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深情,也最孤獨。
今天是情人節,也是木心的生日。
這浪漫的一天,該屬于他。
相信很多人都是因為《從前慢》認識木心的: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2015年春晚,劉歡把這首詩歌,唱進了千家萬戶,也勾起了很多人對于過往的回味。
但其實,木心還有一句:“從前的人多認真,認真勾引,認真失身,峰回路轉地頹廢。”
他筆下的愛情,簡單、純粹,卻又真摯、熱烈,就像每個普通人所經曆的那樣:滿腔熱忱、輾轉反側,嘴上說着一切随緣,心裡卻又滿懷向往。
愛情如雪,新雪豐美,殘雪無奈。
說了等于不說的話才是情話。
還沒分别,已在心裡寫信……
誠如他所說:“好事壞事,過後談起來,都是羅曼蒂克。”
也正應了三毛的那一句:“一刹真情,不能說那是假的,愛情永恒,不能說隻有那一刹。”
木心顯然是對愛情頗有感悟的。
但我翻遍所有資料,也未能找到半點他自己的愛情故事。
隻知道,這個很懂愛情的老人,一生未婚。
今天,木心先生該95歲了,他離開這世間也已10年有餘。
陳丹青曾說:“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麼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
是以此刻,我很想與你聊一聊木心,讀一讀他的文字。
再看一看這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每個人的童年都沒有玩夠。”
——《雲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的童年,當然是不可能玩夠的。
1927年,木心出生後不久,便趕上了南昌起義。
那一年,李大钊、陳延年等革命黨人先後犧牲,國共合作破裂,日寇虎視眈眈……内憂外患,時局動蕩,風雨飄搖。
好在木心家境不錯,小時候倒也沒吃過什麼苦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家裡廳堂之中擺放的,也都是宋明時期的名貴瓷器。
圖 | 木心童年照片(左一)
難得的是,有别于其他商賈人家,木心家向來極重文學,家裡文化氛圍極重,就連管家都有酒後作詩之能。
耳濡目染之下,木心從小就迷上了文學。大約十六七歲時,就已看完了能看到的所有書籍。
孔孟學說、詩詞歌賦、外國小說、書畫、油畫……無所不包。
有一次,老師夏承焘先生看過木心所寫的詩集後,贊不絕口:“這要是混入唐詩宋詞裡,也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結果,木心回過頭就把詩集給燒了。
母親驚訝不解,木心說:“我寫詩詞是為了寫出新意,老師說我的詩詞和唐宋人并無差別,說明我還隻是模仿,與其照搬模仿,不如一把火燒了。”
所謂少年意氣,大概便是如此。或許難免帶着點狂妄,但總能讓人無限感懷。
圖 | 青年時期的木心
再後來,他兩度隐居莫幹山,獨自一人在那荒山裡,晨起則讀書,日落則寫作,孤獨卻又惬意。
當他下山時,陪着他的,是100多部中短篇小說,還有無數張水墨。
圖 | 木心的畫作——《成人的童話》
圖 | 木心的畫作——《山陰古道》
多年以後,木心調侃自己那時是得了“文化胃發炎”。
那時的積累,為木心往後的文學道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與此同時,常年獨自啃書的生活,也讓他在同齡人中顯得不太合群,甚至于孤僻。
也為他往後的不幸遭遇,埋下了伏筆。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
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
木心這一生,坐過3次牢。
第一次是1957年,他30歲,剛結束了莫幹山上的6年隐居生活。
由于家道中落,迫于生計,他隻好去杭州的一所中學教書,後來又進入上海工藝美術制品廠做了設計師。
但有一天,幾個警察把他帶走了,理由是木心“策劃偷渡”。
事實上,木心是被同學誣陷了,那些人偷渡未遂,就拉上了不合群的木心墊背。
在監獄裡,木心迎來了一個噩耗。有一天,一個警察告訴木心:“你母親去世了。”
圖 | 木心母親
木心感覺天都要塌了:“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麼不等到我出去以後才告訴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
警察對木心嚴刑拷打,調查了很久,但始終查無實據。半年後,隻好把木心給放了。
第二次是1966年,木心39歲。
當時正值文革,一官員在會議上公然嘲笑德國詩人海涅。其他人或是附和,或是沉默,唯有木心憤而起身,罵道:“你也配對海涅亂叫?!”
而結果,就是長達18個月的監禁。
那時候,他被關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裡,喝的是污水,吃的是馊饅頭和黴鹹菜,還被折斷了3根手指,終日與老鼠、蒼蠅為伴。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木心求饒,他卻說:“一個人不能變成一個鬼,不能說鬼話說謊言,不能在醒來時看見自己覺得不堪入目,不管什麼時候,一個人都應該活得是自己、并且幹淨。”
他找來一張白紙,畫上了黑白琴鍵,每天夜裡便蜷縮在角落,無聲地獨自彈奏。
他還每天偷偷寫作,哪怕夜裡什麼也看不到,也依然寫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
到了出獄那天,木心把手稿疊得整整齊齊,小心縫進棉襖裡,上面足足有65萬字。
第三次被抓的時候,木心已經50歲了,一關又是2年。
所有人都覺得,木心再出來時,一定是狼狽無比、落魄不堪。
但那一天,木心面帶微笑,腰闆無比挺直,褲子還有筆直的縫,幹淨極了,也優雅極了。
梁文道曾看到木心50多歲時的照片,十分驚訝,因為照片上的人優雅至極,臉上沒有一絲抱怨和苦難:“這哪裡像是一個坐過牢的人,好奇怪,好奇怪的一個人。”
木心一直有晨起洗澡的習慣,有人說是因為他有潔癖。
但他卻說:“我晨起洗澡,隻為把夜洗掉。”
他從不曾撰寫苦難回憶錄,也很少談及那段人生,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世事人心多詭谲,他見多了,見慣了,好像也就看淡了。
“做生活的導演,不成。
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衆。”
——《文學回憶錄》
木心的淡然,實則是高傲。
哪怕在最落魄的時候,也未曾低過頭。
1982年,55歲的木心站在紐約街頭,全身家當隻有40美元,靠給别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
有個收藏家看重木心的才華,讓他搬進豪華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要求是為他畫畫、寫奉承他的文章。
木心不屑一顧。
還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問木心:“你是流亡詩人嗎?”
木心微笑回答:“我不是,我是散步散得遠了就到了紐約。”
那時,木心隻身遠赴重洋,常常窮得吃了上頓就沒下頓。
可他依然每天聽肖邦、莫紮特,每天寫作、畫畫,活得無比精緻:
他的頭發,永遠梳得一絲不苟,皮鞋也始終擦得一塵不染;
他會自己設計襯衫、大衣,皮鞋、帽子;
甚至連雞蛋,也要研究出十二種吃法……
圖 | 木心常戴的帽子、常拎的包、常穿的鞋
窮也好,難也罷,木心始終堅持着兩個字——從心。
哪怕生活再困頓,他也學不會阿谀奉承那一套,他隻想努力活得像自己,并且幹淨。
當他西裝筆挺地走在街道上,便再也沒有比他更優雅的紳士了。
1989年,在陳丹青等人的力邀下,木心開始為留美的學生們講課,課名定為“文學回憶錄”,一講就是5年。
那年木心已62歲,首堂課時衆人嬉笑随意,他卻認真換上了西裝。
陳丹青曾問道:“怎麼成為藝術家?”
而他回答:“連生活都要成為藝術。”
是啊,最好的藝術,不就是生活本身麼?亦如那一句:“生活最好的樣子,就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
獨自清醒,享受冷清,卻風風火火,有滋有味。
光是站在那,便已成了一處風景。
“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傑克遜高地》
木心曾評價自己:“從中國出發,向世界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他這一生,确确實實寫滿了颠沛流離。
第一次流浪時,木心20歲。
那是1947年,抗戰勝利之後,他走上街頭參與反内戰學生運動。
結果被開除了學籍,還遭到了國民黨通緝,不得不避走台灣,直到新中國成立才重回大陸。
第二次流浪時,木心已經55歲了。
那是1982年,幾經牢獄之後,他遠走美國,一去便是24年。
但最初,也不過是身體上的流浪,他的心靈始終牽挂着故鄉烏鎮。
一直到1994年,木心悄然回了一次烏鎮,故土卻早已無半分昔日模樣,他失望傷感至極,在《烏鎮》一文中寫道:
在習慣的概念中,“故鄉”,就是“最熟識的地方”,而目前我隻知地名,對的,方言,沒變,此外,一無是處……永别了,我不會再來。
這一次,他連故鄉也沒有了。身體和心靈,都成了流浪的孤兒。
到了2006年,79歲的木心在烏鎮書記陳向宏的力邀之下,才終于踏上了回家之路。
一路上,飛機掠過白令海、西伯利亞、蒙古……直至飛入中國。
木心也一路未眠,反複念叨着:“真慢啊。”
他終究還是想回家的,離得越久,就越想。
那年的9月11日,烏鎮下着毛毛雨,時隔12年,木心又回到了故裡。
這一次,他再也不走了。
圖 | 烏鎮
後來,陳丹青的女兒見到木心後,叫他“公公”,并疑惑地問父親:“這個公公為什麼沒有皺紋的?”
那時,木心已經83歲了。
但在他臉上,确實沒有留下太多歲月的痕迹。
或許如他所說:“一路走來,覺得什麼都可原諒,但不知原諒什麼。”
他的心裡,早已沒有什麼怨怼,臉上也就看不見幾分哀婉。
也或許,他壓根就沒有心思去想自己該原諒什麼。
畢竟他還說過:“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個時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裡。”
圖 | 木心攝于烏鎮(鄭陽攝)
“有人說,時間是最妙的療傷藥。
此話沒說對,反正時間不是藥,藥在時間裡。”
——《艾華利好兄弟》
2011年11月21日,淩晨3點,烏鎮還沒醒來,木心離開了這人間。
當記者趕往烏鎮,問起“木心先生在最後的時光有沒有外出”時,木心花園周圍的多數人卻一臉茫然:“木心是誰?”
那最後的5年裡,木心已然成了烏鎮的隐居者。
每日隻寫字、畫畫、喝茶,偶爾出門散散步,日子過得悠哉遊哉。
他最愛吃家鄉的小吃,吃起零食來更是幾乎停不住嘴。
有人勸他注意身體,他卻說:“貪食家鄉食品,其實就是咀嚼童年呀。”
圖 | 木心
陳丹青有一次幫他收拾東西,無意間翻出來一張舊照。
那是木心19歲那年,參加“元旦畫展”時拍的。
木心指着照片上的自己,笑道:“嚯,這小夥當年可是神氣得很呐,樣貌也不差,帥氣!”
可下一秒,眼淚突然湧了上來,他趕緊轉過頭,以手掩面,痛哭起來。
過後卻又逞強:“我倒并不悲傷,隻是想放聲大哭一場。”
說到底,往事其實并不如煙,隻是被埋藏得太深了。
圖 | 木心(左一)與同學在上海美專
木心臨終時,神志已經不清了,陳丹青徹夜守在他身旁。
那一夜,木心說了很多話,但聲音太過微弱,陳丹青彎下腰仔細聽了半天,也始終沒有聽清。
但到了大約淩晨3點的時候,木心突然睜開了眼,清楚地喊出了七個字:“叫他們不要抓我!”
那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陳丹青說:“這就是他的句号,全部加起來,是他的一生。”
木心從來不提過往,從來不說苦難,他隻是把它們藏得很好,從不讓人發現。
可當他再無法控制思緒,一切便都湧上了心頭,成了他對這人間最後的告别。
圖 | 木心飽經滄桑的手
2011年12月24日,木心的追思會上,大約來了百餘人,多是木心的一些年輕讀者。
那些文壇巨擘們,幾乎一個沒來。
木心當然是不會在乎這些的,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格子圍巾,安靜地躺在鮮花中。
陳丹青說:“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範兒’高貴地離開。”
第2年,陳丹青公開了當年聽木心講課時記下的筆記,以此出書《文學回憶錄》。
沒曾想,這本書一下子便風靡全國,有個畫家甚至一口氣買了160套,送給親戚朋友。
木心的名字,也才真正走進了大多數人的視線之内。
再到2015年,劉歡把《從前慢》帶上了春晚舞台。
那之後,烏鎮的木心美術館,開始忙了起來。
圖 | 位于烏鎮的木心美術館
每天都有無數請求授權《從前慢》的信函、檔案,從天南海北奔赴而來,幾乎要堆成山……
在他去世後的這十年裡,越來越多的人愛上了他的文字,愛上了他的思想,也愛上了這個自稱“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但這些,木心都是不知道的了。
哪怕知道,他也不會有多在乎的吧。
畢竟他早早便說過:“即使到此為止,我與人類已是交淺言深。”
直到如今,木心的骨灰盒依然安靜地擺放在“晚晴小築”的卧室裡。
透過窗台,仿佛依然能看見那個穿着大衣、戴着禮帽、幹幹淨淨、高貴優雅的身影。
外面的世界變了又變,而他再也不用流浪,再也不會老去。
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也再不必擔心有人來抓他了。
我想,木心先生此刻最挂念的,該是烏鎮的吃食了吧。
參考資料:
1、北京日報《“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木心先生祭》
2、新京報書評周刊《木心算得上“大師”嗎?如何評價木心依舊是文藝界的懸案》
3、新周刊《木心:貴族到沒落的時候,愈加顯得貴》
4、藝術濱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5、知乎 # 如何評價木心?#
6、中國圖書評論《再談木心先生——陳丹青答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