長度,

我越快,鐵就越慢,

村莊留給自己腐朽的時間就越長。

我用鐵奔跑的速度制成的線釣魚,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脅,

饑餓的鳥鳴,

成為村莊飛翔的餌,

霰彈的花朵,已經把我招搖成

最後一面旗幟,一個被釘在牆壁上的

動詞。

—————————————————————

西雙版納尋野象不遇

厭世的溪流用鐮刀從地圖上砍掉竹林,

女人開始以白為美,

人心愈來愈野,野象形同久違詩句。

熱帶尚存,

雨林如同被天氣預報喊舊的名字,

用雲朵

失去乳房的形狀。雜亂的記憶

匍匐在白描出的連環畫中,時間

舊成了枯瘦的筆畫。

依山長出的房屋,用鋼鐵的牙,

把山咬死。

不停複制出的死屍,

是馬路的同義詞,扮演向導,

牽引理想主義的雨,哀悼山峰

和她們上世紀的外套。

我不配出門,

置身滇越,世間安甯,不炎涼,

象牙已被我描黑,潑再多的水也枉然。

象牙的燈無路可走,

我在虛拟的燈光下讀書,

在古時的象群裡寫信,

仿佛,鉚在夜空中的螢火蟲。

隻是夜空也空,

我用摸象的手,摸不到而已。

——————————————————————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麻雀

成這農藥結冰時的花朵。

盲人們的冬天很厚,像是用褐色

一直寬闊的田野,

人們在大地上制造樹杈,一擡腳

就會碰見麻雀孵出的膽怯。

會飛翔的皮膚,一片片地消逝,

收割完莊稼的田地透着心地涼。

已經膽小到把爪和心髒捆在

一起顫抖。

這大地的預言,已長滿咳嗽,

似吐出的濃痰,

從一片雪跳到另一片雪,

最後,落在塵埃中。

我懷中的雀躍,被霰彈擊中,

如同大地,

名詞尚存,莊稼們老得已經不能

成為自己的種子。

————————————————————

刀魚

一柄銀刀把霧霾的皮,從江身上,

剖開,讓風收走。

刀給整條的江,剔骨。

時間遊刃有餘,宋時的蘇轼、陸遊……

是一條江最鮮的幾滴水。

水越來越重,凝作鞘,

魚開始生鏽,

像是忘記拔掉船隻的禁漁期,在鞘中。

養鮮的手藝,源自山海經,

和用舊的山海。

在海中吸進的雲朵,夭折在

群山放牧經過的廠房和工地。

清明的紙錢把風骨買老,

一同清蒸的瓷,還有

樹脂的蔥花、姜絲,調和些許宋詞,

直到把一條大河烹熟。

我在揚子江和長江分界的辭典中,

口噙頭尾。

沒有歸宿的水,

已經不再是水。

我在靖江吃魚時,滿江已紅,

嶽飛的槍至今卡在我的喉嚨。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大地沉寂,隻有風在刺探天空的秘密,

麝是一聲唿哨,

策反一群風,和它們的頭目,

跛腿的河被岸摔死在春天的

門檻上。

麝在馴養風,把商标貼在人心的

左邊。馴養的圈越來越狹窄,

人心的牆越來越厚。

風用骨頭,

敲打天空的鼓,直到那一抹香轉世

成為春天最早開始警醒的一條河。

麝跑成一杆槍,香的紅纓,

讓自己和大地一同醒目,

一起緻命。

空氣一樣稀薄,率領大地飛翔的香,

成為一顆子彈,

被風追殺。

如果比風快,大地便腐朽了。

如果比風慢,

便與大地一道腐朽了。

清晨率領所有的河流在大地上奔跑,

麝,攜帶稀薄的黃金在生命中逃竄。

白鳍豚

和天空脆弱的殼輕輕一吻,率先成為

墜落的時間中

一粒冰一樣圓潤的白水。

要麼引領整條大河成為冰,把白色

嵌在終将幹涸的大地上

作化石狀的念想。

要麼被鋪天蓋地的水,融化回水

隻是不能再白。

時間就此斷裂

如同魚停止劃動的左鳍,見證

築好的紀念館,漢字雕出的右鳍。

幹涸的樹枝上懸挂枯萎狀開過的水珠

冰的形式主義,衰退在水的畫布上。

手術台上不鏽鋼針頭樣的光潔

被挖沙船驅趕得銷聲匿迹

揚子江像一條失去引領的老式麻線

找不到大地的傷口。

郵票拯救過的名詞,被綠皮卡車

拖進一個年代模糊的讀書聲中

童聲合唱的信封們在清澈中紛紛凋零

蓋有郵戳的水,年邁

被年輕的水一次次地清洗。

那粒冰已經無水敢洗了

所有的水都在見證,最後,成為一本書

厚厚的證據。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烏鴉

天空倉促的句号。

大地淪陷在羽毛們沒法甄别農藥

的黃昏。

栖在用來上吊的核桃樹上

讓繩索套在一條路的提心吊膽處

直到農田邊的國小

唱腔樣的朗誦

被記憶的刀

把樹刻成天空的裂紋。

烏鴉的黑色不敢出聲

田野寡淡得隻剩一粒啞巴着的鹽。

冬日閑田上生長的黑莊稼

被農藥的鐮刀一茬茬地收割。

農藥的爪擊敗壤,擊敗壤隔代的遺傳

和扶不起來的江河水。

視野被近視的噴霧器越寫越小

拄着時間藥味的拐杖

老邁的成群的烏鴉,被打成天空的

霰彈

陽光透過天空烏鴉的洞

觀測夭折的溫暖,和挂在核桃樹上的

自閉症。

爬在天空上的藥粒,像是懸壺

等着有人,用來濟世。

雪豹

把刀子一樣的雪片朝高處搬動

看大河撒手東去

雪豹在峭壁上用騰躍哀悼她們的魂魄。

……哮喘的雪線,呼吸一次

雪就死掉一天

雪豹身上的雪字就被夜晚,塗黑

一筆。

把雪花煎成藥,讓雪線飲下的中醫

指着天空,說:

藍是天上的痛

你一想藍

你和藍都痛。

病入膏肓的雪已經無法承受不鏽鋼的

套索

人越來越多,字典裡活着的動物名詞

越來越少。

貪婪的事物用綠色卡車聚集山下

追趕

唯一一朵用體溫哭泣的雪花

活着的雪花。

所有河流的箭都溯源而上,射中

最後一隻雪豹

制成她們屍體一樣靜默的标本。

人們在雪後的大地走動出

一些肮髒的印迹,用來诋毀

雪豹的皮。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岩羊

素食主義的旗幟,走在時間越來越細的

鋼絲上,朝曾經食素的人群投降。

風提着裝鹽的桶,在岩上飲水,作畫

逃避口蹄疫

和能夠把風

擊落的子彈。

岩上的彈孔,越來越醒目

像是癱瘓在書中的病句

鳥驚飛一次

天空就被槍聲撕破一次,殺死一次。

旁觀者是水,悲涼被搬遷到草做的

書中。紙一般光潔的岩石,緻命得一覽無餘

像是衆草饑餓的黎明,裸露給人們。

(對岸的手槍,如同皮影戲幕後殺戮不絕

的腳本。)

在岩石上生長的節氣,行至霜降

把自己渴成一團霧

獵人一咳嗽,便化了。

最穩妥的岩,像是雪做的畫冊

被人們用來區分雪中的異己,并且

随時可以叛變。

龔學敏:前世的霰彈被我開成了滿身的花朵|詩集選讀

選自《瀕臨》,龔學敏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定價:50.00元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