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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部落丨白楊: 四間木屋

四間木屋(外一篇)

文丨白楊

前些天,去秦嶺南坡的一個村子,為村裡一位受人尊重的老者送最後一程。

吃飯的時候,從披麻戴孝的人群裡擠過來一個人,喊叫着我的小名,我仔細一看,原來是建築公司的退休勞工老李,還和兩年前一樣精神。老李很親熱,握着我的手寒暄了好一會兒,又邀我去他家,要讓我去看看我爺父們當年給他蓋的房子。老李說:三十多年了,從屋脊到屋檐都沒變樣。鄰家遲蓋的房子,都危改了,他家的房子木架和當初一樣,他還常以張家班子蓋的房子為榮驕傲哩!

這使我猛然想起,老李家的四間木屋是我和父親及二兄做的木屋架。那時我中學畢業,不到二十歲,跟着父兄走村串戶做木匠活維持生計。無論建木屋造家具,做門、窗戶扇、壽木棺材,樣樣都幹。那時候,父親年邁,我是學徒,和二兄組成一個木匠班子,父親和二兄每天的工薪是兩塊五毛,我是學徒,每天兩塊錢。盡管如此,嬌嘴的主家仍是不願意請的,生怕張家班子一老一少不出活,吃虧。老李是建築公司的技術人員,他熟知張家班子的木匠手藝,就專門請我們建造。

父親做事,從不讓人戳脊梁骨。四間房的木架,所需工日是有下數的。父親說既要把活幹好,又不能超了工時,是以對我們兄弟二人格外嚴厲,飯後少休息,工間不休息,不叫主家和外人說磨洋工、混工錢。父親對木架結構的梁柱檩椽,選材很是講究,大材大用,小材小用,絕不浪費。制作工藝精益求精,丁卯嚴緊适中,不留間隙誤差。父親還教導我,對待主家和幫忙的普工,說話要和氣,遇事勤商量。

說話間,就來到了李家院子,見院落整潔,花木繁榮,小石桌上還有一盤沒有下完的象棋。舉頭仰望,屋檐平直如初。前檐的小青瓦平整無損,盡管屋旁有樹,屋頂瓦溝卻無枯葉綠苔雜草,不難看出主人的勤勞管護。進屋看了前檐後檐的椽子,排列組合得十分有緻,未見瑕疵,梁柱卯茬結合之處也無傾斜縫隙,閉合緊嚴。

老李一邊招呼我坐,一邊沏茶。茶間,老李滿臉歉意地講了一段我已忘卻但又耐人回味的故事:立木房的那天晚飯桌上,主家像往常一樣,放了散裝的白酒讓父親和二兄喝。父親和二兄也像往常一樣,各自喝了幾盅解乏。我們吃完飯剛剛離開之後,李家就來了幾個賀喜的鄰居,老李讓他們坐下來喝酒,一個酒鬼喝了一盅,說是水。其他幾個人也和聲說,沒味道,就是水。老李品嘗一口,果然沒有酒味,他問遍全家人,才弄清楚是孩子把涼水灌進空酒瓶玩耍,端菜的人不知道,順手将那酒瓶子上桌了……當我們走到離主家一裡多路的時候,老李打着手電拉着孩子氣喘籲籲趕上我們,連連道歉。說是娃娃用空酒瓶子裝了涼水玩耍,大人不知道當酒上桌了,請求父親和二兄包涵諒解,并當着我們打了孩子。父親趕緊攔住老李說,沒啥沒啥,娃耍哩,不要怪娃,也不要往心裡去。

聽完這個過程,我才隐隐約約記起了三十多年前這件小事。老李又誠懇地給我說了一些道歉的話,我說老李真是細心人,都三十多年了,還記得這麼清楚,我早都忘了,我父兄也從沒提說過。老李又滿臉虔誠地說,人一旦做了虧心事,不管别人說與不說,自己一輩子都不得心安,他每每想起立木房喝假酒這事,就檢讨自己,就數落孩子。老李的話讓我越發敬佩老李的守誠,又讓我想起早逝的父親和父親“做人做事不能讓人戳脊梁骨”的教誨。

臨走時,我再一次仰望這四間木屋,它依舊古樸典雅純真,端端正正地矗立于幾棟新式磚混樓房之間,和木屋的主人一樣保持着本色。

散文部落丨白楊: 四間木屋

我的木匠父親

父親走了,我一下子覺得靠山倒了。

父親是秦嶺南坡南秦川極普通的農民,父親是南秦川有聲望的木匠。父親在兄弟中排行老小,父親十五歲上沒了父親。我在兄弟中也排老小,我二十二歲沒了父親。我和父親的年齡相差很多,在我成事要人的時候,父親已經老了,父親已經不能站立于人前幫我說話;在我成事要錢的時候,父親已經老了,父親傾箱倒箧粜了僅有的八百斤苞谷。盡管如此,我心裡很踏實,我有父親,我就有靠山。父親在,靠山就在。

父親受了一輩子苦,幼年給村裡的财東人放牛割草播種犁地,後來經人介紹跟随河南洛陽來商州的師傅學習木工技藝。父親沒念過書,卻心靈手巧,勤奮用功,磨砺了一手木雕絕活兒。他在自畫的草圖上能雕刻出活靈活現、惟妙惟肖的花鳥魚蟲、福祿壽星、梅蘭竹菊。父親常給我說,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教誨我打鐵先要本身硬。

父親學藝精益求精,對自己的工藝精雕細琢、精打細磨,追求一種極緻的完美;他寂寞堅持,一心一意,隻盯着自己手裡的木活,心無旁骛;他勤奮敬業,一生專注木工技藝一件事,将畢生精力獻給一門藝術、一項事業、一種信仰……這或許就是父親的精神,工匠的精神吧!父親這種精神不是天生的,而是在一天又一天雕琢的修行中積累和修煉而成的。在父親的眼中,手藝就是人生的信仰,做工就是對這信仰的虔誠。父親的心性,就在一錘一鑿的敲打中緩緩地沉落,安定,純淨,再無雜念;父親的技藝,就在一斧一锛的用心中熟練,提升,精湛,爐火純青;父親的精神,就在一年一年的重複中積累,沉澱,彙聚,圓滿凝結。

父親一生教了不少徒弟,有自己收的,也有公社和大隊安排跟父親學藝的。父親不分誰親誰疏,在傳授木工技藝的過程中,總是默默教導徒弟,做事要丁是丁、卯是卯,要方正做人,正派為匠,守規守矩,即便是吃飯夾菜,筷子頭兒也不能超過盤中線。父親教的徒弟也都是頂呱呱。

父親在做木工之餘,還躬耕農田。他曆來不讓别人戳脊梁骨,做木工活兒不留瑕疵,做農活兒也絕不讓自己田裡的莊稼被鄰家的遜色。我念國中的那年秋裡,霖雨連綿,村後的兩個水庫都開始溢洪。父親怕洪水毀了成熟的莊稼,挑着籠擔,背着背簍,戴着草帽,冒雨到村東邊的學校叫我請假和他一起掰苞谷。我家的苞谷棒子足有一尺長,穗穗顆粒飽滿,而鄰家的苞谷棒子很小,甚至還有溜杆的。父親說:“種莊稼偷不得懶,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種不好莊稼誤一季子,娶不好媳婦誤一輩子。”我一邊掰着沉甸甸的苞谷穗子,一邊領悟着父親的教誨。

我中學畢業,父親給我置辦了一套木匠工具,讓我跟着他和他的徒弟們在南秦川給農戶建木屋,造農具,做壽棺。那時,技工每天的工酬兩塊五毛錢。我是學徒,每天隻掙兩塊錢。好在給誰家做活在誰家吃飯,不掏夥食。在農村做木工活,勞動強度是很大的,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十個指頭握着伸不直,伸直了又握不住。我看着恓惶,也有些三心二意。加之形勢發展,農戶建房也由土木進化為磚混,新式家具都是組裝,木工活越來越少。再加之父親年邁,不再走鄉串戶做木活,我也最終沒能專心承續父親的木工雕刻技藝。

我參軍後,父親每每讓村裡的王化倉老先生給我寫信,總是叮囑我,做人立身要本分守信,幹公家的事要盡力謹慎,不害事,不誤事,不占便宜,不叫人戳脊梁骨。我在部隊的第二年冬裡,父親年享耄耋,壽終正寝。我痛不欲生,頓覺天塌地陷,樹折山倒,孤苦無依。

直至退伍回鄉參加工作後,我才漸漸從孤苦中走出,才從無依無靠中找到支柱。那支柱,就是父親用畢生總結的家規家訓和父親的工匠精神,每每回想起這些家規家訓和工匠精神,就又覺得父親還在。

精神在,父親就在,靠山就在。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1期)

白楊原名張宏,“70後”,陝西商州人。陝西省散文學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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