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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戰小說·連載」倪峰|忠誠使命(二)

作者:作家鬼譚
「諜戰小說·連載」倪峰|忠誠使命(二)

我是個記死仇的人。從那一刻起,我的心裡又多了一個仇恨——國共兩黨的仇恨之外——我個人對張玉棟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我發誓,隻要一有機會,一定要親手幹掉這個面善心黑的家夥。

傍晚的時候,李副主任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進門後,他手扶門扇,抻着細長的脖子,鬼鬼祟祟地朝門外張望了半天,機警地關上門,插上了門闩。他的情緒十分焦躁,高高地奓起一隻手和我打招呼,關切地詢問我是否接到慶功會的邀請函。

我說接到了。

“我們完了!”他那雙和我緊握的手攥成了拳頭,一臉沮喪地在大腿上使勁捶了捶,緊挨着我坐到沙發上,蒼涼的老淚,雨水般寖透他皮肉松弛的老臉,一陣哀歎後,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張玉棟,真是個禍害!”

“出啥事了?”我提心吊膽,骨寒毛豎。

在這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任何意想不到的事件都有可能發生;每一個突發事件,都有可能改變整個戰局;我的使命,就是在這些林林總總的事件中,篩選有價值的情報,以最快的速度傳送給軍區敵工部。

我裝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心如火焚地盯着他因絕望而焦躁不安的臉,直登登地說,“戰報上說,共軍已彈盡糧絕、窮途末路。張主任也樂觀地預言,不出十日,共軍必然潰不成軍;目前兇猛的攻勢,已是強弩之末,隻是為日後的潰退遮羞造勢而已。”

“放他媽的寡婦屁!”李副主任急赤白臉,雙手叉腰,一腳将一個空彈箱踢到冒着藍色火焰的土爐旁;幹裂的嘴唇哆哆嗦嗦,喘着粗氣,氣急敗壞地說:“人家的炮彈不分晝夜往我們的前沿陣地上砸,人家的飯菜七碟八碗十裡飄香,這他媽的是彈盡糧絕的架勢?而我們——”他忽然停頓,下意識地奓起毛茸茸的耳朵,機警地探聽,繼而戟指怒目,譏笑連連指着窗外飄零的雪花,壓低嗓門,可憐兮兮地說:“遇着這爛慫天氣,闫長官的飛機簡直就是一群無頭蒼蠅,十足成了共軍的運輸大隊。空投的物資,十有八九都落到了城外共軍的手裡。聽城外的部隊說,這些天打到陣地上的,全他媽的是闫長官的一六式炮彈。太原兵工廠和山西火藥廠,好像他媽的姓了共,不分晝夜、加班加點地為共軍生産武器。”李副主任五指并成刀片,剁餡一樣,砍得茶幾上的茶具叮當作響。

照理說,我身為非戰鬥人員,李副主任犯不着給我說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難道這是個陰謀?千裡之堤,潰于蟻穴;無數個血淋淋的教訓告訴我,天大的錯誤,往往都是不經意的小疏忽鑄成。我不得不提防這個“軍統”插入“二戰區”的“楔子”。甭看他平日裡慈眉善目喜眉笑眼,像個和藹可親的長者;他可是皖南事變中咬得最兇、下手最狠的一條惡狗;他的雙手,沾滿了共産黨人的血。上線訓示我,适當的時候,除掉這條惡狗。

我挪了挪屁股,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拉住李文昌的手,故作驚慌道:“這可咋辦啊?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本來,我已背着張玉棟,私下裡和共軍接觸;人家挺仁義的,答應隻要我們放下武器,他們便既往不咎,一律享受起義或投誠的待遇。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他解開卡在喉頭的風紀扣,目眦欲裂、雙腮抖動,“千刀萬剮的張玉棟,偏偏弄了個‘毛角巷慘案’。這下到好,共軍翻臉不認人,除非起義,絕不接受投誠;否則,就要和我們刺刀見紅。”

“哦!”我縮骨地近乎哀号,頭像扭斷了頸椎似地耷拉到肩頭。

“不要絕望!”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他慢慢站起,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中堂上将服寶刀的委員長,喃喃道:“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機會……既然起義不是你我能左右的……那就乘其不備,突出去!”

“突圍?就憑你和我?”我縮頭縮腦,怯聲怯氣地說:“千軍萬馬突了幾個月都毫無效果。再說,我們這麼幹,一旦翻了船,豈不是裡外不是人,自尋死路嘛?!”。

“不!”他側過臉,下巴幾乎抵到了肩頭,布滿皺紋的老臉煥發着死灰複燃的光亮,“你的人脈加上我的資源,還是有勝算的把握!”

“我的人脈?”

我的心悸動狂跳,悲觀地想:難道我的身份已經曝露,他要挾我出面和解放大軍談判?我面露難色,唯唯諾諾:

“李副主任,我一個夥頭軍,上不得馬、扶不了鞍,能有啥人脈?”

他和顔悅色地緊挨着我坐下,像父親那樣撫摸我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

“老闫靠不住,共軍又要我們的命。我們窮途末路,隻有拼死一搏,另謀生路。兄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老哥哥雖說比你年長幾庚,也不過是多吃了幾年幹飯。我來安城不久,身邊沒有能夠幫扶我的人,像個棋子,任憑張玉棟的擺布!你老弟少年才俊,又是安城的老人兒——強龍難鬥地頭蛇——這不是人脈?。”

我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炙熱的血,從火辣辣的臉上退下,清冷的汗珠,在紫青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汗轍。

“用前任長官的話說,我乳臭未幹;隻是借解長官的虎威,受人眉眼地在此混口飯吃。我何德何能,能為李副主任效力?”

“想活命不?”他站起身,雙手叉腰,闆臉俯視着我。

“當然!”我不假思索地說。

“這就夠了!”他笑呵呵地在我的胸脯怼了一拳,臉上露出了榫頭套進卯眼的惬意,“這麼多年,不管同僚指責我克扣軍饷也好,倒賣軍火也罷,但我不是揮金如土的浮塵浪子,不喜歡驕奢淫逸的生活。我的那些不義之财,一分錢也沒敢揮霍。城東的楊樹林下,我埋藏了足足一個加強排的裝備,就是防備有不備之策的這一天。”

“高瞻遠矚啊!”我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感恩涕零不知所言,“隻要能活命,李副主任,您就下指令吧!”

“帶上公署的所有經費,把你的親信武裝起來,咱們組成一個突擊隊,打外賊内鬼一個措手不及!突圍後,若有緣,咱哥倆情同伯仲義結金蘭;若無緣,平分秋色各奔前程。至于張玉棟嘛,”他咬着牙,獰笑道:“見鬼去吧!”

“我的親信?”我呆若木雞,不知道這個老狐狸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我瞪着癡呆呆的眼,啞然失笑,“不是一幫酸溜溜的煩擾文人,就是一群死皮賴狗的傷殘老兵。用得上?”

“當然!”他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就從東門突圍!”他大步走到巨幅作戰地圖前,拿起教鞭,給我一個後腦勺,彈性十足地戳戳點點,“防守東城門的我軍,是新編的‘青年軍’第三團,全是從各中學和安城師範臨時抓丁武裝起來的娃娃兵,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簡直不堪一擊。而共軍,斷定我軍必然從西門突圍,其精銳——條山獨立團——布防在西門外的戰壕裡;東門的攻城部隊,是新組編的條山第六團,也是一群擅長山地遊擊戰,沒有攻城或大兵團作戰經驗的臨時拼湊的烏合之衆。而你的親信,雖說傷殘老兵居多,卻都有豐富的實戰經驗。隻要咱們銀子使到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況且,咱們又是小規模突襲,不在大兵團作戰的計劃之列,靈活機動、隐蔽性強;隻要行動的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突圍的勝算還是手拿把攥!”

“銀子不是問題!”我端坐,勾頭望着布防圖,打了雞血般興奮,“兵源也不是問題!隻要李主任一聲令下,我李曦就跟着大哥您拼了!”

我脅肩谄笑,毫不幹哕地将李副主任提拔成了“李主任”,極其拗口地将“你”改稱了“您”。

突圍的日子,定在後天晚上慶功會的當間。會議開始半小時後,李文昌安排親信炸掉發電機組;我以此為信号,率領突擊隊員們,趁着黑燈瞎火,首先幹掉與會的軍官們;然後一鼓作氣,向東城門發起突擊。

那将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場面!槍聲大作、伏兵四起、殺聲震天、硝煙彌漫……

這是一個事關戰略全局、關乎戰役勝負的重要情報,情勢十萬火急,縱然舍生忘死,也要把情報盡快送出去。

“少東家”犧牲,我成了一隻孤獨的病貓;新的聯絡員,明早是否會按時出現在接頭地點?我心急如焚、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和我接頭的,是軍區敵工部的劉部長。這是個壯實得可以和棕熊對決的中年男人;剃得又光又亮的頭頂,裹着一條既能擦汗又能揩鼻涕的油糊糊的白頭巾;綴滿麻子的兩頰,絡腮胡又黑又硬,就像鹽湖早春破土而出的蘆芽;黑黢黢的臉上,眨着一對杏核般呆滞的眼睛;眼角又紅又腫,黏着一塊塊黃黃的眼屎。他搗靸着鞋,背靠着一棵老槐樹,腮幫子一鼓一陷,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煙;兩片厚厚的嘴唇嘬成喇叭口,煙囪似地冒着灰煙。

我的天啦,這哪裡像個軍人——還部長呢!

我向他詳盡彙報了最新的情況,急切地等待他對下一步行動的訓示。他卻不慌不忙,款款地擡起一隻腳,翻着白眼機警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靜,煙鍋兒像鼓槌一樣在鞋底款款地磕了磕,用與其裝扮極不相襯的口氣指令說:

“你立即撤離!”

“撤離?”我無法接受這截然相反的結果,不留餘地地回絕他:“不行!”

“這是指令!”他瞪大眼睛,冷冷地盯住我的眉骨,“——這是軍區的指令!”看我态度堅決,他又軟塌着聲音補充說。

“我不能執行這個指令!”

“你——”他欲發作,肩頭高高聳起;他還是強壓着怒火,接連吸了幾口煙,眨巴着黏糊糊的眼睛:“軍區首長是為你的安全考慮。目前,雖然沒有确鑿的證據表明你已暴露身份,但‘毛角巷慘案’已驚動了閻錫山;二戰區(沿襲抗戰時的稱呼)成立了一個專門的調查小組,正在追查我方第一時間得到了情報的來頭。即使你心細如發、慎終如始,做得天衣無縫,也無法保證别的環節不出現纰漏。你有拔出蘿蔔帶出泥的危險。”

“我不怕危險!”我眼圈發熱,鼻子也酸酸的,“我脫身簡單,随時都可以走。但,二營全體同志的血不能白流。我要留下來,在關鍵的時刻,親手宰了張玉棟!”

“這是指令!”劉部長惱羞成怒,把腳下的一塊石頭踢得滾出老遠,聲音低沉卻十分駭人地說:“這也是組織上對你人身安危的關懷。你是軍人,必須服從指令!”

“你不了解我!”我喉頭淤塞,像吞下一塊石頭那樣艱澀地咽下一口唾沫,“你沒有看到那個血淋淋的場面。二營的同志已經放下武器,他張玉棟為什麼還要斬盡殺絕!”

“這就是戰争!”

“戰争也有規則!”

“個人服從大局。這——就是規則!”

“我正是着眼大局考慮的。軍區和王司令不了解形勢的最新變化。我們完全可以利用敵人的内部沖突,事半功倍,一舉拿下安城。如果我突然失蹤,必然會引起張玉棟和李文昌的懷疑。”

劉部長歪着腦袋思忖了半天,無奈地搖了搖頭。

“好吧。”他揮起長煙袋,在鞋底磕了磕,“我馬上回去向王司令彙報。具體作戰部署,我們明天接頭時詳細傳達。”

他挑起收破爛的擔子,邊走邊吆喝。

山風呼呼啦啦刮個不停,晨霧迷迷茫茫混淆了天地。他像一張畫,飄逝在灰蒙蒙的晨霧中。

“什麼!”我戰戰兢兢地給張玉棟彙報完,他像坐在火盆子上燙得彈了起來,骨縮毛奓地喊:“衛兵!”

挎着美式卡賓槍的衛兵一個健步沖了進來,“咔擦”一聲将子彈推上了膛,黑乎乎的槍口冷冷地對着我;衛兵雙眉緊凝,疑惑的眼神在我和張玉棟之間來回擺動。

張玉棟将信将疑,一時間哀毀骨立如喪考妣;寬大的手掌鐵闆一樣壓得桌子咯吱響;他手腳發麻地站起,歪着鹭鸶一樣細長的脖子;職業軍人特有的威嚴,像閃着寒光的刀鋒一樣令人不寒而栗;他那質疑的、外科手術刀一樣犀利的目光,剖腹刮骨地剖析着我。是的,這一晴天霹靂的不虞之變,刺痛了他周身的每一根神經,使他原本就僅存一絲光亮的陰霾的心,一霎時山呼海嘯、電閃雷鳴,掀起了十二級台風,肆虐得他僅憑意志支撐的心跳戛然而止。他清楚李文昌的為人,他堅信,這個軍統插入二戰區的“楔子”,遲早有一天會在闫長官的背後捅上一刀;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喪心病狂的家夥,竟然背棄了信仰,丢棄了忠誠,喪心病狂地做出背叛委員長,背叛黨國的勾當。他的臉上所有的神經都慌亂地跳動,就像一支沒有指揮棒的合唱團那樣雜亂無章;這是正常的情緒波動,即使再沉穩的人,也無法掩飾這種聚變引起的驚愕與憤怒,他已經做到了極緻;抽搐的臉,電影回閃一樣,由狐疑、獰笑,過度到了眉開眼笑。他向衛兵擺了擺手。衛兵雙腳并攏,一個工整的軍禮後退出。

“如果謊報軍情,你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他雙手撐在桌子面上,支撐着因膽戰心驚而發麻的身體,驚悚的雙眼似乎還沒有從突發事變的陰影中回過神來,狐疑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

“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撒這彌天大謊!”我神色焦慮,卻心胸坦然地說。

“以你之見,該如何應對?”

“A錢幾個酒錢我會。軍事上的事兒——我——一竅不通。”

“你又耍滑頭!”他立正身子,抖了抖散發着咔叽布清香的軍裝,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他瞥了一眼堆放在桌上成摞成摞的檔案,右手扶了扶武裝帶上的佩槍,兩道濃眉高高挑起,“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誰。警告你,老實點,如果有任何異動,會有一百個槍口向你開火。不要慌亂,要外松内緊,一切表現和平時一樣,配合這個老狐狸把戲演好!讓這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狗雜種死無葬身之地!”

“那——明晚的慶功會?”

“照開!”

“發電機——”

“炸!反正燃油殆盡,留着也是一堆廢鐵!”

張玉棟的話音未落,院子裡傳來了李文昌銅鑼似的吼叫。

我心頭一驚,魂飛魄散,急忙起身,急得找地縫裡鑽。李文昌已到了檐下,捯着腳,跺鞋上的雪沫。

張玉棟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将計就計。張玉棟正襟危坐,我戰戰兢兢地立在他的桌前。李文昌進門的時候,張玉棟拉長着臉,五指握城拳頭,錘子一樣砸到桌面上,怒不可遏地訓斥道:

“幾個殘兵敗将你都應付不了,黨國用你作甚?别以為有解長官給你撐腰我就不敢動你。惹急了,送你到城外擋子彈去……”

“我……”我鼻尖冒汗,不敢正眼看他。

“怎麼了?”李文昌大辣辣地坐到沙發上,劃着洋火點燃了一支煙,把洋火扔到茶幾上,狠勁咂了一口,瞅着我的臉,世故地笑了笑:“惹張主任生氣了?”

我攤開雙手想解釋,卻被張玉棟喝斷。他盯着李文昌眉毛下的那顆黑痣,氣咻咻地說:“一群傷殘軍人鬧事,向我們要生活物資。哼,生活物資,得首先保障前沿部隊的供給。前沿部隊流血、舍命,為誰?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李文昌懶洋洋地靠着沙發,鼻孔冒着白煙,替我開脫:“撫恤金不是已經發放了嘛?”

“嗯!”我的臉火辣辣的,歪脖沖李文昌點點頭。

“這就不管李科長的事了嘛!”李文昌邊替我打圓場,邊拱起五指,撓了撓稀落的頭發下的土黃色頭皮,“張主任别生氣,他是個好人,面善心軟,還有解長官的面子罩着,不到之處,得另眼相看呀!”

城裡并不缺銀子,缺得是用銀子也買不到的戰略物資和生活用品。

白花花的銀子往地上一撒,眨眼功夫,一支還算齊整的近五十人的突擊隊組建完畢。酒足飯飽後,大家三三兩兩分頭到城東的楊樹林集合,分發槍支,并做短暫的演練。

我路過東城牆根的時候,青年軍司令王高山正在槍斃一批逃兵。枯黃的雜草叢中,已經橫躺了十多具學生兵的屍體。第二批的十多個學生兵,也緊靠城牆站好。

我急忙喝住了王高山。

“這是咋了?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作踐自家人?”我拉住王高山的一條胳膊,阻止道。

“他媽的!”王高山的嘴裡哈着熱氣,罵罵咧咧地說:“槍一響,扭頭就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黨國白花花的銀子都喂狗了?養條狗還‘汪汪’兩聲哩!”

“王司令!”我從懷裡掏出一盒“駱駝牌”,塞到王高山的褲兜裡,拍着他的褲兜說:“都還是娃娃哩,又是臨時拼湊到一起的,懂得啥叫軍法。殺一儆百,做做樣子,罷了。”

王高山迎着風,兩手捂着點燃了香煙,吐了一口煙霧,臉上的愠怒消去了一半,瞪着吓得屙了一褲子的學生兵說:“還不謝謝李科長!不然,老子把你們全都‘突突’了!”

“隻要王司令開心,就開槍吧!我要是眨一眨眼,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有個學生兵毫無畏懼,将腳下的一塊石頭踢向了王高山,“反正,遲早都是死!”

我向其餘的逃兵們擺擺手,來到那個不怕死的學生兵跟前,一個耳光打得他歪了脖子,“你爹娘生你是養老送終哩,不是挨槍子送死哩!”

我定睛看了一眼這個學生兵,不禁汗毛倒立:這不是那個揮舞着鍘刀片子,屠殺二營戰士的白炳才嘛?他怎麼也混到了青年軍裡?

白炳才不服氣,白眼翻着我。我又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吐了他一口罵道:“日你媽的,老子好心獻了驢肝肺 !想死,别浪費國軍的子彈,到城外堵槍眼,讓你姐夫給你收屍吧!”

張玉棟站在城東的一座暗堡内,透過射擊孔慘白的光束,照亮了望遠鏡後一對陰沉的眼,短而硬的胡茬,在抖動的下巴上泛着油光。

軍區首長通過了我的作戰計劃。但有一點,不但不允許殺死張玉棟,還要保護好,要活捉。理由有二:一、“毛角巷慘案”的發生,說明解放軍的内部一定有敵特潛伏,要從張玉棟的嘴裡撬出這個特務組織;二、就目前的形勢而言,解放軍在全國各戰場剛剛由戰略防禦轉為戰略進攻,攻城略地的經驗不足,許多國民黨的軍隊,根本不把解放軍放在眼裡,頑固堅守,反動氣焰十分嚣張。為了取得殺一儆百的效果,決定活捉張玉棟,通過審判,公開處決。

我雖然發了一大通牢騷,最後,還是向劉部長保證,堅決執行軍區首長的指令。

我的刺殺張玉棟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早飯後,雪停了。天色漸漸放晴,頭頂的烏雲,幕布似地撕開一個大大的豁口;風從雲層的縫隙裡擠出來,吹得地面的雪沫亂飛;雖然四周黑雲壓境,頭頂卻是一片湛藍的天,幾朵白雲挂在當空,風撕扯的雲翳霍霍牙牙。挨近巳時的時候,藍天海水一樣驅除了烏雲的圍堵;太陽像一團燃燒的火球,亮晃晃的挂在灰丫丫的枯樹的枝頭。

連續數日的激戰暫且告一段落,雙方厲兵秣馬、重整旗鼓,籌劃決定生死的最後一戰;安城,在冰川一樣的明淨中等待曆史的裁決。

雄偉的鐘鼓樓,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通身上下,刻滿了戰争的傷痕。飛檐鬥拱殘缺不全,若折斷了羽翼的秃鹫,忍受着戰争的創痛;風鈴,已然是割斷了喉頭的百靈,在凄厲的寒風中哆哆嗦嗦,再也聽不到千鳴百啭的啁啾;笨拙的古鐘,在鶴唳的風中搖搖晃晃,發出低沉的、雄獅抱病般的低吟。

偌大的鐘樓廣場,擺滿了躺着傷兵的擔架;擔架之間,穿梭着虔誠的修女和短發齊耳的女學生。

廣場的西北角,是一座青石隆起的高地;高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一條條将肥大的褲腰探至膝下,毫無羞愧之色地将生殖器晾曬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淋病和梅毒病的患者;肌黃面瘦的臉上,掩飾不住萬蟲噬心、虿盆之刑的痛楚。

我鄙視他們,卻沒有資格嘲笑他們;因為我——也是其中一員。

通過關系,我在戰地醫院弄到了兩支盤尼西林。出了醫院的大門,來不及回家,耗子一樣鑽到街角的一個旮旯裡,來不及褪下褲子,隔着棉衣,手忙腳亂地自己給自己攮了一針。他媽的,這都是陪伴前任長官周時元瞎逛時惹下得腌臜;不過,沒這腌臜,我也混不到今天的職位,也不能給解放軍源源不斷地提供情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道理,我懂!

在德福樓的門口,我和一個披着貂絨大衣的人撞了個滿懷。我的鼻梁撞在她的胳膊肘上,生生挨了一拳,眼睛酸酸的,流出了淚。我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正欲大發雷霆,卻看見那人彎腰撿起掉在台階下的玳瑁眼鏡,邊擦鏡片,邊羞臊臊地睙了我一眼。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高個、卷發、抹脂粉,細長的高跟鞋,像一對泛水的輕舟。

德福樓的王掌櫃急匆匆地跑過來,邊用圍裙擦手,邊難為情地打圓場:“莫吵……莫吵……自家人……自家人!”

我橫眉立目地窩着那女人。王掌櫃的拉着女人的袖管,點頭哈腰沖我笑着說:“李科長,不認識這位小姐?”

媽的,在安城,還沒有人敢惹了老子不賠不是的!

“這就是咱們安城師範的英文教師姚野莉老師,是咱們張玉棟主任的表妹。”怕招來大水沖了龍王廟的麻煩,王掌櫃先給我打了個預防針。

“李曦。張主任的屬下。”我轉怒為喜,主動向她伸手;她卻羞臊臊地扭頭給我個脊背。我急忙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珍珠,笑容可掬地交還她,懇切地說:“冒犯了,姚老師,來日一定加倍奉還。”

她将珍珠撲落一地,一扭身,氣呼呼地走了。

她走了,我卻丢了魂似的,滿腦子晃動的,都是她的身影。

早聽說,在安城,張玉棟有個如花似玉的表妹,殊不知竟是個如此嬌容玉貌的尤物。我心裡空落落的,像一隻饞貓,既貪婪飯桌上的魚,又畏懼主人手中那根冒着火星的燒火棍。

晚七時,慶功會在雄壯的《陸軍軍歌》聲中拉開帷幕。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

……

突擊隊将在七時半準時炸毀發電機。到時,李文昌和張玉棟厮殺正酣,城外的解放軍乘勢而入。

我坐立不安,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禮堂的大門口,一個倩影在晃動。我斷定,那是張玉棟的表妹姚野莉。我疾步走過去,勸她趕快離開。她卻低着頭說她要等她的表哥。

“改日吧!”我擡頭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天空,勸道:“弄不好,共軍又要打炮了。大禮堂屬軍事設施,是共軍轟擊的重點目标。”

“謝了!”她的一隻腳尖在地上擰動着,頭也不擡地說:“這年頭,誰也不敢保證明天早上還能穿上鞋——見一面是一面吧。”

“那——”我心裡打着小九九,身體筆直得像敬禮,“就請姚老師進去跳一曲吧。”

“不了!”她瞥我一眼,客氣地說:“我不是軍事人員,不給表哥添麻煩了。”

她雖然神色冷漠,我還是戀戀不舍地勸她離開了這個即将刀光血影的屠宰場。

張玉棟和李文昌比肩而坐,雖然各懷心事,卻依然是那麼平和熱絡。李文昌咬着張玉棟的耳根一陣嘀咕,起身欲走,張玉棟卻拉着李文昌的一條胳膊站了起來,笑呵呵:“李主任,我也友善友善!”

李文昌神色慌張,擡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笑道:“這麼巧?”

“無巧不成書啊,李副主任。”張玉棟依舊平靜,笑裡藏刀地說。

李文昌左顧右盼,見我直視前方,故意躲避他的視線,心裡開始慌亂,已有大事不妙的預感。

一陣劇烈的爆炸,震得大禮堂屋抖地顫;亮晃晃的曳光,拖着長長的、灰騰騰的硝煙,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邊。台下并沒有驚天聚變帶來的騷亂,沉悶中,泛起一聲聲粗魯的呼吸;子彈上膛的嘎巴聲格外刺耳。黑暗的大廳,很快被幾十隻汽燈照得如白晝般明亮。在東城門方向傳來的隆隆的槍炮聲中,張玉棟獰笑着,對已被兩個士兵扭着胳膊架起的李文昌故作平靜地說:“李副主任,解釋一下!”

李文昌歪頭,目眦欲裂地盯着我,龇牙咧嘴地破口大罵:“李曦,你個出賣朋友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此時,我顧不得李文昌的叱罵。台下,一個黑乎乎的槍口,正顫巍巍地瞄準張玉棟,黑黑的、彎着勾兒的指頭,魚鈎一樣扣動扳機。我顧不得想什麼,一個飛身撲到張玉棟的身前,胸前一陣火辣辣的灼痛。

我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天後的晌午。窗外又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壓得灰騰騰的枯枝微微顫動。

幾分鐘後,劉部長虎步生風地走了進來。他握住我耷拉在床沿的手,驚喜且友愛地說:“很好!李曦同志,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特别是在關鍵時刻,不顧個人安危,放棄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救下張玉棟這條狗命。”

我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

我在一個比較隐秘的單人病房裡治療。給我治療的醫生和料理我生活的護士,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十分可靠的人。我的病房門口,二十四小時有荷槍實彈的戰士把守。我弄不清,一個普通的戰士,為什麼會享受如此優厚的待遇;他們不說,我也不問。

寂寞的時候,我就想想姚野莉。這個花一樣的姑娘在我心中綻放,給我荒漠的心田,帶來一波波春水般的滋潤。

半月後,一輛美式吉普車,将頭部蒙着黑布的我拉到荒郊野外一處人迹罕至的破窯裡。接待我的,是敵工部的劉部長。

“張玉棟跑了!”劉部長扭過頭,回避我即将引爆的雙眸。

“跑了?”我氣得眼前發黑,天崩地陷、暴躁如雷地吼:“誰他媽的放跑得!”

“李曦同志,請你先冷靜冷靜!”我蒙了一層薄紗似的眼睛,隻看到他緊張地嘴唇一張一合,“事情是這樣的。”他比劃着雙手極力解釋,“軍區的副政委揚光年是潛伏在我們内部的特務。‘毛角巷慘案’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不要給我說這些!”我咬着牙,一手叉腰,一手扶住椅背,猛地站起,“你們敵工部,都是吃幹飯的啊!”

“你罵得好!”劉部長扶我坐到藤椅裡,他的雙手,乃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事情已經發生了,不可挽回。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計就計,讓事情的結局,朝着有利于我們的方向發展。”

我的身體十分虛弱,虛汗,像雨水一樣,順着臉頰流淌。

“咱們的打算是這樣的。”劉部長搬了張藤椅,坐在我的對面,耐心地說:“在對張玉棟的審訊中,我們發現,張玉棟對你的愛戴情有獨鐘。他多次以人格擔保,你的手上沒有共産黨人的鮮血。懇求我們對你從輕處理。”

我低着頭,五髒六腑像被人掏空,委屈地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不管我多麼難受,還是奓着兩隻耳朵認真谛聽。

“這起碼說明,你卧底的身份還沒有暴露。”劉部長拿起桌子上的一個檔案袋,在我面前晃了晃,“揚光年營救張玉棟時,同時帶走了我們諜報戰線上所有同志的檔案。當時,你的檔案被王司令員調閱,研究對你的嘉獎,才幸免被盜。”

我渾身的關節脫了臼般難受。我快坐不住了,癱瘓似地窩在藤椅裡。

“是以,軍區決定,你卧底的身份暫不對外公布。國民黨敗局已定。他們很可能最終會盤踞東海南部的一個叫台灣的小島上。要解放台灣島,仍需要我們諜報戰線同志的積極配合。如果有一天需要的話,你要利用張玉棟對你的信任,潛伏台灣島。至于什麼時候潛伏,等待我的指令。你今後的身份,不存檔,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即便面臨殺頭的災禍,你我都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彼此的身份。你的一切困難,我隻能暗中幫你。組織上會給你開設一家日雜店掩護你的身份。你就是日雜店的老闆。你要盡快成立個家庭,生兒育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我每個月的望日,會在鐘鼓樓旁赑屃下的小黑洞裡,給你放一百五十斤小米的津貼。”

“我不能接受這個任務!”我堅決地、毫無商量餘地地回絕。

“為什麼?”

“我過夠了耗子一樣見不得光的陰暗的地下生活。解放了,我要享受充滿陽光的幸福生活。”

“這是組織的決定!”

“請求組織重新考慮人選。”

“沒有比你更合适的!”

“我……我……”我呼吸困難。

“你怎麼了?”直到此時,侃侃而談的劉金生才發覺我的異常。

我翻着白眼,氣喘籲籲,渾身打擺子般抽搐。我一頭跌倒在地,鼻涕、眼淚、口水攪成一團;一條胳膊匍匐着,另一條胳膊高高奓起,向他乞求:“快……給我……大煙……大煙……沒法活了……”

劉部長搖着頭,遞過一塊剛剛沒收來的大煙膏子,又縮回去,要挾似地說:“這個潛伏行動叫‘中條山工程’,你的代号是‘中條山’,我的代号是‘關帝廟’。我們之間單線聯系。”

我用憤恨的目光盯着他那嚴肅的、不容置疑的大臉,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這是黨的重托!”他拿煙膏子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不置可否地說:“你是一個共産黨員,你沒有拒絕黨的訓示的權利!”

“我……我……”我的眼神,随着大煙膏子的晃動而轉動,使盡渾身的力氣,心不甘、情不願,聲嘶力竭地呻吟:“我……接受……接受……任務,不辜負……黨的……黨的……重托……”

(未完待續)

「諜戰小說·連載」倪峰|忠誠使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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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張輝

「諜戰小說·連載」倪峰|忠誠使命(二)

作者簡介:倪峰,山西運城人,60後,現從事會計服務工作。為人忠實憨厚,工作兢兢業業。隻問耕耘,不問收獲;開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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