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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我常常在某種沖突和悖論中寫作

閻連科|我常常在某種沖突和悖論中寫作

本文節選自《感念》閻連科 著

我常常在某種沖突和悖論中寫作。因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寫作,而又在寫作中反複地、重複地去書寫死亡。

生命與時間

生命與時間是人生最為糾結的事情,一如藤和樹的纏繞,總是讓人難以分出主幹和蔓葉的混淆。當然,秋天到來之後,樹葉飄零,幹枯與死亡相繼報到,我們便可輕易認出樹之枝幹、藤之纏繞的遮掩。我就到了這個午過秋黃的年齡,不假思索,便可看到生命從曾經旺茂的枝葉中裸露出的敗謝與枯幹。甚至以為,悅然讓我寫點有關作家與死亡、與時間的文字,對我都是一種生命的冷涼。但之是以要寫,是因為我對她與寫作的敬重。還有一個原因,是朋友田原從日本回來,告訴我了一個平緩而令人震顫的資訊,他說谷川俊太郎先生最近在談到生命與年歲時說道:“生命于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來。”

富有朝氣、卓有才華的詩人兼翻譯家田原,年年回來總是給我帶些禮物。我以為他這次傳遞的資訊,是他所有禮物中最為值得我收藏的一件。在日本的亞洲文學,或說世界文學,大江健三郎、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樹,約是最為醒目的鍊環。他們3個人中,詩人谷川俊太郎年齡最長,能說出上邊的話,一是因為他的年歲,二是因為他的作品,三是他對自己作品生命的自省和自信。由此我就想到,于一個作家而言,關于時間、關于死亡、關于生命,可從三個方面去說:一是他自然的生命時間,二是他作品存世的生命時間,三是他作品中虛設的生命時間。

自然的生命時間,人人都有,無非長短而已。正因為長短不等,有人百歲還可街頭漫步,有人早早夭折,如流星閃逝。這就讓活在中間的絕大多數,看到了上蒼對人的生命之無奈的不公,滋生的人類生命本能最大的敗腐,莫過于對活着的貪求與渴念,是以膨脹、産生出活着的無邊欲望和對死亡莫名的恐慌。

我就屬于這絕大多數中最為典型的一個。在北京,最怕去八寶山那個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陽的老人和病人。十幾年前,我的同學因為腦瘤去世,幾乎所有在京的同學,都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唯獨我不敢去那兒和他最後見上一面。可是結果,大家去了,在傷感之後,依然照舊地工作和生活,而我卻每天感到隐隐的頭痛頭漲,嚴重起來如撕如裂,于是懷疑自己也有腦瘤,整整有半年時間,不寫作,不上班,專門地托親求友,去醫院,找專家,看腦神經、腦血管和大腦相關的各個部位。單各種CT和核磁共振的片子拍得有一寸厚薄。醫院和專家,也都不惜你的錢,看見小草就說可能會是一株毒樹,不斷地引領你從感冒的日常遙望癌症的未來,直到最後在北京醫院求見了一位80多歲的腦瘤專家,他在比對中看完各種片子,淡淡問我:“你看病自費還是報帳?”我說:“全是自費。”他才朝我一笑,說你的頭痛頭漲,還是頸椎增生所緻,回家按頸椎病按摩去吧。

實話說,我常常為死亡所困,不願去想人的自然生命在現實中以什麼方式存在才算有些意義。躲避這個問題,如史鐵生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想清弄明的執著一樣。比如寫作,起初是為了通過寫作進城,能夠逃離土地,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些,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父母的不太一樣。後來,通過寫作進城之後,又想成名成家,讓自己的生命過程和周圍的人有所差别。可到了中年之後,又發現這些欲望追求,與死亡比較,都是那麼不值一提,如同我們要用一滴水的晶瑩與大海的枯幹去較真兒。

誠實坦言,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超越對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裡就有種灰暗的疼痛。會有種大腦供血不足的心慌。就是兩三年前,北京作協的老作家林斤瀾先生因病謝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寶山為他送行,回來後還連續3個晚上失眠煩惱,後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現在,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繼續寫作,我就對人說:“寫作是為了證明我還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這句話裡有多少幽默,有多少準确,隻是覺得很願意這樣去說。因為我不能說:“我寫作是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樣會覺得太過正經,未免多有秀演。可把死亡和寫作,把一個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學聯系在一起時,我實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更為貼切、更為準确,又可信實的某種說辭。

我常常在某種沖突和悖論中寫作。因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寫作,而又在寫作中反複地、重複地去書寫死亡。我說《日光流年》是為對抗死亡而作,其實也可以說是因恐懼死亡而悠長的歎息。《我與父輩》中有大段對死亡淺白簡單的議論,那也其實是自己對死亡恐懼而裝腔作勢的呐喊。我不知道我什麼時間、什麼年歲可以超越對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80歲時說了“生命于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來”那樣的話,讓我感到溫暖的震撼。

這句對自然生命與未來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會像一粒螢火或一線燭光,在今後的日子裡,照亮我之生命與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讓我敢于正視死亡,如正視我家窗前一棵樹木的歲月枯榮。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視為一條某一天開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詩人、畫家、藝術家等等相類似的人而言,從這條河流會派生出另外的一條河流來。 那就是你活着時創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時間。 曹雪芹活了大約40幾歲,而《紅樓夢》寫就約近250年,似乎今天則剛入生命盛期。 沒有人能讓曹雪芹重新活來,腐骨重生,可也沒有人有能力讓《紅樓夢》消失死去,成為廢紙灰燼。 卡夫卡41歲時生命消失,而《城堡》《變形記》卻生命蔓延不衰,歲月久長久長。

他們在活着時并不知自己的作品會生命久遠,宛若托爾斯泰活着時,不對自己的寫作和作品充滿信心。 一個畫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長命百歲,并不等于他不理想着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 一個作家之是以要繼續寫作,源源不斷,除了生存的需求,從根本去說,他還是相信,或者僥幸自己可以寫出好的乃至偉大的作品來。 如果不怕招人謾罵,我就坦然我總是存有這樣僥幸的莽撞野願。 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與願違,倍力無功,如一個一生長跑的運動員,到死你的腳步都在衆人之後。 你的沖刺隻是證明你的雙腳還有力量的存在,證明你在長跑中掉隊但沒有選擇放棄和退出。 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魯迅歌頌的“最後一個跑者”罷了。

在中國作家中,我不是寫得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 不是寫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 我是擠在跑道上沒有停腳者的一個。 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後,可以坦然地站在高處,面對夕陽,平靜而緩慢地自語: “生命于我,剩下的時間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來。 ”因為他們在時間中證明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于這些證明和看到的,卻是不可能的一個未來。 何況現在已經不是一個閱讀的時代。 何況已經有人斷言宣布: “小說已經死亡! ”在我來說,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長的生命力,隻希望上一部能給下一部帶來寫作的力量,讓我活着時,感到寫作對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義。

今天,不是文學與讀書的時代,更不是詩歌的時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詩在日本卻可以每部印至3萬餘冊,一部詩選集印刷50餘版,80多萬冊,且從他20歲到79歲,60年來,歲歲暢賣常賣。 這樣我們對詩人已經不可多說什麼,就是聶魯達和艾青還活着,對今天日本人癡情于某位詩人的閱讀,也隻能是默默敬仰。 這位詩人太可以以“笑着等待死亡的到來”的姿态面向未來。 而我們一生對寫作的付出,可能隻能換回當年濫俗的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如此虛胖的豪言,也是寫作的一種無奈。

作品的存世,隻能說明我們活着的方式。 希望自己寫出傳世之作,實在是一種虛胖的努力,如希望用空氣的磚瓦,去砌蓋未來的樓廈。 但盡管明白如此,我還是要讓自己像堂吉诃德一樣戰鬥下去,寫作下去,以此證明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某種方式。 “決然不求寫出傳世之作。 一切的努力,隻希望給下一部的寫作不帶來氣餒的傷害。 ”這是我今天對寫作、對自己作品生命的唯一條約。

努力做一個不退場的跑者,這是我在戰勝死亡恐懼之前的一個卑微的寫作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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