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有15個叫十裡鋪的地方，但隻有西安灞橋的十裡鋪最讓人想不到。
你以為它是城東一個平平無奇的城中村，卻想不到它還可能是城東甚至全城最大的二手家具賣場；你以為它隻是個帶着二手家具大賣場的城中村，卻想不到這裡還藏着一個古玩交易市場。
當你循着地圖找到古玩市場，第一眼看去，會産生懷疑，以為導航出錯了，被帶到了二手廚具交易區。
傳回去擡頭看，沒錯啊，明明寫着城東古玩四個大字，哎，就是玩兒。古玩就在二手廚房用品的旁邊。
冬日的煙雨，飄搖的城中村，老闆坐在他不算空的古玩店，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命運。聊的深了，會跟你開始跟你講述這片古玩交易區的秘聞。
“俺這兒你包看破破爛爛滴，前些年有人，北京來滴，在這兒淘到了一套黃花梨。開價幾十個萬，最後運回北京，直接轟動。後來烏泱泱又來了一群北京人。”怕你不信，末了再補充一句，“馬未都當時也來了。”
作為一個經常逛西安古玩市場但什麼都不買的人，我對老闆說的這些話，尤其是最後一句話保持懷疑，馬未都來看什麼？看你店裡上周時期翠綠翠綠的四羊方尊、銅方鼎以及提梁卣嗎？
還是看你買回來的剛出爐的兵馬俑腦袋、女俑、以及黃亮亮的孩兒枕嗎？
不知道當年馬老師逛十裡鋪古玩市場是什麼心情，反正當我看到下面這個陶俑時，還是沒忍住笑場了。
造型渾厚，可能是全國唯一一件反彈琵琶飛天大胸俑，工匠在造像時的創作思路，透着知乎上一條問答中所透露的智慧，喜歡大胸是本能，喜歡小胸是審美。
别說令人頭秃了，就連旁邊的美人魚看了都頭秃。
這當然不是城東古玩的全部，與其說是古玩交易區，不如說這裡是啥都賣，從你認為的古董到舊家具、舊家電、舊書報紙、大小水甕、門窗房梁……破銅爛鐵啥都有。
這張圖或許能說明城東古玩的一切，至少是大部分，什麼都有，有些物件讓你覺得特别好玩，或者想起一些往事，但買回去沒什麼用。
這裡是《農民工進城緻富指南》所記錄的緻富行業裡的漏網之魚，大部分老闆們最開始都是一輛三輪車進城務工的人，從二手極具市場拉貨開始。之後下鄉收貨，貨物主要來源是即将拆遷的村子、廢品站以及更深遠的鄉村。
老闆叼着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講，這十裡鋪本無古玩交易市場，都是買賣二手家具的，後來來這買古玩的人多了，便有了城東古玩。
遊客很少涉足這裡，就連本地人知道的都不多。
整個古玩交易區從建築風格上看去，純正的叙利亞裝修風格，客觀地講，看上去像是一家接一家的廢品收購站。房屋低矮，卷閘門，石棉瓦鋪的屋頂，就是一間屋子的全部。貨物擺放的不怎麼講究，從屋内一路堆疊直到從屋内溢到路上。
一小部分卷閘門都是下拉狀态，店主不在，上面用毛筆寫着兩行大字，想買聯系，電話……即便是開着門的，店主可能也不在，進去一會兒，店主突然出現，問，看上啥了？你說，我就看看。老闆說，那你随便看。說完又離開，可能是聊天，也可能是打牌去了。
雖然這裡是大唐西市、八仙庵等古玩市場一些攤主們的供貨商，雖然也挂着城東古玩的大牌子，但這裡跟古玩市場完全不同。
據我觀察，一般的西安古玩攤，主要是演技上的較量和心理學大師之間的博弈。都是演員出身，小攤奧斯卡，人均小李子，老闆主要負責演技和心理博弈。
一件物品，不管真假，哪怕是清早造出來的，老闆也敢給你說這是清代早期的，順便報價。然後買賣雙方開始在價格上你來我往。一個說便宜點，一個說真不能便宜了。哎呀你再少點我就帶上了。兄弟這真不能再便宜了，那算了，哎，你回來，算了算了，今一天沒開張，就便宜賣你了！
要真遇上演技好的，清明上河圖都能賣給你，還會讓你覺得撿了一個大漏。
比如之前我去大唐西市看到一把涼粉撓撓，攤主張口就來，這清朝的，然後直接給報價500元。但這裡不一樣，我指着涼粉撓撓問老闆，這咋賣？
老闆看我一眼，你買這歘呀！這不值錢，你想要，給兩個元就行！
從來就如此直接，當然，也不排除是演技的一種。
老闆不跟你談貨物是哪個年代，你看上了，給你說個價，你要買就買，還價不賣。這幾乎是這裡所有商品的特質，各花入各眼，得看你喜歡不喜歡。喜歡了才有價格。
比如這個德國造的福倫達brilliant膠片雙反相機，老闆說有個人來好幾次，但一直還價，不利索，自己幹脆就不賣了，相機自己留着。
還有九十年代有錢人才買得起的大哥大。如果你聽德雲社相聲，聽過于謙老師的大哥大段子，就知道為什麼帶着大哥大的于老師走路一瘸一拐了。
這玩意兒，99.9%的人買回去沒啥用。最多就是個擺件。
佛頭、主席像、銅币、字畫、酒壺酒盅、線裝書，各種型号的老舊收音機、電視機、音響、放映機、鐘表、水壺舊風扇、錄音帶……别說00後，80後來了這裡也隻能算是後浪。就當是免費去了一次懷舊博物館吧。
跟古玩攤上攤主不讓拍照相比，這裡的老闆足夠坦誠，麼四，你随便拍，咱這都是一線貨，都是以前人用過的東西。
在昏暗光線的包裹中，屋裡的物件被随意的擺放在一起，雜亂無章，或許隻有老闆知道什麼物品在哪裡，我猜很多老闆自己都不很清楚。隻有顧客從一堆物品中拿出一件時，他們才會給出一個價格。
城東古玩雖然沒有八仙庵、大唐西市那樣魔性，一攤一副清明上河圖，但也足夠的有趣，每一間店，就像一個盲盒，你不知道在裡面看到的一屋子有意思的物件，還是一屋子的破爛玩意。
在一家店内，老闆給我展示了收來的軍用水泵以及幾十年前民兵訓練用的假手榴彈之後，覺得有點不過瘾，說你等等，然後一頭紮進屋子深處，在在一堆桌椅櫃子後面開始掏東西。
我猜老闆去村裡收貨的時候，撿到大漏了。
古玩行當裡，一般這種東西是不外露的。即便要看，也得交點投石問路的錢，比如不還價花錢在店裡買點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算是拜碼頭，之後起碼來上個三五次，跟老闆混個臉熟。要麼，就必須得是熟人帶路，老闆才會拿出真東西。
沒想到我才第一次來竟然有幸能看到老闆的得意收藏，這讓我不由得有些興奮。
大哥邊掏東西便問我相機拍照是否清晰，在得到我的保證之後，終于從櫃子的後面拿出一個層層包裹的物品，一臉鄭重地拿到我跟前，并打開房子的燈，理由是屋子光線太暗，相機可能會拍的不清楚。
然後打開包裹，認真的給我講，看到了嗎？除了我這兒，在哪兒都看不到品相這麼完整的軍裝，這一看就沒穿過。褲腰還帶着款兒呢，1966年！
展示完自己的珍藏，大哥問我你覺得咋樣？我擡頭看了看店裡，說，除了牛逼我想不來别的詞了，沒啥說的，主席看了都得鼓掌。
大哥滿意，說，那可不！又把東西收起來，然後塞回原位。
人和人初次見面，就是這麼的虛僞而又熱情。
除此之外你還能看到人類購物的本質就是——買的時候腦子發熱了。要不然你解釋不清楚，為什麼會有人買這麼一件木雕。
以及，如果沒有對德雲社深沉的愛，誰會買一尊長得像郭德綱的兵馬俑手辦？
大哥你買個大順皇帝印章，你買它有啥用啊？
還有，得多豪橫，喝多少假酒，才會下單買這麼一身中世紀铠甲回來？反正我是不敢買，晚上在家不開燈看到這個，很利尿。
說實話，一開始我其實沒注意到這個盔甲，隻是當我經過一家店時，忽然感到一股來自店内的凝視，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個扼住命運咽喉的男人——貝多芬的半身像，然後才看到拱衛半身像而靠牆站的盔甲。
這家店雖然跟這裡的其他店一樣，從外觀和内部空間上看去像廢品資源回收筒，但店名卻透露着老闆的野心，世界偉人銅像收藏工作室，海外雕塑回流館。
這裡勾連西安生活的種種，是一些故事的結尾。
看到這個踩着銅錢的青銅羊了嗎？因為激動，我直接把照片拍糊了。
還有人記得西安魏師傅嗎？
不記得也不要緊，就是幾年前魏師傅在給人送貨的路上，遇到幾個農民工打扮的人，然後被忽悠着花500塊錢買了一件古董。後來回去跟媳婦兒一商量，古董得上交給國家，放自己家裡不保險，還專門找了都市快報報道這事兒。
老哥想要上交給國家的寶貝就是這尊青銅羊。但遺憾的是，當年新聞播到這裡就戛然而止。
魏師傅後來大抵是真的沒實作把國寶上交給國家的心願，這隻青銅羊兜兜轉轉最後流落到了城東古玩交易市場。
就像龐麥郎唱到的那樣，時間，時間會給我答案。
同樣流落到市場的，還有各路财神以及舉着金元寶的彌勒佛。
這次而多數來自于西安的一些小公司。
一般都在剛進門的地方，講究點的會找大師看看公司的财位，然後再安置雕像。
财神雕塑與茶台是配對出現的。即一家供着财神雕塑的公司，一定會有一個放着茶台的會議室或者總經理辦公室。
我一個朋友講，商海浮沉，他待過的那些公司，拜過文武财神，供過彌勒，給無數的來客泡過茶，但最後都倒閉了。
相比不知所蹤的茶台，雕像們或許是有些用處的，總有機會賣給下一個小公司。隻是在等待的過程裡，彌勒隻能站在屋外，屋内手握關刀的沉默站在一堆舊物中，顯得心事重重，像是問那些老闆，如果再見不能紅着眼，是否還能紅着臉。
城東古玩不會讓你失望。
舊物倒并非完全沒有價值，更像是對過去生活的一次凝視。一台老式座機，一面寫着婚姻自由的鏡子，一個寫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茶盤，老式電視機，都能勾起人們的一些記憶。
有時候看着一些舊物，就不免想起來這些舊物的主人如今過得如何。
翻到一個自制的記事本，差不多手掌大小，紙張已經發黃，上面用潦草的字迹記錄着在西安一所高校上夜校的事情。
還看到一本破舊的畢業紀念冊，明顯是收廢品收來的，老闆也不好意思開價。畢業紀念冊的首頁上，班主任寫的寄語依舊清晰可見，但看時間就知道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依稀往事了。
不知道名字叫選來（我猜的）是否真的如班主任所祝福那樣，此後都一帆風順萬事如意。
或許因為古玩市場本身是從二手家具交易發展而來，這裡的老家具賣出的速度要比其他貨物快。太師椅、炕桌、以及帶有關中特色的老舊桌櫃子基本都有人要。
來采買的顧客，要麼是開民宿的、要麼是開了一間小茶館。
這些家具的價格，主要根據本身包漿濃淡來定。
還有一部分是被劇組、古着店拉走的。除此之外，一些老民房部件，更具有陝西特色。
比如這些石獅子，幾乎都是從鄉村被轉運到城市一角，這些石獅子長的陪伴一個村十幾代人，短的陪過一家幾代人，見證過鄉村家庭的興旺哀樂。
還有這些被拆下來的舊門闆，在很多人看來沒多大用，除了劈柴想不到還能幹什麼，但老闆們會告訴你，什麼東西來到這裡都有價值，就像這些門闆，要麼繼續在别處成為門闆，要麼就被改成桌子。
他那欲蓋彌彰的一九分地中海發型，配着口裡吐出的煙，讓他在冬季的雨中像一個參透生活奧秘的哲人，舊物不會消失，隻是換了個樣子繼續陪着人們罷了。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就急匆匆進屋開始倒騰，因為他的房子漏雨了。
我在市場裡轉了半天，最後買了幾本連環畫，也不是沖着老闆所講的什麼名家繪制，隻印了一萬本。純粹是覺得進去就啥都不講，就咔咔咔拍照不合适。其實一開始我是比較中意這隻小貓瓷枕的。
看好這個之後，我又有點不滿足。畢竟老話講，貓狗雙全人生赢家。我準備在市場再找一件小狗擺件。
轉了半天，結果找到個這，外形色彩上真的太緻郁了好麼？到底是什麼人，弄出這麼一件從外形上看上去就對全世界都滿不在乎的狗勾？
當然了，市場裡那些擺放的老酒，我也不建議你購買甚至是飲用。有人或許回報有期許，但這種期許大體上跟在一家隻需要50元的一晚的招待所，跨過布滿灰塵的腳墊，然後撿起透過門縫塞進來的美女卡片，期待開始一場粉紅色的記憶。
買這個，還真不如買個假酒去喝一喝。
沒有人會在城東古玩覺得失望，每天開門，随時去逛都行。自帶一股粗粝的魔幻生猛，假如有一天這裡消失，那麼西安灞橋十裡鋪，也就跟所有被叫做十裡鋪的地方并無不同了。
離開古玩交易市場的時候，一個老闆攔着我，兄弟啊，你多拍幾個，完了有人找你買，你随便報價，回頭來我這兒，我給你個底價！
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一扇緻富的大門緩緩向我打開。
作者 | 陳锵 | 貞觀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