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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的守衛者——陳輝

作者:新湖南

龍澤巨

深冬,寒風凜冽,冰封千裡。拒馬河邊,一位腰紮短槍的年輕人在一片浸透了志士熱血的土地上徘徊、沉思,悲憤的詩句湧上心頭:

英雄非無淚,

不灑敵人前。

男兒七尺軀,

願為祖國捐。

英雄抛碧血,

化為紅杜鵑。

丈夫一死耳,

羞殺狗漢奸。

這是他的一首祭詩,也是他的自我寫照。不久後,他就在抗日戰争勝利的黎明時刻倒下了,但他的形象卻借助詩集《十月的歌》、《晉察冀詩抄》、《革命烈士詩抄》高聳在千千萬萬青年的面前。

他,就是革命烈士和詩人陳輝。

伊甸園的守衛者——陳輝

《母 親》

1942年深冬的一個漆黑的夜晚,陳輝在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戰鬥間隙,寫了《母親》一詩,深情地回憶他的成長、他的故鄉、他的母親。

他本是一個南國兒郎。1920年6月20日出生于湖南省常德縣(今常德市鼎城區)雙橋坪鄉的一個商人家庭。他出生之前,母親鐘梅卿已給他生下了吳盛芬、吳盛芳兩位姐姐。父親吳昌铨給他取名吳盛輝,大約是到了抗日前線吧,他才将自己的姓名更為“陳輝”。

他是在苦難中掙紮大的孩子。剛滿兩歲,那個隻知酗酒而不關心妻子、兒子的父親便獨自到陰間作樂去了。

但是,他有一個多麼好的母親啊:

母親

你用寬大的愛來熱愛你的兒女。

你可以自己挨餓,

卻一定要我們三姐弟去念書,

你把父親的地賣了一半,

你借了很多很多的債,你在深夜裡還給人家補襪子,

然而,你高興,

當你聽到了你的兒女考的很好,

你高興,

當你看到我們大聲地讀書,

你忙着給我們做飯吃,

為了不打斷我們的腦子,

你甚至不讓我們到鄰居買兩個銅闆的醋去

他的母親是個不幸的女兒,童年即被父親送給人家當養女,13歲時又被父親賣給一個販子,人販子又把她賣給常德城内一家财主當奴仆。

你也是一個舊社會的反抗者啊,

你也曾到一個女子職業學校去念書,

你也曾和一切親戚斷了來往,

你把小腳放成了半大的腳,

你讓你女兒,我的姐姐參加少年團,

………………

1932年秋,陳輝考入了常德省立第三中學初十四班,三年後升入了由三中改稱的省立常德中學高中普通科第七班。這些學校曾先後以“湖南西路公立師範學堂”、“湖南省立第二師範學校”之名飲譽湘西,又以沅澧流域革命的策源地、共産黨人的搖籃聞名三湘。1934年,一批進步學生建立了秘密社團“青年互助社”和“蕪原文藝社”,次年又掀起了公開聲援北京一二·九學潮的愛國運動。陳輝滿懷熱情地參加了這些鬥争。抗日烽煙燃起之前,這裡誕生了黨的外圍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湖南省立常德中學小分隊”。陳輝是一個積極肯幹的隊員。

1938年2月,常德古城來了一位穿着樸素、化名“帥光”的中年婦女,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女革命家帥孟奇。她建立了一個外号叫“張德之”的秘密組織——中共常德特别支部,在國小教師和常德中學中發展黨員,陳輝就是常德中學的一名學生黨員。這時,他終于了解了11年前常德的遍地鮮血(即1927年5月常德“敬日事變”)。後來,他在日記中寫道:

馬克思列甯主義,它營救了我,也告訴我現在的世界是一個人吃人的血腥的世界;它也啟示了我,隻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可詛咒的時代。

黨的教育和革命實踐的鍛煉,使他迅速成長,他強烈地感到:

啊,我長大了,我長大了,我長大了!

我成了一個舊社會裡人們唾罵的叛逆;

…………

當抗戰的神聖火炬,

在國土的一角高燒高笑了的時候,

我要走了,我選擇了我自己的路途,

我要到笑得最好燒得最紅的土地上去。

這“笑得最好燒得最紅的土地”,就是陝甘甯邊區,就是延安。

1938年5月的一個夜晚,他與同學曾治中、曾治民、管平、夏臯離開了親愛的故鄉,親愛的母親。

就在那天夜裡,

那一個人世間最最黑暗的晚上,

你流着淚,

用衰老的手指顫顫地撫摸着兒子的臉,

又顫聲地給我講:

孩子,你去吧,

不要想作一個有錢的人,

也不要變成流氓。

從延安到晉察冀

1938年夏,陳輝投入到了夢寐以求的革命懷抱——延安。黨組織立即把他送到延安聯合大學學習革命理論,接受軍事訓練。他對着紅色、自由的新天地裡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奇和激動,詩情如延水般奔湧,寫下了不少的“淺醬色的詩”,歌唱延安,歌唱十月革命,歌唱南方的母親,抒發獻身祖國的渴望:

遠方,

有風砂

掠過樹林,

我的年青的血啊,

它呼喊着:

輝啊,

勇敢地

獻給——祖國,

獻給——母親!

在聯大學習結業後,他于1935年5月來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擔任《晉察冀日報》記者。抗日前線熱火的鬥争生活孕育了他的勃發詩思,他在《晉察冀日報》、《群衆文化》、《詩建設》、《子弟兵》、《鼓》等報刊雜志上接連“舉起詩的槍刺”。

他采訪抗日戰士和群衆,有一個奇特的方式。出去采訪,他總是披上一件大衣,在衣兜裡裝着筆記本和筆,他一邊和被采訪者談話,一邊在大衣裡做着筆記。采訪完畢,被采訪者還不知道他做了記錄,是以,戰士、群衆和他談話的時候,就無拘無束,傾囊以供。

在那多情的詩筆下,出現了多少英勇壯烈的場面,出現了多少勇敢機智的鬥争,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鮮事。

在這些詩中回蕩着的主旋律,還是詩人對晉察翼抗日根據地的兒子對母親般的愛:

平原,我的媽媽啊……

你這廣大而沃饒的祖國的土地啊,

拿我的活血來潤濕你……好麼?……

涞涿縣青年救國會的主任

1940年5月,陳輝告别了晉察冀通訊社,來到平西涞涿縣,擔任青年救國會的宣傳委員。

晉察冀根據地是抗日戰争爆發後八路軍在敵後建立的第一個根據地,是華北敵後抗戰的堅強堡壘。涞涿平原北倚北平,南望保定,中貫京漢鐵路,是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前哨。陳輝到此之時,日寇已摧垮了這裡的抗日組織,修據點,建崗樓,組織特務隊,建立保甲制,實行恐怖統治。現在,中共涞涿縣委決定在此重建抗日組織,奪取反“掃蕩”鬥争的勝利。陳輝自告奮勇地參加了這次艱苦的鬥争。

他穿着當地農民的服裝,和縣青救會的同志一起深入到拒馬河畔的農民中間,一村一村、一區一區地動員青年組織起來,兩個多月就在60多個村莊建起了青救會。嗣後他又建議縣委在沈家庵舉辦了青年幹部訓練班,共有100多名青年幹部參加了訓練。陳輝主持訓練班,寫講義,刻鋼闆,講形勢,教歌曲,青年們受到極大的教育。他編詞作曲的那首歌曲《跟着中國共産黨》,曾經長期在當地流傳。

日本鬼子像隻狼,

狼來吃老百姓的羊,

八路軍就是一根打狼的棒。

老鄉們啊,

咱們要跟着中國共産黨。

日本鬼子像一條狗,

狗來啃中國人民的肉,

八路軍就是打狗的大石頭。

咱們要跟着中國共産黨向前走。

次年夏天,陳輝升任了縣青救會主任,他又連續主持舉辦了兩期青年幹部訓練班,培養了200多名抗日青年骨幹,使青救會成了一支重要的抗日生力軍。

陳輝本人也是青救會、青抗先的一個英雄。1942年8月,日本鬼子對涞涿平原進行了又一次瘋狂的“掃蕩”。陳輝帶領一支由60多個抗先隊員組成的遊擊隊,奉命牽制石亭鎮的敵人以配合主力作戰。石亭是個連接配接山裡山外的集鎮,鎮裡駐有一個日本小隊和一個特務中隊,共300多人,兵力是遊擊隊的五倍以上。面對強敵,陳輝帶領遊擊隊憑借路途熟悉、機動靈便的優勢,時而分散,時而集中,牽住敵人的鼻子轉了五天,拖得敵人氣喘籲籲。在這時,遊擊隊的一個隊員投靠了日寇,引導日寇在青龍泉包圍了遊擊隊,遊擊隊艱難突圍,三區青救會主任史文柬英勇犧牲。陳輝帶領戰士血戰四個多小時,終于突出重圍。戰争結束後,他在離日寇據點不到五公裡的一個山村養傷。他滿懷敬意寫了一首2000多行的長詩《紅高粱》,記述石亭之戰,讴歌年僅19歲的史文柬烈士。

激烈、艱苦的衛國戰争孕育了、熔鑄了陳輝更加崇高的激情,煉就了陳輝短促的藝術生涯中最優秀的述志詩篇:

針對“北方是悲哀的”論調,他在詩中駁道:

不!我的晉察冀啊,

你的簡陋的田園,

你的質樸的農村,

你的燃着戰火的土地,

它比

天上的伊甸園

還要美麗!

把抗日根據地比作新的伊甸園,這是隻有中國共産黨人才有的審美觀。為了保衛新的伊甸園,保衛祖國,他随時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

祖國啊,

在埋着我的骨骼的黃土堆上,

也将有愛情的花兒生長!

陳輝還寫了不少歌頌根據地軍民抗日鬥争的詩篇。《将軍》描繪了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騎馬奔馳的英姿和模範守紀的品德;《夏娃和亞當》抒寫了一個年輕姑娘為了保護正被日寇追殺的區長,掙脫封建禮教的羁絆,謊稱區長是自己的丈夫,并親吻了他的嘴唇。

伊甸園門前的守衛者

日寇在遭到八路軍百團大戰的沉重打擊後,一改輕視共産黨的政策,調動主要兵力對準抗日根據地,對晉察冀進行“鐵壁合圍大掃蕩”和大規模的“肅正作戰”。涞涿聯合縣政府和武裝隊伍為了儲存實力,不得不退到西部山區。1942年11月趁“大掃蕩”剛剛過去,涞涿縣委挑選了20多名幹部、戰士組成武裝工作隊,由肖炳林、董一歡、陳輝等率領,穿過封鎖線,潛入拒馬河畔的馬踏營、古丘一帶,進行抗日根據地的恢複工作。陳輝為能擔此艱巨的擔子,激動地寫了《麥草上的夢》這首詩。在拒馬河畔,武工隊殺漢奸,除特務,鼓舞了老百姓的鬥志。半年之内,武工隊在平原上30多個村莊中重新點燃了抗日的火炬。

陳輝擔任武工隊的民運委員(即負責統戰工作的委員),出色地進行了一系列統戰策反工作。1943年春的一天,陳輝與敵工組的趙玉石來到了國民黨涞涿縣警備中隊李春芳司職的歧溝崗樓。李春芳是東北人,家鄉淪喪後投靠了涿縣縣長楊開民。近半年已經接受過遊擊隊敵工組的多次教育。

這次,陳輝把一封繳來的密告李春芳“私通八路”的信放在桌子上,“李隊長,有人在暗算你哪!”

李春芳大驚失色。

“請放心,這個暗探已經落在我們手裡,我們已經把他收拾了。不過,李隊長既然是個愛國君子,國難當頭,為什麼不理直氣壯,投身到抗日行列?”

“我……我……行嗎?”

“怎麼不行?對李隊長這樣的人,我們共産黨、八路軍是歡迎的。”

“那我隻有今後立功贖罪了。”

“歡迎!歡迎!”陳輝熱情地與他握手,臨走時把趙玉石留下來當了李的副官。

不久,陳輝放出風聲要攻打岐溝據點,每天晚上還派人到崗樓下喊話:“棄暗投明,回頭是岸!”李春芳為了“保衛據點”,把分散的武器集中起來,同時派人進城“請求”縣警備大隊“支援”武器。沒有幾天,他就集中了100多條大槍、4挺歪把機關槍和3門小鋼炮。

正當李春芳準備起義之時,楊開明真的派了100多名槍兵前來增援。在他們離岐溝隻有五華裡時,武工隊才獲悉情報。陳輝即刻率兵趕到岐溝,令李春芳立即率隊進山,宣布起義。等到增援敵兵趕到岐溝村邊,隻剩下了崗樓燃燒的火焰和滾滾的濃煙。

1943年冬,陳輝擔任涞涿縣四區黨委書記兼武工隊政委,他帶領幹部和戰士打擊漢奸,控制兩面政權,使根據地得到較快的恢複。次年夏天,八路軍需要通過兩面政權,從富戶手中征收一批公糧,但是不少富戶抵制征糧。松林店的左保長拍着胸脯說:“我姓‘左’的要是給姓‘八’的交了麥子,就不是娘養的!”夏辛店的中隊長祖五吹也拍着盒子炮吼叫起來:“我這家夥答應,就把麥子交給那些‘王八’吃!”

陳輝決定教育教育他們。

松林店趕集的一天中午,左保長帶着兩個保镖神裡神氣地走進家門,突然,腰中的“盒子”不翼而飛。三個綁着頭巾的老百姓威嚴地站在他面前,中間的一個——陳輝将手槍頂着他的腦門,問道:“聽說你姓‘左’的不願意給姓‘八’的交麥子?”左保長方才明白來者何人,一面自打嘴巴,一面自我咒罵:“是我放屁!我該死!我該死!”最後乖乖地答應三天之内交齊麥子。離開松林店後,他們又改裝成背簍拾糞的農民,等到夏辛店的路旁。祖五吹打着口哨走進來,兩個戰士突地跳起來把他摔倒在地上,然後反扣着兩手把他架到陳輝面前。陳輝拾起他的手槍,問道:“你這家夥不答應給姓‘八’的交麥子嗎?”祖五吹連忙求饒:“長官、長官,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三天之内,兩個“嘴上硬”果然發動兩村富戶交齊了麥子,其他村落等待觀望的富戶,也紛紛上交。

不久,陳輝升任了中共涞涿縣委執行委員,同時繼續兼任四區書記。這時,抗日戰争已經轉入反攻階段。陳輝率領全區武裝力量配合縣大隊打日寇、殺漢奸。平原上的八路軍越來越多,日寇漢奸的崗樓不斷減少。勝利的曙光,已經依稀可見了。陳輝的心裡,為祖國、為根據地獻身的熱望燃燒得更旺了。他在《為祖國而歌》中寫道:

在敵人的屠刀下,

我不會滴一滴眼淚,

我高興,

因為啊,

我——

你的大手大腳的兒子,

你的守衛者,

他的生命,

給你留下了一首

無比崇高的“贊美詞”。

英雄抛碧血 化為紅杜鵑

1944年冬,日寇和漢奸軍隊對不斷擴充壯大的根據地咬牙切齒,集中兵力對留守涞涿平原的抗日力量進行血腥“圍剿”。11月11日,四區區長陳琳等30多名抗日戰士就在馬踏營河套遭到強敵“圍剿”,全部壯烈犧牲。

陳輝聽到噩耗,極為悲憤,悲憤凝成了本文開頭引述的那首祭詩。可是誰曾料到,三個月後,“英雄抛碧血,化為紅杜鵑”的詩句竟成了他自己的最後寫照。

1945年2月,縣委準備召開縣區負責人會議。陳輝決定會前到各村檢查安排一下工作。四區從業人員周永旺,為敵人懸賞陳輝的一千大洋而擯棄了民族氣節和黨的利益。2月7日晚,風雪大作,周永旺帶着漢奸跟蹤陳輝到黃樓崗村,撲了個空,次日清晨在村口逮住了護送陳輝的房東範永坤。範永坤經不住嚴刑拷打,供出了陳輝的去向。松林店日本特務隊長荒古川、副隊長孫元培立即帶領日本特務在松林店警察署的敵人前去韓村圍捕。

敵人趕到韓村,包圍了堡壘戶王德成家。原來,陳輝因為患病,已回到王家休養。2月8日晨,陳輝正在吃面條湯,日本特務魏慶林、張傑英竄進來,槍口對着陳輝,威脅到:“你跑不了啦!”陳輝心靈手快,抓起炕沿上的手槍“叭”地一聲,打穿了魏慶林的手腕。兩個特務慌忙退出了屋子,陳輝與随行的小戰士王厚祥連連向外射擊。

100多個敵人将小小的王家院子團團圍住,朝裡射擊了一個多小時,但誰也不敢進去。

一顆手榴彈飛進去炸傷了陳輝的左腿,他連忙對王厚祥說:“在屋裡等着不是辦法,咱們一定要沖出去!”說着連續扔出了兩顆手榴彈,随着濃煙沖出屋子,進了院子。但敵人層層圍住,無法越過院牆,他倆隻好一個退進了此屋的西單房,一個退進了東單房。

“東頭拿手榴彈的就是陳輝!”幾個特務大喊起來。他們眼見無法進去,就敲開了房頂,把一個個燃燒着的玉米稭杆扔進去。小屋内頓時成了火坑,陳輝全身被火龍纏住了。

陳輝眼見無法脫離虎口,就下定了拼盡最後一口氣的決心。他把子彈用完了的手槍摔破在門口的石頭上,然後拖着傷腿艱難地邁出西單房。守在門外兩側的漢奸魏慶常、高慶竄上去,一把将陳輝攔腰抱住。陳輝竭盡全力,擊了特務兩拳,然後拉響了最後一顆手榴彈,頓時,陳輝和兩個特務倒在血泊之中,倒在抗日戰争勝利的前夜。

就這樣,陳輝以自己年僅24歲的青春年華,凝成了一首無比壯美的詩。

你以愛情的乳漿,

養育了我;

而我,

也将以我的血肉,

守衛你啊!

(作者系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湖南省電影評論協會理事,湖南資訊學院藝術學院院長)

[責編:廖慧文]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用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