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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道蒼蒼:天生的創業者,不能停止創造

遠道蒼蒼:天生的創業者,不能停止創造

劉丹亭/文

“在這個反複無常的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人死後的名聲更反複無常的了。”伯特蘭·羅素如是說。曆史反複無常,任性而健忘,對自己主宰的一切,時而粉飾、誇大,時而扭曲、漠視。它随意授予一些人他們承受不起的盛名,又順手抹去另一些值得被銘記的名字。

陳宜禧,這個名字并未受到曆史的特别青睐。它的主人早早從喧鬧的時代舞台上隐退,聲名速朽,連他所創造的奇迹也極少被後人提及:陳宜禧主持修建了中國曆史上第二條民營鐵路,也是全國最長的僑辦民營鐵路——新甯鐵路。這條鐵路始建于清光緒年間,1909年通車,從規劃、建設到經營都由華人獨立完成。

作為這一宏大工程的規劃者、建設者,陳宜禧的一生隻留下一些飄零的碎片,以及散逸于海外的隻言片語。他傾己所有建設的新甯鐵路,于1938年被拆除,而今除了一座候車大樓,再無一點存在過的痕迹。

一位逝者,一條被拆除的鐵路,他和它的傳奇,曾經舉足輕重,曾經跌宕起伏,卻也在遺忘潮水的沖刷下,變得難于辨認。得益于有心人的打撈和描摹,這段往事逃脫了湮滅的命運,被儲存于小說《遠道蒼蒼》的文本中,因而有了再次流傳于世的可能。

《遠道蒼蒼》這部長達五十萬字的作品,完整追溯了陳宜禧的生命曆程:他一無所有地從廣東一個小村子出發,經過數十年的攀爬,在美國西雅圖登上巅峰;生命的最後二十年裡,他帶着壯志、資金和技術回到“自己人的地皮”,在家鄉修建了一條幾乎不可能建成的鐵路,也一頭撞向了自己悲劇性的隕落……

小說橫跨兩個世紀,縱橫六七十年的時光,輾轉中美兩個舞台,處處顯露着作者書寫史詩的雄心。《遠道蒼蒼》既是兩位寫作者的聯袂合作,也是一次父女間的創作接力。多年前,生于廣東的美籍作家劉子毅對陳宜禧和新甯鐵路發生了強烈的興趣,他花費二十餘年時間,在廣東和西雅圖兩地收集各類資料,打撈和拼湊陳宜禧散落的生平碎片。

劉子毅去世時,小說僅僅完成了一章,後面的工作交托到了女兒劉懷宇身上。她繼續搜集整理,又用五年時間完成了全書的寫作。這種接力式的創作十分罕見,卻也給這個本就滄桑跌宕的故事添加了一層宿命般的色彩。劉懷宇在後記中回憶,她一直不明白陳宜禧的一生為何令父親如此執迷。直到完成全書,她才終于領悟:

“寫完終篇,回顧之時,我明白了陳老前輩一生的遭遇裡最讓父親共情的是什麼:撞到一堵無形的牆上,卻也無力改變什麼的無奈與悲苦。”

遠道蒼蒼:天生的創業者,不能停止創造

遠道蒼蒼

劉懷宇 劉子毅 / 著

重慶出版社

2021年3月

從中國到美國,從喧嚣的西雅圖到甯靜的朗美村,無論陳宜禧走到哪裡,總難以擺脫“撞上一堵無形之牆”的命運。當少年陳宜禧被關在三桅帆船空氣污濁的統艙裡,夢想着美國那遍地黃金的“金山”時,他并不知道牆的存在,也不知道未來人生中的每一天,他都不得不為破牆而奮力抗争。

《遠道蒼蒼》上部重建了陳宜禧在美國的經曆,他的身上濃縮了無數赴美謀生的中國勞工的遭遇。而今,我們已無從考證陳宜禧初到美國的真實遭際,不知道他是否像小說所演繹的那樣,在密不通風的統艙裡苦熬了兩個月,剛剛踏上美國的土地就落入人販子的魔爪;不知道他如何僥幸遇到了那對改變他人生的美國夫婦,萌生了學習工程測繪的念頭;不知道他為何決定前往西雅圖,開始艱難創業……隻有一點是确定的:陳宜禧無疑一次次地撞在那面由種族和偏見築起的高牆上,時時刻刻忍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敵意有時隻是唇槍舌劍,有時則演化為暴力甚至謀殺。

他小心翼翼地在高牆的陰影下求生,尋找着鑽破牆壁的方法。他似乎找到了:曆經磨難,陳宜禧懂得了法律的公正性,任何人都能尋求它的庇護;他發現知識和技能的可靠性,一個人無論出身如何,都能倚仗它們立足。行走在懷疑、歧視和偏見中,陳宜禧邁出的每一步都很艱難,但他也步步為營,在新興城市西雅圖紮下根基,成為華人公司的合夥人,靠着苦幹和口碑,在西雅圖的鐵路建設行業占據一席之地,赢得政界和上流人士的認可,進而加入美國國籍。雖然艱難,雖然付出了極高的代價,但陳宜禧的故事仍可以被看成一個“美國夢”,一位毫無前途的窮小子變成建築業大亨的美式傳奇。

《遠道蒼蒼》卻向讀者揭示了夢和傳奇的另一面。正當我們為陳宜禧的成就欣喜之際,竟目睹他又一次在高牆上撞得頭破血流。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美國國内反華情緒高漲。小說中,陳宜禧被卷入中美鐵路勞工激烈競争的漩渦,成為1886年西雅圖暴亂的直接受害者。一向善良、忍讓的他,被迫直視人性最卑劣的一面——在利益面前,隻有你死我活,公義、平等、博愛都不值一提,單單是膚色、長相和信仰的差别,就可以成為殺戮的理由。

“他意識到……仇恨雖極度負面極具殺傷力,卻大概還屬于人的情緒,而對方當你是非人的異類時,人性完全丢開,喪失人性的軀殼便成為肆無忌憚施暴的機器。那些舉着火把跳下馬車、用大頭皮鞋狠狠踹着客棧大門的暴民,連恨都不屑于流露給他們圍堵的唐人,麻木生硬如石頭阻擋跳蚤蟑螂的去路。”

這場噩夢以陳宜禧的終生摯愛沐芳被暴徒推下樓梯、下身癱瘓而告終,這也終結了陳宜禧關于公民身份、歸屬和權利的幻想。或許他曾陶醉在紮根美國、以西雅圖為家的美夢裡,這場浩劫令他從夢中醒來:所有人的共同體,不過是他這個外鄉人一廂情願的想象。

但是,在經年累月的鬥争中,陳宜禧并非一無所獲。他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也是以學會了美國的規則。盡管他從未真正被美國接納,但四十多年的打拼仍給予他一些确定性的東西:法律、商業規則、上層階級的支援……危機關頭,陳宜禧緊緊抓住它們,把自己從深淵的邊緣拉了回來。西雅圖暴亂兩年後,陳宜禧自掏訴訟費,為受到暴亂沖擊的華人讨回了27萬美元的賠償。1889年,西雅圖在一場大火中幾乎毀于一旦,陳宜禧加入了重建城市的隊伍,為西雅圖建造了嶄新的樓宇、道路。1893年,陳宜禧帶領上千名華工參與修建大北方鐵路,積攢了大量的知識、經驗和财力。

1905年,在美國功成名就的陳宜禧決定傳回廣東定居,着手建設新甯鐵路。小說《遠道蒼蒼》賦予其還鄉一個頗能被當代讀者了解的動機——為了愛情,為了讓癱瘓的沐芳回到故土。沐芳自然是小說裡的虛構人物,那麼促使陳宜禧返鄉的真正動機是什麼?我們隻能推測:或許,暴亂留下的恐懼和不安無法平複;或許,對于一個華人來說,沒有什麼成就能比得上落葉歸根、衣錦還鄉。總之,陳宜禧帶着資金、技術和雄心回到家鄉修築鐵路,這将是他操勞一生的完美收尾。

《遠道蒼蒼》下部,圍繞着陳宜禧修建新甯鐵路這一中心事件徐徐鋪陳。陳宜禧滿懷壯志來到“自己人地皮上”,令他震驚的是,自己背井離鄉四十年,學會了美國的法律和規則,卻對故鄉的人情世故、社會法則一無所知。在家鄉,他依然是個四處碰壁、被無形之牆困住的異鄉人。

彼時美國剛剛經曆了鐵路大發展,人人都明白鐵路的價值,都希望鐵路通到自家門前,再偏遠的地方,一旦鋪上鐵軌,馬上就能成為宇宙中心,錢和機遇便滾滾而來。反觀國内,外國的資本源源不斷地湧入,都想在方興未艾的中國鐵路事業中分一杯羹。陳宜禧本以為自己的建設計劃會一呼百應,卻不料他手握募集來的重金卻寸步難行。

陳宜禧修建鐵路的立案層層申報,晚清官僚機器上的每個環節都像饑餓的獵食者那樣騷動起來,新甯知縣、廣東商務提調、兩廣總督……一衆晚清官僚為了那筆募集款紅了眼睛,争相盤算着自己能撈多少,哪裡還在乎修建鐵路如何利國利民。直到陳宜禧通過商部署右丞王清穆向清廷上奏,得到了光緒帝和慈禧太後的四字批示“依議,欽此”,新甯鐵路才得以動工。

然而這不過是一出綿延數十年鬧劇的短暫開場。新甯鐵路鋪到哪兒,鬧劇就在哪兒上演。鄉紳、土匪、巫師、暴民、無賴……你方唱罷我登場,要錢、要地、要命、要鐵路,個個在心裡把算盤打得響亮。陳宜禧和同僚們在鐵路線上奔走,拜會各方神聖,奇招出盡,連尚方寶劍都“請”了出來……終于,新甯鐵路竣工,皇帝也遜了位,清朝的統治結束了,政壇徹底洗牌。然而,陳宜禧的處境并無改善,官員、軍閥、銀行走馬燈似的來,将鐵路公司的收益源源不斷地放入各自口袋,隻扔下“經營不善”的罪名給陳宜禧。

令一切雪上加霜的是陳宜禧與他的得力助手、女婿吳楚三的決裂。在小說裡,吳楚三這個人物和陳宜禧形成了鮮明對照。他精明練達,把人情世故看得透徹,在官場上遊刃有餘。面對任何棘手的狀況,吳楚三都有一套應對手段,陳宜禧和女兒常常驚歎:吳楚三的心裡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錦囊,“裡面裝滿中國人的兩三千年的洞見。……三言兩語,就是古代智者為後世鑄造的一把鑰匙,專為解開人生鎖結,精準好用。他總知道何時何地該用錦囊裡的那把鑰匙。”這個人物初登場時,仿佛是上天派給陳宜禧的福将。但随着故事的展開,他的“東方智慧”和陳宜禧的西式理想主義劇烈碰撞,他的圓滑與陳宜禧的堅守漸行漸遠,殘酷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吳楚三的“智慧”,不過隻是蠅營狗苟的算計法則。他飽練世故,深谙官場的規矩和人心的貪婪,不僅善于利用人們的私欲和貪婪,也從心底認同它們。

事實上,吳楚三是一個象征。他代表着陳宜禧所眷戀的故土的另一面:幽暗、深不可測,陳宜禧卻永遠無法看透。

下部中的陳宜禧,已不複上部中的從容無畏。壯年時,他被暴民圍攻面不改色,單槍匹馬為華人奔走疾呼,率領數千華工馴服荒野,用自己的拳頭一點點砸開種族和偏見豎起的高牆,給自己和同胞闖出一條前所未有的生路。而如今,站在“自己人的地皮”上,他卻疲憊、孤獨,越來越無所适從。這片土地太過神秘,讓他絞盡腦汁也難以勘破。從晚清到民國,看似翻天覆地的大變革中,唯有這種神秘一成不變。從古至今,它們存在了數千年,從未随政壇的風雲變幻而坍塌。它們将他團團包圍,形成密不透風的銅牆鐵壁,不留下一點希望和出路。

苦苦堅守了20餘年後,陳宜禧還是失去了他親手鋪設的新甯鐵路,眼睜睜看它成為一群人争權奪利、野心角逐的戰場。榮歸故裡,造福百姓,開辟銅鼓自由港的晚年願景,漸漸被踐踏成碎片。被困在銅牆鐵壁中的陳宜禧,隻能放飛靈魂,從軀殼中逃逸,奔向他清明、宏偉的精神世界。在那裡,他建成的、想要去建設的,都拱衛在他身邊……在重構了陳宜禧屢敗屢戰、鮮血淋漓的一生後,小說終究還是不忍讓這位建設者偉大的生命終結于絕望。它解放了他的靈魂,任憑他及時跳脫污濁和絕望的深淵。陳宜禧永遠不會知道,新甯鐵路被下令拆毀,他不必像《茶館》裡的秦仲義那樣,承受畢生心血被夷為平地的錐心之痛。

然而,在陳宜禧的沉默中,我們似乎仍能聽到秦仲義的控訴:“工廠拆平了,這是我由那兒撿來的小東西……我把它們交給你,沒事的時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們當個笑話談談,你說呀:當初有那麼一個不知好歹的秦某人,愛辦實業。辦了幾十年,臨完他隻由工廠的土堆裡撿回來這麼點小東西!你應當勸告大家,有錢哪,就該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可千萬别幹好事!告訴他們哪,秦某人七十多歲了才明白這點大道理!他是天生來的笨蛋!”

曆史上從不缺少精明人。精明人深谙吃喝嫖賭、盤桓旋曲之道,一眼就能看到牆的所在,從此敬而遠之。可總也還是有一些天生來的笨蛋,面對一道又一道牆,以血肉之軀撞擊,希望能有所改變。大多數時候,他們的撞擊和犧牲不會在大地上留下一絲痕迹,他們留在牆上的血痕,也會被時間和遺忘匆匆擦拭。

但是,總有人前赴後繼地撞向牆壁,為公義,為希望,為同情,為未來。他們不可避免地隕落,名聲被曆史任意塗抹,但他們化身的齑粉,将如雪花般飄落,穿越蒼穹,撫慰滿目瘡痍的大地。

“天生的創業者,不能停止創造。”《遠道蒼蒼》的後記這樣寫道。

2022年1月8日,大陸首條民營控股高鐵——杭台高鐵開通營運。杭台高鐵,為大陸首批八個社會資本投資鐵路示範項目之一,它的開通,是大陸鐵路發展改革史上的裡程碑事件。

如果陳宜禧讀到這條新聞,如果他看到高鐵在中國大地上飛馳,想必會感到無比快慰。他傾注畢生心血的事業,100多年後,餘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