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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探案傳奇 第八部 廣州案

第一章

  陰霾緊湊,煙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約約停泊着十來艘帆船,水霧濃處隻見着黑簇簇的輪廓。遠眺拾翠洲,白鵝潭,藏匿在煙波深密處,仿佛與雲天連接配接一片。

  陶甘與喬泰依着石頭欄杆望了半日,默默無語。江中心漣淪圈圈,老魚吹浪。岸堤下怪石嶙峋,濁浪擊拍。離他們不遠處一條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貨,一群苦力肩着貨物從船舷邊下來碼頭趸庫。

  “喬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爺京師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發興頭,親自下來廣州。——須知大理寺卿沒有十分緊要事是輕易不出長安的。”

  “陶大哥,莫說老爺已上了歲數,久不行動。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比得當年在州縣當緝捕時筋骨體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難得。京師二十多年,我與老爺也隻是一年見幾回面,不比從前親昵。”

  陶甘也覺感傷:“我雖在大理寺裡當主簿,終也是官場儀禮阻隔,難得在一起自在叙話。平昔我是官房裡墨筆填文卷,老爺則深居勾珠批,隻剩官牍上往來了。”

  喬泰歎道:“今番老爺特意差造我兩個,也有溫叙舊誼之意吧。隻可惜馬榮不在。他自娶了藍白、绯紅一對姐妹後。再也不得自在,聽說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來還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輕身到了廣州。轉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細看看舊遊之地。”

  喬泰又感慨:“隻怕我是最後一回服膺老爺了。如今雖在京師十六衛衙府當個果毅都尉,科禁繁瑣,了無生趣,哪有當年跟随老爺偵探辦案有勁。”說罷解了領扣,要透透涼風。

  陶甘忙上前遮護道:“喬泰兄弟千萬别露出身分。我都見着你裡面甲袍上的雙龍金徽了。老爺一再囑咐,定有深虞。”

  喬泰系了領扣,望着那條正在卸貨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幾個翹胡子,纏頭巾的監工在那裡吆喝苦力。

  “老爺叮囑我們多多留意碼頭動靜,怕是要查緝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喬泰皺眉:“這應是市舶司官員的勾當,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許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爺又囑你我分住兩個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範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須小心謹慎為是。”

  喬泰笑道:“還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碼頭邊走了這半日,肚中真有點餓了。我們去找一家飯館吧。”

  兩人沿碼頭邊向西走去,漸漸見行人貨販增多。過市舶司官署,便看見小南門的城樓了。小南門外沿江堤岸商販荟集,市場熱鬧,隻見人聲嘈雜,貨攤連綿,一片買賣興盛的市面。

  小南門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兩人掀動珠簾,踅進店堂。店堂當中懸着一盞油燈,昏暗十分。吃客鬧哄哄一片,地上濕吱吱,滑漉漉,剩湯殘菜潑了一地,彌漫着酸酒鹹魚的怪味。

  兩人找了一副空座頭坐了。陶甘便用廣州話叫酒菜。這時一個修着整齊長胡子的吃客也跟進了酒店,坐到他們左邊上一桌,獨個喊酒。酒店門口的一張桌上坐着個面目可憎的侏儒。

  須臾堂倌上來酒菜。菜肴都盛在瓷缽裡,合着蓋,下面又襯一片碟子。盛酒的錫盅外則套一個小小細竹簍,十分雅緻。喬泰咪了一口酒,頓覺香膩滑口,不覺稱美。盡管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夾了一模蔥爆蛇絲正細嚼時,猛見門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惡狠狠瞅看他們,不時與身旁坐着的一個番客搭話,心裡不覺一怔。忽又見左邊桌上那個長胡子也偷偷觑着他兩個,隻是故意閃躲,不讓察覺而已。——陶甘眼尖,又是個中高手,豈瞞得過他去。

  他用腳尖踢了踢喬泰,兩眼閃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劃了幾下。喬泰會意。兩個正不自在,卻見右首一桌上隻坐了一個吃客,那吃客面闊口方,體魄強健,胡人裝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讪,那吃客竟是廣州話音,便覺投機。又見喬泰形體魁偉,也識英雄,便移作一桌邊吃邊聊。

  酒酣耳熱,兩下便無猜忌,陶甘問:“足下不是胡人,如何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濟,經營一個海運船隊。專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大秦諸國。船隊也多雇傭番客營運,故漸漸通曉彼人語言服飾,不覺隔閡。其實我是廣州土生土長。——鄙人猜來,兩位是北邊的人,不知來廣州有何貴幹?”

  喬泰實道:“我們的老爺新任嶺南巡撫使,南下公務,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兩個隻是扈進而已。”

  倪天濟笑道:“果然是軍官,我見你衣袍内閃出雙龍金徽,便知消息。”

  喬泰趕緊向上提了衣袍,讪笑道:“其實隻是個武弁。”

  倪天濟道:“不瞞兩位,鄙人也好劍術,又學得番人彎刀短弩精義。故爾風浪裡去來,不怕賊人海盜。”

  喬泰惺惺惜惺惺:“見倪先生體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見恨晚。倪先生不嫌棄,做個長年朋友。”

  倪天濟應道:“鄙人正有此意。兩位公務間有閑暇,望來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說别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覓得的各種弓刀劍器,想來兩位也有興味觀賞。其中大多得自番邦,稀奇古怪。”

  喬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後正有空閑。”

  倪天濟忽問:“還不知壯士姓名哩。兩位駐息何處?”

  “我叫喬泰。住在五仙旅店,懷聖寺後背。那裡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區域。”

  “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見住在河南,須坐船來去,許多不便。”

  倪天濟笑了:“喬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轎子來五仙旅店接你。”

  喬泰答應。陶甘付了酒賬,兩個辭别倪天濟出來酒店。見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風吹來,絲絲涼意。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着人家,船尾袅袅升起炊煙。江面上漁火閃熠,笛聲斷續,煙霧漸漸褪去與暮霭重合。堤岸上早已燈彩閃亮,綿延好幾裡,夜市正開。

  兩人折進小南門,見市井鬧熱,車馬并馳。陶甘拟打轎回都督府署——狄公駐跸的地方。喬泰幾番回頭,兩眼在人群中搜尋。

  “陶大哥,可覺得有人尾随我們而來。”

  陶甘迅即四處看觑,搖了搖頭,心中納罕。

  “喬泰,老爺約我們掌燈時分晤見。時辰尚覺寬裕,不如你我分頭回去都督府衙門。萬一有人跟蹤,難顧兩頭,也易識破。”

  喬泰稱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換過衣衫,都濕透了。酒瘾來時正是掌燈時分,不會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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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喬泰與陶甘分手後,故意慢慢悠悠向城裡晃去。很快便看到懷聖寺高高的圓塔頂了。那圓塔像一支香燭聳立在寺院内,點亮天燈,俗稱光塔。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稱作“邦克塔”。——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賢宛葛素所創立,布宣聖祖摩诃末古蘭經教義,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禮拜用。五六月間大食商船乘季候風入廣州港,寺衆登塔建齋,以祈風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開在懷聖寺的後牆根。喬泰租賃的樓上客房,打開窗戶便可看見那尖光塔,寺内景物曆曆可睹。

  喬泰很快換過汗濕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領舊布袍。吹着口哨下樓來,賬房口關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熱鬧的一角。店鋪樹立,各号番館更是堆滿琳琅滿目的舶來貨。街頭巷尾到處彌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喬泰忽覺酒瘾漸動,心知不好,不覺加快了腳步。

  剛轉折到一條空巷口,迎面卻被一個人堵住。擡頭一看,正是适才酒店裡的那個長胡子。細看長胡子已略夾灰白,頭上一頂瓦楞帽也舊破不堪。衣袍長靴上沾滿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師十六衛的軍官,好生面善。”

  喬泰聽是長安口音,心中一驚。又上下打量了長胡子,乃覺有幾分官員氣質。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喬,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對了,對了。足下正是喬都尉。”他壓低了嗓眼。四觑無人,又道:“狄大人可是來了廣州?”

  喬泰乃知是局中人。卻又莫辨忠奸,不敢貿然接應。乃答:“相公是誰?怎的胡亂打聽狄老爺事?”

  “在下是誰,喬都尉先莫問。我有急事要見狄大人。望喬都尉引見則個。”說罷又四下張望,十分慌虛。

  喬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問東問西。”

  長胡子道:“喬都尉前頭走,允我落後十來步跟着,隻作不認識。到了狄大人處再與你詳說。”

  喬泰不便違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長胡子後面十來步跟上。

  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幾無燈光。地上坑坑窪窪、隻覺趑趄高低,步履不穩。喬泰走着走着,不覺迷路。想拐上大街來租一頂轎子,卻偏偏老在迷宮似的小巷内兜圈子,轉不出來。忽見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騎樓,東端有一人家,隐隐閃出燈火。

  喬泰上前爬上十幾階石級輕輕捶門。捶了半日,沒人答應,不覺火起,又狠狠跌了幾腳。回頭叫道:“老夥計,這門内分明亮着燈火,卻不開門……”

  他頓時吞咽下了後面的話,背後已不見了長胡子。小巷内陰風凄凄,阒無人迹。

  喬泰罵道:“這長胡子莫非消遣于我,卻躲起來了。”說着一邊爬下石級,卻見地上一頂瓦楞帽,正是長胡子頭上戴的。

  喬泰彎腰拾起。地上積水,已濕了半邊。忽見自己肩頭上垂下一雙沾滿泥污的長靴,忙擡頭一看,長胡子正懸空吊在跨街的天橋下!——脖頸上系了一根細麻繩,一頭一個鐵藜鈎正緊緊勾在天橋的一根橫椽上。

  喬泰吃一大驚,忙又沿石級跑上騎樓,沿天橋走到中端。果見地闆拆空了幾塊,鐵藜鈎正紮在一根橫椽上,十分緊牢。他正要用手放鈎,猛見一角蜷伏着一個人影,手中的短镖閃閃有光。

  喬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團人影。及近一看,竟是個死了的。細睹正是酒店裡陪侍那個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還緊緊捏着一柄短镖。他的脖頸上環繞着一道細花絲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長舌,雙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喬泰見天橋西端的木門早已挂了把生鏽的鐵鎖,隻得回頭來再擂動東端那人家的門。半日門總算開了,出來一個老姬,手中顫瑟瑟擎着一盞油燈。老姬後背跟着一個後生。

  後生見喬泰兇神惡煞模樣,先是一驚。喬泰不會講廣州話,用手比劃半日。那後生乃知家門口出了事。趕忙協助喬泰将兩具屍身拖入門裡的過道上,又用油盞細照。操蹩腳官話道:“那長胡子的是我大唐臣民無疑,這胡人會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纏繞在胡子頸脖上的細花絲巾。又道:“殺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這絲巾一端系着銀币,鏽着先朝廟号。大食人動武殺人,往往用彎刀與短镖。”

  喬泰點頭,細細回想乃自語道:“原來這胡人設計吊死了長胡子後又拟用短镖打我,卻被另一人飛來絲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憐長胡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橋下時被這歹徒在天橋上用繩索順手套了,懸吊起來。”

  後生見喬泰自言自語,又起疑。便道:“這事宜報當坊裡甲,官府來人乃可斷明曲直。”

  喬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雙龍金徽:“我正是廣州都督府衙門的軍官。你速去叫一頂大轎侍候。”

  後生聽說是都督府的軍爺,又見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級雇轎子。

  須臾一頂大轎到了天橋下停住,後生上來拜揖。喬泰命後生嚴守現場,看護住那胡人屍身,等候官府來人驗檢。他自己則背了長胡子屍身上轎去,吩咐直趨都督府衙門。

  第三章

  且說陶甘獨個兒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賞江上景色,轉折市舶司署門口,見尾後無人乃信步向一條石子大街北行。他記得都督府就在這條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蘭湖湖畔。

  不一刻便見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樓,心想這必是南海神廟無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時,曾流落到廣州、潮州一帶謀生。今日重遊,許多市寮街景依然舊時模樣,十分眼熟。陶甘進去神廟燒了柱香,又搖了一卦,竟斷得有十分财采,不覺好笑。又繞出後門來。他記得這南海神廟後背原有一個寬闊的大坦,可以跑馬。平時便四周擠滿五花八門的貨攤。臨近廟會日,更是遊人如鲫,繁華熱鬧十分。——正是當年陶甘窮途栖息之處。

  陶甘出來後門一看,隻見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面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興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喪,正要轉身,忽聽得一堆磚瓦後有人聲喘息。他側耳谛聽,象是一女子的呻吟。便蹑手蹑腳上前,果見磚瓦堆後兩個無賴潑皮正摟抱着一女子調戲。女子的口唇已被緊捂,隻用雙腿亂踢。

  陶甘順手摸着一塊磚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繞到那兩個歹徒後,抄起磚石便向一歹徒頭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聲合撲倒地。另一歹徒剛轉過頭來,一把石灰末子已擲在面門心,不由捂着兩眼,大哭大叫。(我認為譯者可能是江浙人,因為“合撲到地”、“石灰末子”、“面門心”均是蘇州話中的用法——狄仁傑注)

  陶甘上前牽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見行人漸多,方才停步。

  “多謝貴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發,又理了裙衫,十分腼腆。

  “小姐如何這傍晚時分獨個出來走動?”

  女子答曰:“奴家正拟去南海神廟内燒香,慣常走的,誰知今日卻遇上兩個短命的。”

  陶甘道:“這裡已是熱鬧的大街,你趕緊繞路回家去吧。千萬别再獨個兒上神廟了。”

  女子答應,道了萬福,正要啟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丢了,煩相公與我找一根來。”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頓時憬悟,原來那女子是個盲人。他四處一看,并無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隻不知府宅在哪條街上?”

  “拜謝相公。這裡好像是廟前街。舍下不遠了,就在獅子坊底的水果鋪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獅子坊而來。邊走邊問:“貴相公見義勇為,想來是衙門裡做公的,有此舉動。”

  陶甘暗驚:“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卻搖手道:“在下是個經紀人,在荔枝灣開着爿商号。”

  女子笑道:“聽你這口音,不是嶺南人物。聲勢口吻倒像個京官哩。”

  陶甘更覺詫異。正要言語搪塞,忽聽見女子道:“到了,到了。這裡已是獅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獅子坊。女子又道:“這條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還是我來引路吧,順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獅子坊内果然昏黑幽暗,兩邊木闆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見上燈。地上積滿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卻輕車熟駕,行腳如飛,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鋪總算亮着燈火。

  女子引陶甘走進隔壁一間木闆房子。

  “上樓。我的房間在樓頂上哩。貴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盤旋曲折、吱吱軋軋的樓梯,終于到了女子的房間。見她摸出鑰匙開了房門,利索地點亮了蠟燭。房間空蕩蕩,隻幾件陳舊簡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簾,竹簾後即是女子的床鋪。

  女子自去竹簾後換裙衫。陶甘忽見房間高處橫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懸吊着大大小小十來個絲籠。牆角下還架了幾層擱闆,層疊堆放着八九個瓦盆。其中一個綠釉瓷盆更是顯眼,盆蓋上镂刻着蟠龍戲珠。

  女子從竹簾後出來,已換過一身石青布裙,腰間系了一根絲縧。熟練地從砧闆上切了許多青瓜丁,—一去絲籠、瓦盆内喂食。

  “倘若我沒猜錯,小姐這裡養了許多蟋蟀?”

  “蟋蟀?多好聽的名兒!我們叫它蛐蛐。你看這扁葫蘆裡養着的最是一條名種,行家稱作‘金鐘’,慣善厮鬥。雙須赤紫,六瓜分勢,一對利牙,所向無敵。它那鳴聲也圓潤甜美,十分悅耳。”

  “小姐靠賣蟋蟀為生?”陶甘驚問。

  女子點了點頭:“這竹竿上吊着的都會唱歌,我舍不得賣。那邊瓦盆裡則是兇狠善鬥的,能賣得好價錢。”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這許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園古宅,樹洞牆根,每聽到蛐蛐叫聲,便知優劣。遇是名種,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誘捕,十分靈驗。”

  陶甘稱奇,又道:“這半日還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問,我怎的搶先自報?我叫蘭莉,雙目失明後便離開了家,獨自一人,并無牽挂。相公似也不必遮瞞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着,是京師衙門裡做公的。随嶺南巡撫使狄老爺來廣州公幹。”

  “今日認識陶相公,三生有幸。想來仰托庇佑的日子還有哩。”

  “蘭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獨自幽居,許多不便。再說靠賣蟋蟀能得幾個錢。”

  蘭莉笑了:“陶相公小觑了。這蛐蛐能鬥的可賣辣價錢,一頭賣一兩銀子哩。‘金鐘’更是名貴,本地不産,十兩銀子我都不肯脫手。——昨夜我捉到時,真不知幾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來,便聽見它的美妙歌聲,恍有點如癡如醉。”

  陶甘實不願再與她談論蟋蟀了,有心無意地敷衍:“你是何處捉到那頭金鐘的?”一面尋思告辭。

  “嘿,你知道花塔寺麼?就是廣州最大的叢林。昨夜我沿寺院後牆走着,正到花塔根下,那牆基有阙,那金鐘的叫聲從牆阙傳出,清脆悅耳。我細聽半日,知是名種。又覺這叫聲似是受了驚惶,倉猝發出。便在牆阙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學蛐蛐的叫聲,誘它出來吞食。果然,那金鐘先探出兩根須來,見了青瓜。我又納青瓜于這扁葫蘆的活門内,金鐘果然跳出,吃飽了青瓜,便關合進這扁葫蘆裡了。”

  陶甘心不在焉聽着,見蘭莉稍稍停頓,便趕緊拱手告辭。生怕這傻丫頭沒完沒了談論蟋蟀。

  蘭莉見陶甘要走,忽想到還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覺讪紅了臉。

  陶甘道:“我還有急務要回去衙門,改日再會。”

  蘭莉趕忙從竹竿上摘下一個絲籠要送陶甘。陶甘堅辭。匆匆告别便下來樓梯,出門而去。

  第四章

  陶甘出來大街一看,早已華燈初上。各号商鋪飯店,青樓酒家燈火閃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晝。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遠看見都督府衙門了,陶甘不由一陣欣喜。衙門正俯臨蘭湖,芭蕉椰樹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點綴,十分莊雅。四名衙丁執戟禁衛,形象威武。

  陶甘進了都督府衙門,徑趨狄公駐息的公庶西廳。次第三層禀報,最後由一中軍引導來西廳見狄公。

  狄公正伏烏木公案翻閱陳年檔卷。看去已龍鐘老态,眉額際皺紋深密,兩鬓及胡須都花白了。

  喬泰立在狄公身後,甲胃兜鍪齊正。臉色間卻神思惝恍,疑雲翻卷。

  陶甘恭敬請安。狄公擡起頭來,笑道:“你且在喬泰邊上坐了。喬泰你也坐下。這些年來難得在一起叙懷,過去外放州縣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戀。我們幾乎天天坐一起探讨疑難案子,一無拘忌。對了,還有洪亮、馬榮。洪亮墓木已拱,馬榮也被妻孥纏絆,脫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兩個老親随,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調遣你兩個來廣州,也是想重溫一點舊夢。協力辦完這案子,恐再無聚首暢晤之日。”

  陶甘、喬泰也感傷十分,片刻無語。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聽聽你重遊廣州的觀感,然後再讓喬泰叙述一遍他适才經曆的一起殺人案。”

  “一起殺人案?”陶甘驚疑。

  喬泰點了點頭:“正是我們分手後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覺嚴重,遂禀道:“我租賃在小南門外西堤的花都旅店,離城裡稍遠。但監視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進出,都瞞不過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颔首,表示贊賞。

  “廣州城裡商賈雲集,市面興盛。加上番館林立,胡人經商販貨的尤多。不過依我看來,大多是守法僑戶,鮮有不軌之舉。二十多年來廣州崇尚的依舊是吃、賭、嫖。白鵝潭的花艇、蓮花山的窯窟,世所豔稱。紙醉金迷,一刻千金。許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間便淪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麼,一時也還看不出許多端迹。番坊一帶也算平靜,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撚動胡須,滿意微哂。

  陶甘又續道:“我與喬泰弟今日還遇見一個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經營着一個大船隊。慣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語。為人豪邁有氣格,喬泰弟已應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兩個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舉動。那個倪先生飄洋航海,貫通華夷,尤需倍加監伺。”

  陶甘問:“老爺意思是需對胡人多作防範?”

  狄公小聲道:“你們道我今番來廣州作甚?明裡是嶺南巡撫使,監察海夷道商務貿易。實則是來找尋一個人的。”

  “找尋一個人?”陶甘、喬泰不由異口驚歎。

  “正是找尋一個要緊的人物。——這人物頃前在廣州失蹤。許多迹象判來與這裡的番客胡人有些牽纏。故爾不僅要防範胡人番客異迹,尤要刺探出其中隐奧,解破許多疑難關節。”

  “不知這人物是誰?”陶甘也小聲問。

  “便是朝中中書侍郎柳道遠大人。因中書令久缺,他實際上專擅中書省的權職,稱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參議朝政,制書冊命,總判省事。其餘增減官吏,黜陟爵勳,戎饬百官,廢置州縣,臨軒答複章奏,受四夷表疏贽币等等,是當今朝廷首要台閣。

  “聖上仁德,龍體垂危。宮中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議。但朝臣都歸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閹豎外戚結黨,也在蠢蠢欲動,種種危機,一言難盡。——偏偏這柳大人上月授欽差來這五羊城巡察過後,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潛來這裡,隻帶了一個蘇主事的親随。

  “柳大人私下廣州,朝廷震驚。三省禦前聯議,乃委我星夜來廣州密訪柳大人去向。溫都督門人兩日前還見着蘇主事陪同柳大人喬裝穿扮在香坊行走,故爾我們須先從番客胡人線索下手。”

  陶甘、喬泰聽了,甚覺驚異。又生憂慮,怕不能勝此重擔。

  狄公略略停頓又道:“此中委曲,你兩個勿得吐露于外。切記,切記。一絲疏忽,或誤大事。隻望你們協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師。”

  兩名親随口中答應,心裡驟起波瀾,隻覺坐立不安。

  “喬泰,你且将那殺人案情節講與陶甘聽來。”

  喬泰将适間胡人天橋下吊死長胡子,又遭俠客絲巾勒斃細節講述一遍。

  狄公鄭重道:“那個被吊殺的長胡子正是蘇主事。他顯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當時跟蹤你兩個半日,因不認識你陶甘,不敢輕率。一直等到你們分手後才上前認喬泰。——誰知竟被隐伏的對手輕易殺害,斷了我許多線索。不過那兇手自己也死得蹊跷。莫非用絲巾殺人的俠客又與他們一夥是死敵,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鈞一發時救了喬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潛蹤。隻留下殺人兇器的一條絲巾和一枚銀币。”

  喬泰道:“看來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煩,保不定正與這裡的胡人有關。不然又何以裝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還止,面露難色。

  狄公道:“陶甘,有話直說,不必避忌。”

  “依老爺适才所述,這柳大人會不會是去狎妓,又怕張揚出去,名聲有損,故有裝扮之舉。”

  “柳大人決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濫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輕未娶,儀态潇落,豐姿俊美,很可能引動這裡的閨閣名媛甚而風塵女子。但他豈會貿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師聲望日隆;又系累世簪纓,詩禮巨族,自有好姻緣相湊。眼界胸次高曠,斷不肯有此輕薄之舉。”

  喬泰曰:“如今蘇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無線紙鸢,如何尋覓?我們何不就蘇主事之受狙擊,窮追一番。并請溫都督率這裡的緝捕巡總協同破案。”

  狄公搖手道:“不可,不可。目下連溫都督本人也不知我這個嶺南巡撫使的真正來意,這事斷不可招搖顯目,我猜想來,柳大人潛來廣州,必有深思,不便聲張。但他之是以沒通報晤見溫都督諸地方衙員,必是不寄信任于彼等。我們尤須謹慎行事,步步為營。隻我三人知悉内情。浮面上的公務還需應付,暗裡加緊偵查才是。”

  陶甘道:“蘇主事倉猝被殺,不正說明我們的來意已被歹徒窺破。不然何以在蘇主事與喬泰搭線時動手?”

  狄公曰:“其實歹徒一夥,目光隻緊盯在柳大人、蘇主事身上。但凡有人與他兩個搭讪挂線,必緻疑心,故爾啟動殺機。——蘇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萬分危急中。我們再不可懵懂延誤。”

  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喬泰兩人轉去東廳參見廣州府都督溫侃,市舶使鮑寬。

  溫侃、鮑寬見狄公來見,忙恭敬拜揖請安。——狄公以西都牧魚兼領大理寺卿,官秩在溫侃之上。狄公向溫、鮑兩位介紹了陶甘、喬泰的官秩。溫侃也向狄公介紹了鮑寬。—一見禮,又遜座獻茶。

  溫侃道:“遵狄大人囑,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開先生請到衙府。他倆位是廣州商界領袖,又兼管海外業務,與番商多有生意往來。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務,正可垂詢梁、姚兩位先生。”

  鮑寬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将軍梁祥蛟的兒子。聰明俊雅,從小好觀古今書傳,天文地理。原襲蔭職。因梁将軍晚歲犯事,褫了官爵,連兒子的萌職也丢了。梁先生從此發奮經商圖存,事業還勝過他父親哩。——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财結客,周貧釁寡。又是廣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隻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淨,可以抵擋他兩局,幾是所向無敵。”

  狄公略微皺了皺眉頭:“那個姚泰開呢?”

  溫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與各号夷商番館過往甚密。狄大人查詢海夷道商務,不問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廣,連鮑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廣州偌大一個城府,内通湘楚閩越,外接南番西洋,嶺南道之命脈關鑰所在,豈隻梁、姚兩家生意?”

  “兩家實為首戶,舉足輕重。衆皆唯梁、姚馬首是瞻。與番商交通關節的,再無頭面人物。”溫侃辯道。

  喬泰忍不住插言:“聽說有一個商船巨頭叫倪天濟的,海運業務最是茂隆。往來大食、波斯諸國,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語習俗。”

  溫侃驚道:“倪天濟?我怎麼沒聽說起這個名字?”他轉臉問鮑寬。

  鮑寬忙道:“喬都尉所言不差。這個倪天濟确曾是個海運巨頭。不過近幾年來他已歇業隐居,再沒出海過。靠着半生積儲财富,在廣州盡歡作樂,揮霍放蕩。”

  鮑寬身子幹癟細瘦,人雖未可稱老,卻已出露一副老态。尤其是他颔下的一絡山羊胡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請梁姚兩位進來内衙吧。”

  須臾梁溥、姚泰開由中軍引進西廳内衙。

  梁溥身穿一領茶褐色葛袍,繡冠布履,甚為儉樸。雖面容蒼白,卻氣度軒昂,隐隐有傲物之态。姚泰開則絡腮胡子一圈,剛修剪過,兩頰顯得有些生青。一身绫羅,光彩照人。

  狄公先問了梁溥一些廣州市面上的近況,轉而涉及番客的商鋪、船期、貨物、關稅等。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條理清晰。言語間頗對番客僑戶擾亂靖安、越軌違法事日益增多表示顧慮。又問姚泰開番商中要緊人物,宅第、眷屬、風俗、祀典、寺廟諸項,姚泰開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狄公見他十分精明,記憶驚人。贊道:“你認識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對他們有何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鮑相公還自謙不如你哩。”

  姚泰開道:“番商雖亦營營奔利,冀圖發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時常要去寺廟中念經忏罪,祈福禳災。他們保持自己的言語、文字、習俗、信仰,對我唐民懷有戒心,對我大唐詩文、中華典冊,也不予一顧。隻有一個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僅能講得一口流利官話,也識得中國文字。為人十分好客,今夜還約定在他宅第宴請我哩。故爾……”

  狄公聽懂了姚泰開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約在先,理應踐諾,豈可空勞他人久候?不過,我們的喬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開開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麼?”

  姚泰開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會歡迎。喬都尉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時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轉向溫侃、鮑寬:“下車伊始,深擾日多。望兩位協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聖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廳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紅火欲燃。巨大的榕樹蔭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罷,正坐在石桌邊上議論。

  “老爺适才說柳大人無意問花尋柳,則與王事有關。有所忌諱,難以言宣,故隻得微服私訪。竟瞞過了京師一班同僚。”

  “柳大人運掌絲綸,王言無忝。操慮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号權位的勢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閃腦後。他這一失蹤,朝中震驚可知。隻怕沒第二個人能扶持政綱,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這位柳大人可有什麼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說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飲酒饕餮,二不貪貨愛财,學養貫素,持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樁,便是愛鬥蟋蟀。平時差人訪覓,不惜重金購買。聖上約禦花園時,除了鬥雞,便是鬥蟋蟀。”

  “鬥蟋蟀?”陶甘暗吃一驚。

  “就在他離京的前一日,我們朝班上見面時,我聽得他袖中有‘瞿瞿’叫聲。他笑道:‘聖上病榻前,略可解頤。即刻便要傳進内宮,故攜在袖中。’——聽柳大人說,那匹蟋蟀是名貴罕種,行家稱作‘金鐘’。”

  “金鐘?”陶甘失聲叫道。

  狄公問:“陶甘,你莫非也聽得此名種聲價,故有驚歎?”

  “不,老爺。我适間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個盲姑娘。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為生。她說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後牆根捕到一匹金鐘。鳴聲奇特,為之興奮異常,還說十兩銀子都不賣哩。”

  “果有這事?”狄公也驚詫。“隻不知她這匹金鐘與柳大人的金鐘有何幹系。”

  “聽那盲姑娘說,這金鐘是關内名種,嶺南罕見。十分賣得價錢。此刻還在她家裡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養在一個扁葫蘆裡,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說不定她捕捉到的這匹金鐘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齊帶來廣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難,袖中金鐘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說來,柳大人之失蹤必與花塔寺有關,或許就讓人幽禁在那寺中,輾轉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閑心,潛來廣州私訪,還袖着一匹蟋蟀?”

  “閑心與否,且不論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閑聊,何不趕緊去花塔寺周圍走一趟,或有所獲。可惜喬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廣州一大勝迹,如此月夜訪遊,也不虛此行。”

  陶甘遲疑:“這……合适麼?老爺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萬機在躬,豈還是當年州縣吏一般,動辄扮個算命問卦的上街探虛實。’”

  狄公笑道:“難得松動筋骨,豁然懷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厭煩那一套儀仗鹵簿,官衙排場。況且這裡畢竟不是京師,有幾個認得出我們的。吾意已決,休要再說了,趕緊換衣飾去吧!”

  第六章

  且說喬泰跟随姚泰開坐一頂大轎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開換了件寬大的藍布袍,戴一頂黑弁帽,又繼續坐轎去曼瑟家赴宴

  轎中姚泰開對村夫顯寶似地向喬泰大輸了一通吃經。喬泰第一次聽說“吃在廣州,死在柳州”的教訓,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開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轎擡到懷聖寺附近一幢花園宅第停下。姚泰開道:“到了。”又囑:“喬泰兄弟,宴席上千萬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個頭纏白布的司阍引姚、喬兩人穿過一個修葺得十分齊整的噴泉池花園,向主人的客廳走去。

  喬泰見花園外隐隐聳着光塔的圓頂,新月下分外肅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與他住的五仙旅店不會太遠。

  曼瑟在客廳門口恭迎。衣裝鮮麗,氣态軒昂。姚泰開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帶來一位朋友,是我們京城長安來的。”

  曼瑟看了一眼喬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賜福。”遂引兩人入席。

  酒席圍着一張低矮的圓桌,主人賓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雞的奇妙香味,惹得喬泰饞涎欲滴。他嘗了一口侍仆敬的酒,隻覺噴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樣有點膩腥的甜味。

  曼瑟與姚泰開談了半日生意,間而又講大食語,十分投契。

  姚泰開向曼瑟介紹了喬泰,曼瑟興緻很高,親手與喬泰敬杯,漸漸酒酣,說話也覺松馳。

  喬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懷聖寺後背,想來與貴府很近。”

  “噢,懷聖寺。寺内邦克塔聖光不滅,真主永在。先賢宛葛素初來華夏,便在這一帶布道。仙逝後葬在桂花崗。我們大食僑民也多居住這兩處。”

  “曼瑟先生可認識一個叫倪天濟的,他的船隊經常遠航貴邦。”喬泰又尋話頭。

  “倪天濟?認識,認識。”曼瑟兩眼閃出一種奇怪的光來。“那姓倪的父親是廣州人,而母親卻是波斯人。波斯人與我們不友好,我們英主哈裡發統率的勇士已經打敗了波斯。”

  姚泰開見話題扯遠,又怕喬泰言語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觀賞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興。”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語咕噜了幾句,又拍了幾下手掌。

  一個妖豔的女子從珠簾後輕輕跳出,追随着節拍激劇的音樂扭動起來。——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畫眼,坦腹露乳。兩片紅唇如火一樣,一對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瀾,頓時吞噬了席間的一切。

  姚泰開、喬泰兩個如醉如癡,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撚着兩角翹起的紅胡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沒有一個見了不動心的,她的舞姿沒有一個不五體投地。”

  琴鼓聲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開、喬泰—一叩禮,又用一對妖媚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流盼席間。

  曼瑟命與賓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喬泰膝前獻杯。喬泰正眼花撩亂,心猿意馬之際,接過仰脖一杯下肚。忽又聞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頓時熱血狂流,六神搖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嗚嗚咽咽唱将出來。雖不懂其歌詞,恍覺得音韻抑郁,聲調幽怨,如啼殘的的杜宇。歌罷又跽趨到喬泰面前。

  喬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給珠木奴一塊金币。珠木奴接過随手擲給一個侍候的樂工。竟用華夏官話問喬泰:“敢問貴客姓名,從未曾見過面。”

  喬泰剛喘過一口大氣來,恍聽得那珠木奴并非說番語,又惶惶不知所措。

  “軍官爺不肯吐姓名,怕是攝了你的魂靈去?”珠木奴情場老到。

  “我叫喬泰。仙人王子喬的喬。泰,這位姚先生諱泰開,正是同一個泰字。”

  “呵,喬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開名兒好聽。姚先生,你如何臉上悒郁?”

  姚泰開谄笑:“托真主福,已經放寬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蕩蕩的。”

  珠木奴也沒聽明白姚泰開意思,便又昵笑問喬泰:“先生京師是何官職?”

  “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東宮。”

  “哎喲,原來是都尉爺。——看你胡子都有一二絲白的,怕是做爺爺了吧。”珠木奴又戲道。

  “我才四十歲,尚未婚娶哩。”喬泰心中放下一塊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氣。

  “敢情是眼角開在天頂門,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顧灌了一口酒。

  喬泰望着珠木奴美麗的臉龐又添一層紅暈,不禁心旌搖搖。

  正要拿話砑光,忽聽得“當嘟”一聲,曼瑟将手中一隻瑪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臉色鐵青。

  珠木奴不理會曼瑟怒氣,又嬌媚地挨近喬泰一步,滿斟一杯,笑道:“喬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喬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氣。

  姚泰開識趣,忙起身拱手告辭。曼瑟不理,用番語罵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搶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後忽用華夏官話大聲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愛與哪個親熱與你何幹?”說罷轉身便走。兩個樂工也跟着狼狽奔竄。

  喬泰尴尬,無地自容。珠木奴忽回頭附耳小聲道:“奴家住白鵝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會。”說罷一陣風去了。

  姚泰開示意喬泰告辭。曼瑟也不挽留,隻一揮手,命撤席,自個轉身去内廳。

  喬泰悻悻出來花園,自覺沒情沒緒。姚泰開勸慰道:“喬都尉休要煩惱,這是此間常有的事,不足為奇。我們司空見慣。那些番客大多喜怒無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華禮儀習俗。你也大可不必認真。”

  喬泰道:“今日之事,敗了你們的酒興。也怨不得曼瑟生氣,隻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檢點。”

  姚泰開哈哈大笑:“喬泰兄弟還有此等肚腸。快莫再說了。珠木奴有心與你搭讪,也不可冷淡了她。隻是曼瑟狷狹,寡恩傲禮,當面做臉給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懷。——改日我請你去消消氣。我有一處别館,叫‘開顔居’,在城中法性寺後背,雅靜幽僻。内中人物,尤勝珠木奴,保你開顔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開好言撫慰一通,叫了一頂小轎,自顧去了。喬泰惘然若失,夜風裡呆呆立了半日。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裝,穿扮如兩個窮酸秀才。頭上青紗皂帻,腳登方平履。一個藍布袍,一個褐布袍。也像是蒙館的先生。一路觀賞街景,慢慢轉悠向花塔寺而來。

  且說這日正是觀音菩薩生誕,燒香許願的人分外擁擠。一時士女喧阗,遊人如蟻,香車玉勒,軋軋成堆。廟市也繁華興旺,香燭、泥偶、木魚、佛珠的小攤比比皆是。雜耍獻藝的都拉場表演,圍起一堆一堆人。問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來個課攤。

  狄公見巍峨的山門額上刻着“敕建寶莊嚴寺”六個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門内蒼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間重背石徑,十分齊整。殿宇佛堂巨燭高燒,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這人山人海的,哪裡尋覓蹤迹?無異大海撈針。”陶甘道。

  “我們先去花塔四周轉轉,看看那堵牆根。”狄公也覺渺茫。

  兩人轉到花塔院内觀瞻一番,不禁噴噴贊歎。峻峨的塔身莊嚴肅穆,飛檐映月,鈴铎咽嗚。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這寶塔又平添一種神秘幽邃的氣氛。——想到柳道遠或就在這裡失蹤,狄公不由打了個寒噤。兩人又細細看了那三面磚牆,卻有好幾處裂罅,一時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狄公、陶甘轉出院門,剛步入觀音殿門檻,忽聽得殿外香爐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講話。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穿紅系綠,兩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窯姐。旁邊站着個幹瘦的虔婆,正在議論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處轉轉,我稍後就來。”說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見是個老儒,嫌憎窮酸,愛搭不理。虔婆則搶道:“五十個銅錢,房間就在西院外翠香閣裡。”

  狄公京腔問話:“小姐可是北邊的人。我正厭嫌廣州女子腌髒哩,牙齒都是黃的。”

  女子乃道萬福,妖妖調調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營邱縣人氏。”

  狄公道:“要與小娘子說句話,可行?”

  虔婆笑道:“說話、捧茶、侍夜都一個樣,五十個銅錢。”

  狄公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正一百。拆解半串遞與虔婆。

  虔婆接過,笑逐顔開道:“香姐,随這客人去吧。”

  狄公與香姐道:‘你随我來,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們去那裡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轉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進了茶亭,茶博士端上兩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賞錢,叫香姐坐了。便問:“那老虔婆不像是北邊的人,可與你有親故?”

  “非親非故。隻是小女子賣身于她,叫她聲阿媽。”

  “你是從青州被拐賣來此地的?”狄公又問。

  “說來話長,客官也不耐聽。我被賣過幾轉。——阿媽上月剛從水上人家處買我來,正圖報恩哩。”

  “如何說要報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轉賣幾回,最苦莫過于水上人家做媳婦。他們是至輕至賤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許與岸上人通婚,也不準在廣州城裡居住。隻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歲月,世世代代,像蟲豸一樣受人驅趕虐殺。還要接番客過夜,百般淩辱,無處訴苦。城裡的妓館行院從不接番客,就這一點,也夠慶幸的。——阿媽待我好,掙了錢全數給她,也心甘。”

  狄公将餘下的五十個銅錢給了香姐。

  “今日隻想打問香姐個信兒。”

  “不知官客要問什麼?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說得。”香姐收了銅錢納入懷中。

  “我有個朋友,也是北邊來的。前兩日說是要來這裡燒香發願,約定今日觀音殿前見面。誰知至今沒尋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處勾當,不知見過也沒有?”

  “你那朋友可是個年輕英俊的,儀表堂堂,關中口音。隻是衣衫寒伧,尤勝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關中口音。香姐莫非見過他了?”

  “昨日黃昏還打山門外轉悠哩。我也上前搭過話。因這口音稀罕,故爾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尋找什麼人,原來正是與客官相約定的。”

  狄公驚異:“今日你可又見過他?”

  香姐搖了搖頭。

  狄公謝道:“今日有緣,改日再會。還有個朋友觀音殿裡正等着我哩。”

  香姐擡眼怯聲問:“那邊翠香閣去不去?時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說定捧茶、說話的嗎?”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謝,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聲“噓噓”,隻見一頂華麗的大轎吆喝着徑直擡到後殿的白玉階下。

  狄公忙趨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來招呼。便問:“不知什麼人物來廟裡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聽一小沙彌道,梁溥先生今日約定來廟中與慧淨方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聲,見梁溥下轎來,四面遍視了,匆匆進去方丈

  “老爺小心,吃他認出。——适才我與小沙彌說話時,他上從轎窗中探出頭來,怕是已認出了我。再認出老爺來,橫生枝節。”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是昨夜黃昏時來過這裡,像是約見某人。——如此推來,他可能尚藏匿于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會輕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廟各處亂轉,連茅廁、竈頭都沒放過。隻是花塔塔門封閉,不許攀登,沒法入進。——蓋一個月前有一香客說雲中羅漢相招,竟從花塔塔頂縱身跳下斃命。慧淨途命封閉塔門,暫不讓善男信女進去,怕人仿效。——如今塔門緊鎖,還專派一個老頭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與老頭陀搭讪。三言兩語後便問老頭陀可曾見着過如此這般一個人物。

  老頭陀答:“貧僧隻是奉命守塔門,不讓閑人進去。并不曾見着施主所說之人。”

  陶甘笑問:“莫非寺中小師父犯了規矩,被關禁在塔中?”

  老頭陀嗤道:“難為施主想着。——這寶塔是神聖之身,豈可容犯規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點頭又道:“我們是中原趕來寶刹燒香的,不登上這花塔,恐虛來一遭,辜負當初誓願。我佛慈悲,許我們上去看看如何?”說罷又塞過一把銅錢去。

  老頭陀嗔道:“這個萬萬使不得,施主自穩重。寺廟乃清淨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錢,自買香燭燒去。要不然聚攢了,施舍幾桶香油來。”

  陶甘隻得收回銅錢,讪讪道:“讓我們進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頭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隻是怕也去塔頂墜下,我們收屍也忙不過來。——寺中還有兩具屍身等着火化哩。都是窮苦人擡來的,也是敝寺的一樁慈悲事業。”

  狄公一驚:“敢問老師父,那兩具屍首能看一眼麼?”

  “阿彌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屍首了?——自己去看吧,沒人把守。在東院牆外菜園的一棟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觀音菩薩吉辰,一早就燒化了。昨夜擡來的無主屍。”

  狄公問了路程,慌忙繞僧房向東院急趨。陶甘褰袍緊緊跟定。

  兩人到了東院牆根,果然無人把守,但門上卻挂了把胳膊般大鐵鎖。牆頭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當年那管‘百事和合’還攜帶在身上哩。二十來年沒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觑無人,迅速從衣袍夾層的布袋裡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鑰匙,插進鎖眼,來回一擰,鎖便開了。又拔了門闩,出來菜園。

  菜園一隅果然有一間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門沒鎖。狄公上前推開一看,陰森森一股臭腐黴味撲來。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與一截蠟燭,點亮了。

  房中一條長桌,緊實實擠了兩具席片涵蓋的屍體。狄公掀開一具的席片看了臉面,見是個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動另一片蘆席,陶甘舉燭照着。——果然是柳道遠蒼白的臉!平靜中似乎還透出一絲笑容。

  狄公大驚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細細驗檢了屍身。奇怪的是全身并無一處創傷、血迹、索痕,紫瘀。——隻除是屍身冰冷微腐外,卻無一絲異象。

  陶甘将柳道遠一身破爛衣褲抖了抖,卻跌落下一個壓扁了的金絡銀絲籠盒,籠盒的小門開着。

  狄公失聲道:“正是柳大人養金鐘的籠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這廟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傳方丈慧淨即刻來這裡聽旨。——他不得不公開身分了。

  須臾慧淨披着猩猩紅嫁裟,跟随陶甘急皇皇趕到菜園平房。後面還尾随着幾個年長的寺僧。

  慧淨拜見狄公,合十頂禮,口稱“怠慢。”狄公命陶甘将衆寺僧一概轟出平房,老遠在東院牆外等候。

  狄公問:“慧淨師父,這具死屍是誰?你可知道?”

  “貧僧實不知死者是誰。”慧淨看了一眼柳道遠屍身,不住念“阿彌陀佛。”

  “這具屍身是如何擡到貴刹來的?”狄公厲聲問。

  “回狄老爺,敝寺向有焚化屍身,超度帶雅之善舉。四方但有無主野屍,貧苦無力者死去,都擡來敝寺焚燒。這兩具屍首是昨夜衙門的巡了擡來的,道是荒郊裡發現的窮乞丐。隻因觀音大士生誕,故末啟火。正拟明日焚化哩。”

  “衙門裡的巡丁擡來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時還要來寺中勘問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門盤問清楚,這具屍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細問,我還要看一看仵作的驗屍格目。”

  狄公擡頭又大聲道:“這死者是本官親随要員,無端死在廣州。此案需認真鞫審,不可怠忽。花塔寺難脫幹系,幸未燒化。阖寺衆僧靜候衙門勘問。”

  慧淨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章

  喬泰回到都督府衙門已經深夜了。

  狄公正在書房内看廣州的方興圖志。喬泰簡略禀述了随姚泰開去曼瑟宅第赴宴經過。

  狄公笑道:“喬泰,我與陶甘已經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謀殺了。屍首已從花塔寺移到衙門。”

  喬泰激動道:“老爺親自出馬,果然旗開得勝。隻不知柳大人是如何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一段情節細述一遍。最後道:“衙門的仵作已經驗完屍,柳大人系被一種醫典中尚末記載的毒藥毒死。據說這種毒藥隻有水上人家會配伍,一般藥局都不知奧妙。随劑量大小,制約受毒者性命,及時服下解藥,即刻痊愈,無事一樣。毒性有三日發、五日發、十日發諸品項,最多有半年才發作的。随意調合,十分靈驗。——早是這裡的仵作曾見着過水上人受毒的先例,不然也蒙在鼓裡,還以為是心病猝發而亡。”

  “老爺适才似乎未說巡丁在何處尋着柳大人屍身?”喬泰畢竟心細。

  “衙門裡三班九隊巡丁都—一盤問遍了,并無一人曾見過柳大人屍首。也不是衙門的巡了擡去花塔寺的。”

  喬泰驚道:“難道說是有人冒充假扮巡丁擡去的?”

  “正是有人施了瞞天過海之計,竟瞞過了花塔寺衆僧。幸是觀音菩薩庇護,不然早燒化了,死無對證。”狄公喟歎一聲,又續道:“從那匹蟋蟀逃出地點判來,柳大人必也是在花塔寺一帶出事的。他死時臉上十分平靜,并無痛苦之狀,這裡也有蹊跷。”

  “老爺,那個捕到金鐘的盲姑娘興許知道些内情。她說為誘捕金鐘曾在寺牆外守候了半日,這期間她如是屏息靜聽,寺牆裡有什麼奇怪聲音,瞞不過她。——瞎子目盲,耳朵卻十分靈敏。”

  “我們也細細看過那花塔寺的後牆,多有裂罅。而那藏屍的平房一溜高牆卻無縫隙。不知那盲姑娘究竟在哪一段牆外捉到金鐘的。——我已使陶甘去請盲姑娘來衙門細問,想必此刻也要回來了。”

  話猶未了,果然陶甘回進書房。但身後并未見有盲女子跟着。

  “老爺,這事亦太蹊跷。隻片刻時辰,不僅那盲姑娘不知去向,她住宅裡的所有盛蟋蟀的絲籠,瓦盆也全沒了蹤影。”

  “陶甘,你先吃一盅茶,慢慢說來。”狄公也覺納罕。

  “我摸到獅子坊她的家中一看,房中空空如也,隻有那一根竹竿還懸着。原來那絲籠都齊整地吊在竹竿下。屋角八九個瓦盆也不見了。竹簾後她的床褥、枕衾、衣衫也一古腦兒搬走了,隻剩一間空屋。——我四周鄰裡都問遍了,又去市場擺蟋蟀攤上詢問,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喬泰道:“陶大哥恐受那小丫頭的騙了,當初便是圈套。”

  陶甘辯道:“那丫頭不緻于設圈套讓我去鑽。當時遇見她時,實屬偶然。如今突然潛蹤,應是被歹人所劫持。記得與她閑話時曾聽見有樓梯響聲,當時并未留心。那丫頭由金鐘道出花塔寺線索,可能最是緻命之處。——歹人驚恐,下此手段。”

  狄公撫須半日,乃曰:“今夜我聽得一段水上人家的話頭,又見毒死柳大人的藥隻有水上人會調合。水上的女子與番客在花艇上廣有接觸,這兩類人物尤須留意訪察。”

  喬拳道:“我明日便去白鵝潭拜訪那個珠木奴。今日宴席上她似有些話語要與我說,礙于曼瑟乖戾,才沒吐出。末了又要我去白鵝潭西北第四排花艇與她約會。——或可探得水上人的一點秘密。”

  狄公曰:“還有那位倪天濟,不正是約了你麼?不妨也去會一會他。曼瑟于他有怒聲,必與大食人不和,正可以從他口中探得些大食人的行迹。——明日你拜訪了他們兩個後即來衙門禀報。”

  喬泰欣然應命。

  “陶甘,柳大人、蘇主事的屍身盡早收殓,運返京師。不可讓溫侃、鮑寬等探得内情。這事還賴我三人暗中訪察。那盲姑娘線頭尤需及早尋着。不過,你們可以私下委托這裡的緝捕軍校,就說是親朋相托尋找,不要聲張就是。——你兩位明日上街,也需倍加謹慎,恐歹徒已認出你們來了。”

  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喬泰便起了身,上街來小攤上吃了兩碟涼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翠洲方向行去。

  白鵝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臨江一線,船舶鴉軋,樯帆連綿。喬泰行至堤外,見西北隅花艇尤為密集,約十來隻橫排,船身稍小,也無樯桅。都挂着燈彩匾号,有的畫欄雕柱,華麗十分。——看看時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蹰逡巡,候着時機。

  一隊早市挑賣的小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個個踏着接連花艇的橋闆,“吭唷吭唷’挨排分送。——喬泰計上心來,上前攔住其中一個老挑夫,央道:“這一擔木瓜就賣與我吧。”

  “三十個銅錢。”老挑夫開辣價。“挑到船頭要賣四十個銅錢哩。”

  喬泰笑道:“就四十個銅錢吧,這扁擔、簍筐一并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四十個銅錢,将肩上一擔新鮮木瓜賣與喬泰。心裡樂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識價的“木瓜”了。

  喬泰挑起那一擔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那些橋闆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來作剖魚的砧闆。——早起的女人沿江滌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備炊的。有的船上挂滿了破魚網、臭魚幹。

  喬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邊四面打量。他意外發現雖然挑夫上船來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來他挑擔的姿式有些古怪,北邊的人與南邊的人挑擔的姿式本來就不同。喬泰意識到了,立即停下稍歇。注意看了别的挑夫動作,再刻意摹仿。果然順手輕快,也不覺再有人暗中瞅着。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大多是廣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闆接送。主艙門楣軒窗上都有燈飾,有的還寫了名号:“绮夢”。“春柳”、“玉蘭”、“紫雪”,種種不一。

  喬泰一路尋來,隻不見珠木奴的名号。又怕是番妓的名号自有特别花樣,正感躊躇,不覺已踏上第四排花艇。——前面隻有三條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聲浩蕩。

  喬泰停下歇肩,叫賣木瓜。一個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麼?我們小姐還在睡覺哩。”

  喬泰躬身行禮,塞過一把銅錢:“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約,順便拜谒。”

  老虔婆收了錢,露出笑顔:“正是,正是。老媳婦這就去叫小姐出來。”

  “不勞小姐奉迎,我自個兒去她艙裡。”說着就随老虔婆下到後艙。見一間精巧的小門槅上畫着一幅工筆花鳥,上面寫着“珠木奴”三個小字。

  喬泰推開房門,珠木奴果然還在床上睡着,不過這時她已張開了眼睛。

  珠木奴一見是喬泰,忙跳下床來。笑道:“原來是喬都尉,這等機靈。果然尋到這裡。”一面将房門關合,便一頭傾倒在喬泰懷裡,放出了萬種妖娆。喬泰驚喜交集,乃缱绻溫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頭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實是我的恩主派來監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來,他對我管束得可嚴緊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麼?”喬泰禁不住問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并非恩主。——曼瑟他幾番提出要用巨金贖我脫籍,将我帶回大食作他的妻室。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願回去那個沙碛荒漠之地。喬都尉也許不知,我的父親雖是大食人,但母親卻是廣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思主買下我後,才有今日。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從不向我索銀錢,還與我置辦許多首飾裙衫……”

  “你懷恩圖報,想來很愛你的恩主羅?”

  “不,恩主雖百般恩寵,終不能赢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個人物在。隻恨一時糊塗,如今悔恨已晚。”說着眼中不禁堕下淚來。

  “能否告訴我你的恩主是誰,你心懷中的情人又是誰?”喬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搖搖頭:“你是何許人物?如此追問不休。果真存心于我,快快為我脫籍并攜我去京城長安。即便從此荊钗布裙,粗茶淡飯,亦勝似如今千萬倍。跟随了你,再無二心。”

  喬泰面露難色。沒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攤了底牌。

  “喬都尉,京師禦林軍供職,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這些小之事,還怕不成?”珠木奴似覺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攜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兩人姓名來,也可天涯撒手,誓無反顧。隻怕你無誠意。這事一旦漏洩,我死無葬身之地,豈可貿然造次?”

  養泰搔首道:“這事恐費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難接。我初來乍到,腳跟很淺,隻怕畫虎不像反成了犬,豈不是誤你終身。”

  珠木奴垂淚道:“如此說來,隻是癡念一場。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說不定眨眼就到,見了面時,許多尴尬。喬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約定城裡相會詳議。我的思主在花塔寺後面有一幢私宅,緩急可用,不緻敗露。”

  喬泰感傷地點了點頭,遂将自己的旅店房間告訴了珠木奴,以備遞傳音信。

  忽然聽老虔婆進來禀告:“小丫頭來了!珠木奴慌忙道:“喬都尉快走。”

  喬泰會意,迅速從後艙繞到船尾,又跳到旁邊一艘船上。三腳并作兩步,很快便跳回了白鵝潭岸堤。——徑直回去五仙旅店。倪天濟派來的小轎果然已在旅店門口等候了。

  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盥漱了,便轉到衙院後花園散散心。後花園有一個大水池,連接配接蘭湖一角。記得荷葉翩翩,白蓮點點,十分幽美。狄公剛走近大水池岸邊,突然發覺溫侃竟在一株柳樹蔭下的石凳上專心緻志擺弄幾個瓦盆。不由好奇,蹑腳走去。

  “溫都督這麼大清早在做什麼?”

  “呵,是狄大人。你看!”他打開一個雕刻着幡龍的瓦盆蓋子。“你看這尾蛐蛐,何等威武。雙須抖直,隐隐有紫節,兩邊闆牙象挫刀利刃,至今尚未曾有敗績。”

  “溫都督也愛鬥蟋蟀?長安宮中也時興過一陣。柳大人有一匹名種,最是兇猛,聖上都敗下他幾回哩。”

  溫侃聽見說柳大人,心中便不樂。

  “這柳大人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神出鬼沒。已明言回去京師,卻又在廣州露形。莫不是這位欽差暗中在訪察我的弊端,故意瞞過我當方土地。”

  “溫部督多心了。柳大人對廣州印象甚佳。欽差巡視返京後,還與我提及溫都督的德政哩?”

  溫侃幹笑一聲:“柳大人巡視剛走,又來了狄大人巡撫。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報的德政吧。”

  狄公一愣。心想莫非這溫侃已猜知我的來意,又斷定來者不善吧。

  “溫都督好荒誕。柳大人是巡視經略軍平南戰備,施化殊方,宣威海外,本官則專務查詢番國通商,海夷道關防例禁諸事宜,實與溫都督廣州軍政靖安無涉。”

  溫侃自知語失,讪讪低頭。

  “溫都督,昨日我的親随在廣州市面上遇着一匹善鬥的蟋蟀,内行稱是‘金鐘’。倘與你這匹交鋒,勝負正不可予定哩。”

  兩個正說話間,忽見鮑寬急匆匆進來花園。

  “溫都督,那女子不見了……”

  溫侃使眼色:“你沒看見我與狄大人說話麼?”又轉臉對狄公:“噢,鮑相公為我在覓購蛐蛐。”

  鮑寬忙向狄公請安。乃道:“拙荊認得一個盲女子,屯積了許多各種蛐蛐。溫都督托我去訪購。誰知拙荊昨夜去找她時,已不見了蹤影。”

  溫侃不耐煩地揮手道:“這區區小事也來驚動狄大人視聽?快回去吧。”

  鮑寬吃此搶白,忙恭敬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他袍角。

  “鮑相公,本官少刻便要去拜訪梁溥,詢問一些商界細節。望你陪我同去,有你職權。”

  鮑寬唯唯。乃拜辭狄公,暫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廳書房,陶甘已等在那裡。陶甘說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幹練的緝捕訪尋蘭莉的下落。狄公将适才花園裡與溫侃、鮑寬一段話語說了。

  “我疑心溫都督以前曾見過那盲姑娘,似乎不願讓鮑寬知道。那盲姑娘的失蹤看來并非劫持,而是自己藏匿起來了。不知是有意躲避溫、鮑的糾纏搶奪;抑還是不肯讓我們探明她的底蘊。如今各路人馬都在找尋她,必然是個要緊的人物。——問破柳大人死因,還須從她下手哩。”

  這時中軍來報,轎馬已經就備就。鮑寬已在西廳外恭候。

  狄公道:“陶甘,我們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第十一章

  喬泰被轎夫一直擡到蘿崗口倪天濟的宅第。一個侍仆領着他曲曲折折,繞廊過軒到了一處渾圓穹頂的大廳。大廳門口金虬玉獸蹲伏。廳内陳設裝璜,富麗豪華,珠光寶影,琳琅滿目。

  喬泰看得新奇,已不見了侍仆。正黨驚疑,絲幕輕輕揭開,娉婷袅娜走出兩個妙齡女郎。一式番國穿戴,金钏耳環,搖閃不定。皮膚淺褐,雙眸深亮,肢體豐韻,氣格端莊,形象十分迷人。

  “喬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即到。”其中一個說道。莺啼燕啭,竟是華夏語音。

  兩個笑着推着喬泰肩下坐了。

  “敢問兩位小姐芳名,何方人氏?”喬泰酥倒半邊,語音已變。

  “我叫汀耶,這是我的孿生妹妹叫丹納。——主人的丫環而已。”

  “我還問了你們何方人氏?”喬泰不敢相信這一對孿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喬都尉駕到,有失恭迎。失敬,失敬。”倪天濟掀門簾進來。

  “兩位小丫頭不懂規矩,答非所問。望宏懷恕諒。不過這兩個小精靈也還算聰明,不僅懂我大唐國文,還通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們一起研讀各類書籍,十分解趣。”

  喬泰心中不由敬佩。

  倪天濟命擺席,一時肥甘美釀捧出,皆極珍奇。喬泰心懷有事,不敢恣意飲啖。

  “喬都尉,這些味道如何?”倪天濟指了指一桌酒食。

  喬泰各樣品嘗了,贊不絕口。——風味果然大不一樣。

  “唉,終不及那小店的蛇絲、猴腦有滋味。故我得空閑時,便獨個去那裡品味,也顧不得路遠,地方腌髒。”

  倪天濟挨近一步問:“喬都尉昨日回去時,沒遇什麼麻煩?我見一個長胡子的人緊緊跟随着你,隻怕你遭不測。”

  “沒有,沒有。”喬泰不敢貿然吐實。

  倪天濟狡黠一笑:“你們的主人狄老爺親下廣州。——這裡已傳出風聲,廣州必出了大事。”

  喬泰正色道:“狄老爺此番巡撫嶺南,職在查緝海夷道關禁稅務諸事項。——聖上雖已準許錦绫、羅谷、細絹、瓷器諸貨物出海,金銀、銅鐵、珍珠、寶玩仍在禁列。番商貪貨,重利走私,官員受賄,見利忘法。倘不及時派要員南來查辦,恐邪勢彌漫,關禁松馳。海夷道病國損民,不可收拾。”

  倪天濟醒悟:“言之有理。——喬泰兄弟還有此學術!番商百般窺探,無孔不入。海禁不嚴,常漏吞舟。如此蠶食,中華财富日削,而奸宄妖商囊滿腰厚,如何了得。”

  喬泰乘機問:“梁溥、姚泰開兩人海外生意巨額,可有此污迹?”

  倪天濟道:“梁先生名門之後,家财萬貫,必不屑與此龌龊勾當。姚先生雖貪色淫樂,時有揮霍,但賺錢手法似無可疑心,恐也不會違禁走私。”

  喬泰還要再問,倪天濟笑道:“喬都尉是武人,何不看看我收藏的各種華夷劍器,談論一些拳術角鬥技藝。”說着立起牽了喬泰的手去一間黃銅大門上撥弄機關。

  銅門應聲開啟。喬泰進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一疊聲贊歎。——劍器庫内主藏刀劍兩物,密密麻麻,累百上千,品類齊全。西洋狒林國的長劍,東洋扶桑的佩刀尤為精工。——倪天濟選了一柄波斯鑄金鞘短劍與喬泰留念。

  喬泰拜納,歡喜不疊。兩人又回出圓穹頂大廳,窮聊兵器事,十分投契。汀耶、丹納兩個半邊仔細聽着,甚覺新鮮。

  又幾杯酒下肚喬泰忽然問道:“倪先生可認識一個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濟答道:“認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納兩個下去花園中剪莳花草。

  兩人噘嘴退下。倪天濟乃道:“曼瑟四年前來廣州時,曾與此地一官員的妻子勾搭,兩個熱絡過一陣。後來聽說那女的後悔了,發誓不與曼瑟往來。但曼瑟卻不甘罷休,詛罵不絕。”

  喬泰道:“昨夜我随姚泰開去曼瑟府上赴宴,見他果然乖戾反常。又見着一個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這珠木奴,她的父親是大食人,母親似是此地的水上人。”

  “我沒見過珠木奴,但聽說是色藝雙絕,壓倒南國衆芳。”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誰?她并不把曼瑟放在眼中。”

  “這個不甚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廣州上流人物。這個珠木奴眼界甚高,極少有被她垂青的。”

  喬泰笑道:“其實你那兩個小丫頭身段風流,韻格特立,也不亞珠木奴顔色。”

  倪天濟淡淡一笑:“我買她們來已經七八年了,教她們認字讀書,歌舞劍器。其實更像個養父,哪裡是服侍我的丫環。”

  喬泰道:“果真是一對明珠。——不知倪先生何處買來?”

  倪天濟歎了一口氣道:“說來也沾點親故,這汀耶、丹納的母親是先慈的遠房姑表。因被這裡的一名官員誘奸,生下這一對寶貝。——她偷偷将她們送給了一個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員從此也抛閃了她,走投無路,便尋了輕生。而那官員神通廣大,終未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後來做生意蝕了血本,一貧如洗,衣食無聊,不得已将她們賣給了我。”

  喬泰憤憤罵道:“這官員豬狗心腸,行迹比曼瑟還不齒。”

  “喬都尉心懷仁愛,可敬可佩。——這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們還是再來議論棍棒拳術吧。”

  喬泰笑道:“承倪先生指教,開示愚蒙。今日時辰不早,我該告辭了。改日再會。惠贈寶劍,腼顔收下。”

  倪天濟也不挽留,親送喬泰出來大廳。汀耶、丹納在花畦邊熱情地與喬泰打招呼,而對倪天濟則故意不理不睬。

  倪天濟哈哈大笑:“這一對小精靈鬼,居然還心懷不滿,又掂人份量,喬都尉,看來她們對你還是十分歡迎的。”

  喬泰出來倪府,剛上街前走了十幾步,卻與一個年輕女子撞了個滿懷。不覺羞慚面紅,連連緻歉。擡頭看時,那女子早已擦身交臂而過,無影無蹤。

  第十二章

  鮑寬與陶甘扶狄公下轎。狄公擡眼一看,梁府果然崔巍宏構,美輪美奂。金碧相輝,照耀人目。重歇山檐下一方額書,刻着古篆“持钺宣威”四字。狄公正要細睹旁款幾行小字,梁溥聞報已搶出大門來,納頭便拜,口稱“恕罪”。

  “舍下隻有一個老蒼頭、一名老婦人管攝家務,有失候駕。”

  狄公笑道:“不妨事。梁先生将門世胄,英雄後人。今日得片刻晤洽,也是幸事。”

  梁溥引狄公、陶甘、鮑寬入進花廳叙坐,一老婦人上前獻茶。狄公開口又問梁溥番商生意海運貨物諸事。梁博照例—一解答,又捧來一厚疊賬冊讓狄公查核。

  旁邊鮑寬與陶甘道:“随卑職去後花園轉轉如何?”

  陶甘大喜。兩人告退出花廳。一路進去見壁砌生光,瑣窗耀日,果然名府氣象。隻不見侍候的丫環仆從。

  轉過西軒一條長廊,出一垂花門,豁然開朗,别有洞天。隻見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假山嵯峨,亭台錯落。有一道飛泉,潺潺而下,瀉珠濺玉,頗有聲色。水池屈曲環繞,左邊有一幢樓閣,畫欄雕棟,珠簾低垂。

  鮑寬道:“陶主簿稍歇步,卑職進去一下就回。”

  陶甘口中答允,心裡啟疑。鮑寬掀起珠簾,進去樓内。忽聽見有女子聲音,與鮑寬絮叨。陶甘蹑足上前向珠簾看觑,不禁吃一大驚。——那女子正是賣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也顧不得細想,拔腳便趕回花廳見狄公。

  “狄老爺,有一言禀告。”陶甘氣喘咻咻。

  “什麼事?這般情急。”狄公也感驚異。

  陶甘丢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說。

  狄公正黨納罕,陶甘靈機一動,笑道:“請老爺随我來看一個人物。”

  梁溥也覺納悶,心知有異:“看什麼人去?”

  狄公、梁溥随陶甘曲折來到那幢臨池的樓閣。陶甘上前隔着珠簾叫道:“請鮑相公出來。”

  鮑寬猛聽得有人外面叫喚,忙掀簾出來問什麼事。

  陶甘大聲道:“裡面那女子是誰?”

  女子聽得喧嘩,已跟随出來。

  “這位是拙荊杏枝。——不知陶主簿為何喧呼?”鮑寬不由啟疑窦。

  陶甘上前一步細辨,乃知認錯人了。不禁尴尬。

  狄公問:“陶甘,什麼一回事?”

  “我認錯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鮑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認作誰人了?”

  狄公悟道:“原來鮑相公還是你妹婿,何不早說。”

  梁溥道:“杏枝,還不叩拜狄老爺。”

  杏枝顫袅袅上前叩禮:“驚動狄老爺大駕,幸乞恕察。”

  狄公見杏枝輕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問話。陶甘附耳小聲道:“這杏枝容止光景與那盲姑娘一般無二。”

  狄公明白。轉思便問:“聽鮑相公說,你認識一個賣蟋蟀的姑娘,正要為溫都督購買幾匹慣善厮鬥的。”

  杏枝又道一萬福:“原是約定了的,但那姑娘卻不見了蹤影,正四處尋覓哩。”

  狄公點頭又問:“梁先生你可還有别的兄弟姐妹?”

  “回狄老爺,小民并無弟兄,隻有兩個妹妹。大妹已幾年前亡故,這杏枝是小妹。”

  鮑寬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災,被燒成一段焦屍,慘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臉上都露出陰郁,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們便在這水池邊的長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廳内涼快得多。”又轉話題問道:“梁先生,聽說你時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這花塔寺是廣州一大勝迹,海内名刹。因花寺内埋瘗有佛骨,故燒香許願十分靈驗。殿院内古木參天,碑碣無數,尤其是那幾株巨榕,盤根虬結,碧蔭逾畝,實世所罕見。——不過小民去寺中,則大多應方丈慧淨相邀,與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續道:“昨夜我正在寺裡與慧淨對棄,卻被寺僧鬧哄哄擾亂。慧淨也被官府傳去盤問腳色,道是寺中發現了一具什麼屍體。——慧淨哪裡再有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隻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聞報此事。——那屍身正是本官的一名親随,剛到廣州竟被歹人所害。”狄公歎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廣州靖安最烈的莫過于胡人,彼等陰有異圖,窺伺時機。曼瑟便是這一類可疑人物,據說他在番邦時便于哈裡發前立誓,要在廣州大肆擄掠一批财物珍寶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聲:“廣州都督手下二萬人馬都是木偶泥塑?各處衙門,巡丁緝捕都在睡大覺,不問不聞?”

  “狄老爺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說胡人公開武力搶掠,他們隻需順風放一把火,便會滾起一片火海。——廣州木樓居多,鱗比栉次。他們乘火打劫,擄掠一空。等這邊官府軍馬救滅了火勢時,那邊番船裝滿了金銀财寶早已揚帆啟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這個‘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還有哩。隻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無籍惡少、遊食光棍都會打夥成群,混水摸魚。更可怕的還是水上人。——他們對岸上人懷有深仇大恨,一旦爆發,後果不堪。”

  狄公又覺心驚,頓時如坐針氈。

  “水上人雖是烏合之衆,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們也慣會使飛刀,更擅一種飛索套人的本領。一條絲巾撒來,躲閃不及時便被勒死。況且,他們的妓女大都與香客狎媾,兩邊倘再有連合,更是不可思議。”

  狄公頻頻點頭:“這事須防範,我回府衙即與溫都督商定萬全之策。梁先生忠貞熱志可佩。——還需問一句,這曼瑟可是番人的頭目?”

  梁溥歎了一口氣,道:“小民這番言語,隻是提醒官府小心防範胡人作亂而已。曼瑟其人究竟如何,也隻是猜測之詞,望狄老爺深察。不過,不過曼瑟與官府衙門廣有交通,聽說還有買賄之迹。”

  狄公聽得仔細,心中陡生感銘。站起來拱手告辭。梁溥、鮑寬一直将狄公、陶甘送到大門口。

  第十三章

  且說狄公、陶甘離都督府不久,喬泰便來西廳書房。沒有碰上,便伏書案瞌睡一會。

  正朦胧睡着,忽聽着“啾啾”有聲。驚醒過來,四下看了,并沒見有什麼蟲豸。又彎腰在桌椅底下細檢,忽襟懷間掉下一個信封來,内裡鼓囊囊,不知何物。

  喬泰奇怪,拾起正欲折開看,見封皮上寫着:“陶甘先生賜啟”字樣,便将信封擱在書案上。——心裡不由暗暗欽佩那女子的手腳。這封信必是那個與我相撞的女子塞入襟懷,卻原來與陶甘相識。不過,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從倪天濟宅第出來呢。

  正思忖時,忽聽得中軍陪同狄公、陶甘進來書房。

  狄公見喬泰已回,便簡略地将适才梁府一番會見告訴了喬泰。忙又攤開那冊方輿圖志指劃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對番人滋亂的異象有所察覺,第二回潛回廣州的。——梁溥的話證明番客與水上人是有勾連的,柳大人毒死的藥末系水上人調合,而殺害蘇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腳。”

  喬泰道:“不過殺害蘇主事的兇手卻是為水上人絲巾勒斃,這又如何解釋?”

  狄公語塞。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對手,對手亦在拉攏水上人,暗中與番人作對頭。”

  喬泰便将他在倪天濟家做客的事講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這人蹊跷,尤須提防。聽倪天濟語音,與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詞。我甚而相信曼瑟那個情人原是倪天濟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誘騙,如今又重回倪天濟懷抱,故有此切切怨聲。”

  陶甘也道:“倪府上還蓄養着兩個妖姬,難怪鮑寬說他過着荒淫不羁的生活。”

  “不。”喬泰道,“倪先生為人誠厚忠悫,不像是貪色淫樂之輩。他與我談論的都是刀兵國術之事,又讓我觀瞻了他的刀劍庫,琳琅滿目。有志于此的漢子,不會太多沉溺于色淫兩字。再,那兩個小丫頭,天真爛漫,絕無一絲毫受蹂躏摧折的景象。——她們的母親原便是倪先生的遠房姑表。他對汀耶、丹納便如同父親一般。隻是教書識字,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莳花木,培養藝趣。——可恨的倒是那個隐匿了姓名的無恥官員。”

  狄公揮手道:“這事你兩個都撇諸服後,不必多啟争論。少刻即傳廣州都督府文武官員,來此布置緊急防火禦暴事宜,此事千萬不可再延誤了。”

  陶甘、喬泰告别狄公正要退下,喬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将信封從桌上拈起交于陶甘。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子送與你的。——她在倪天濟家門口守着我,故意與我撞個滿懷。不知覺時便将這包勞什子塞進我的襟懷。手腳甚是靈敏。我事後才發覺,見是給你的,不敢拆開。”

  陶甘也覺詫異,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個扁平的絲籠,象牙骨子,金絲網絡,十分精巧。

  “喬泰,你看裡面還養着一匹小蟋蟀哩。——不知這女子贈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發現那封皮一角,蓋着一個陰文紅印,念道:“柳道遠物外閑章。”

  “喬泰,這信封是柳大人用過的,我們快将它交于老爺。”

  狄公看着紅印玺的信封和蟋蟀絲籠,半晌無語。忽的他猛地想到什麼,便用手去信封内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紙條來。

  小紙條是一張賬單,記着三名番商收到貨物後付訖的銀額。押簽的三個姓名,隻是曼瑟一個人用的中國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與番商有賄情,再不然,這印玺是假的?”

  狄公搖頭道:“這印玺雖是柳大人的書畫閑章,但許多公私事務都常押用。我在京師見過多回,想來不會是他人僞鑄。這賬單卻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将曼瑟等人與柳大人串聯在一起,以證反迹。——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與之周旋,以探深赜。他最終遇害也說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喬泰問:“送這信件的又會是何人?”

  狄公曰:“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托人捎來,用心良苦。這也證明她與柳大人的死情有關涉,或是柳大人死時她在場。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鐘,又藏匿過此信封。——花塔寺後牆根的一番話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點頭不疊:“她想必深知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們尋覓柳大人隐迹。至于這匹蟋蟀,無非告訴我送這信件的是她——我曾經搭救過的盲女子,自報而已。”

  狄公忽道:“喬泰,你這就去倪天濟府宅将他請來這裡見我。”

  第十四章

  喬泰坐的小轎老遠就停下。他下轎後四周留心觀察了,并無可疑人物走動,便快步上前敲門。

  一個老番婆開的門,叽哩咕噜一通。喬泰打了招呼便徑往裡院走去。一路不見人影,花園裡十分幽靜。喬泰便先去先前會晤倪先生的圓穹頂大廳。

  大廳裡也阒無人迹。喬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納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正拟各處廳館廊軒走走,探索途徑。突然聽得腦後一陣風起,剛要回頭,一棍正頂門心打來。隻覺雙眼一黑,金星亂迸,頓時合撲倒地。

  原來兩個番客早躲藏埋伏。這裡見喬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陣。其中一個腰間抽出彎刀,上前便欲割取喬泰頭顱。

  “感謝真主!”丹納從絲簾後探頭出頭來,用胡語叫道:“這個淫邪的魔鬼終有此報。”

  歹徒見蓦地出來一個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顔開。歡喜不疊,争着上前與丹納說話。

  “多虧了兩位義士相救,不然我便被這魔鬼挾裹而去。——今日你兩個誰是頭功?”

  “阿齊茲打的棍子,該我用彎刀取首級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們幹淨利落斷了這人性命。”

  丹納笑道:“阿齊茲是頭功了。絲簾後有一瓶美酒,先與我取來慶賀,再殺魔鬼不遲。”

  阿齊茲樂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進絲簾後取酒。

  這邊丹納已摟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際,忽聽得絲簾後“啪”的一聲,一個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問話,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紅的血洶湧而出,濺了丹納一身。

  汀耶從絲簾後出來,笑道:“那家夥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兩人忙取來涼水,往喬泰頭上臉上噴灑。喬泰漸漸蘇醒過來,張開眼睛。

  “原來是你兩個丫頭幹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喬都尉看看那個躺在地上的人。”

  喬泰掙紮坐起,仍覺頭頂疼痛異常,隐隐欲嘔吐,一摸早已鼓起一個紫血大包,幸沒淌血。

  他見一個胡人躺在地毯上,滿身是血,手中還捏着一柄彎刀,乃大驚失色。

  “這是丹納的手段。喬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絲簾。

  絲簾後躺着另一個胡人,頭破血流。一個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這兩個歹徒早潛伏這裡,欲有所圖。多虧我姐妹發覺。不然喬都尉的頭顱便被割下了。”丹納笑道。

  汀耶也道:“這兩個歹徒故意殺死你在這裡,我家主人便做幹連人,洗刷不清。”

  喬泰忽問:“倪先生在家麼?”

  “主人出去了。不然還需我兩個出死力?”汀耶道。

  喬泰忍痛上前搜尋了那兩人衣袍,并無一件證物搜着。

  “不知兩位姑娘可曾見過這歹徒?”

  “并不認識。他們是從窗戶潛入的。”

  “兩位姑娘如此英勇舉動,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俠了。”

  丹納道:“喬都尉休東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來報謝?”

  喬泰笑道:“隻須兩位小姐開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贈。”

  丹納道:“隻求喬都尉一樁事。”

  “不知何事?——十樁百樁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給你。——我們姐妹倆曾設誓相約,兩個同時嫁一人。和睦相處,永不分離。”

  喬泰讪笑:“你兩個傻丫頭,婚嫁大事,豈可放在嘴頭子上說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頑笑,這是真的。我們兩個都應嫁與你喬都尉。——主人也一直在誇獎你哩。”

  喬泰乃覺窘迫:“我都四十歲的人了,豈可耽誤你兩個如花似玉年華。”

  丹納道:“孔子聖人說過,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業的年紀。”

  “你兩個小油嘴子,這般放肆,竟不知羞。”喬泰佯怒。“你們可認識一個買賣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喬都尉原來看上一個盲姑娘了,莫非貪圖她的蟋蟀?”

  丹納也道:“早知讓那兩人割了你頭顱去,省得如此苦求不聽。——也怪我們有眼無珠,不如盲目哩。”

  喬泰正色道:“這裡殺了兩條人命,還有心思調戲說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一頂大轎來,我欲将這兩具屍首立即運去都督府衙門禀告狄老爺。丹納快來與我一起将這大廳血迹拭抹幹淨。”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門外轎馬如龍。廣州各衙門文武官員—一拜辭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嚴防歹民暴亂滋事,加強巡察、饬糾。監管、報警諸急務。

  喬泰匆匆坐轎趕到衙門,一口氣将倪天濟府邸險些遇害,幸汀耶、丹納搭救一段情節搶禀一遍。

  狄公密令緝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歸案。

  “阿哈德、阿齊茲正是柳大人那賬單上的兩個番人姓名。喬泰你快回衙廳休息,我這就叫醫官來與你治療。”

  喬泰搖手道:“不,這事我須出場。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覺不安、吃飯不香。”

  狄公隻得答允喬泰。又道:“你千萬将倪天濟也帶來衙門見我。——曼瑟欲圖倪府害你性命,他兩個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濟與盲姑娘似是一黨,專與曼瑟為敵的。”

  喬泰剛走,鮑寬步履踉跄搶進衙門來一頭跪倒。咽哽道:“狄老爺,拙荊被人殺了。”

  狄公震驚,吩咐中軍報知溫侃。又道:“本宮即随鮑相公去府上親勘。”

  鮑寬哭喪着臉道:“恰才聞報,拙荊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後背的一幢宅子裡。”

  溫侃正與姚泰開說話,聞報鮑夫人被殺,心中驚詫,忙與姚泰開一起趕到衙門前廳。

  狄公正問:“鮑相公可聽清楚那園宅所在?”

  “恰才裡甲來報,正說的是那宅址,想來無誤。”

  狄公見溫侃到了,便問:“溫都督可知法性寺後背的一幢園宅?那是什麼地方?”

  溫侃搖頭不知。姚泰開則失聲叫道:“什麼?法性寺後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認識那地方?”狄公驚道。

  “不瞞狄老爺了,那裡正是我的一所别館。我與番商有時便在那别館洽談生意,平時則多是空閑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頭領路,我們一并趕去現場勘驗。”

  “呵,還沒問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問鮑寬。

  鮑寬道:“聽裡甲說是一條絲巾從後背勒死的。絲巾一端還有一枚銀币。”

  喬泰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與我道及那所别館,正在法性寺背後,叫什麼‘開顔居’,似乎是金屋藏嬌之處。還約我日後一同去佚玩哩。”

  鮑寬耳尖,又窺得喬泰聲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裡私會倪天濟那賊了。——他們兩個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會姓倪的,竟被那賊殺了!狄老爺,須與我報仇。”

  狄公皺眉道:“鮑相公說話少不得須有個邊際。尚未見着現場真迹,竟如此言亂語,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濟的,恐有他故,未必幽會。更不可輕易斷定倪天濟行兇殺人。”

  鮑寬雙眼發直,如入魔障。還辨道:“婆娘知我午後在衙門議事,一時回不來,竟又去會那野漢子,端的可恨,殺了也不足惜。”又長長籲了一口氣。“或許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動了殺機——”

  狄公不耐煩,叱道:“休要再羅唣,轎備齊了沒有?”

  中軍叩道:“早已備齊。”

  “上轎!”

  第十六章

  一隊官轎到了法性寺後背的“開顔居”停下。門口早有團丁守護。狄公問裡甲:“現場在哪裡?”

  裡甲答:“啟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側的小軒裡。小人這就帶路。”

  狄公随裡甲徑奔内院左側小軒。鮑寬、陶甘、喬泰、姚泰開及四名衙丁後面緊緊跟定。

  狄公邊走又問:“你可動過現場什麼東西?”

  “沒有。這裡的小丫環來報案時,隻道是王小姐。小人趕來,認識是鮑太太,早先曾見過。并未挪動過一樣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軒,果見兩名團丁守在門外。裡甲道:“我臨去時,便命人看守,想來不至有人進來過現場。”

  狄公贊許,命衆人門外守候少刻。他先進去小軒四面上下仔細看了。乃命喬泰進來将合撲伏地的屍身翻轉過來,着鮑寬辨認。

  屍身臉容可怕,腫脹的長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鮑寬失聲叫喊,捂住臉面,再不敢細看。

  狄公命傳首先發見兇案的小丫頭問話。

  裡甲将一個驚顫不已的小丫頭傳到跟前。

  狄公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發現這裡有人被殺的?”狄公和顔悅色。

  “奴才進來這小軒獻茶時,忽見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幾聲不應,乃見她脖頸上套了一條白絲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來此作甚。”狄公又問。

  “王小姐來過幾回,會一男子。隻是說話而已,從不躲避遮閃。——今日王小姐先來,誰想竟被人勒死。”小丫頭也覺傷感。

  “文竹,我再問你,這認識那男子麼?”

  “不認識。這王小姐也是聽沈嬷嬷說的,其實從未接過話。”

  狄公點頭。揮手示意文竹退下,傳沈嬷嬷問話。

  須臾沈嬷嬷傳到小軒,報了姓氏、年齡。狄公便問:“沈嬷嬷,聽說你是這邸墅的總管?”

  “回老爺話,是的。姚掌櫃吩咐老媳婦看守這房子,照管四個姑娘。跟随的還有幾個小丫頭,文竹便是其中一個。姚掌櫃則一月來一二回,有時還帶幾位朋友來。”

  “你是如何認識鮑夫人的?”狄公忽問。

  “回老爺話,老媳婦剛才才知道這被害的原是鮑太太。以前隻管她稱王小姐。不然老媳婦怎敢放任倪先生與她往來。”

  “倪先生與她往來,姚掌櫃可知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開,怯生生道:“姚掌櫃實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頭面的人物,撒漫使錢,都得他許多好處。又隻稱是王小姐,誰願阻攔?再說他兩人會面,從不躲閃掩門,捧茶叙話而已,從未見有苟且之事。——老爺不信可去問問這裡的丫頭。他們會面就在這間小軒,且莫說睡的床,多一條闆凳都沒有。他兩個就隔着茶幾對面坐着閑話,有時棄一局棋,吃些點心,便告辭了。”

  “倪先生與鮑夫人來時可預先通報?”狄公又問。

  “他們從不預先通知,想來就來,又總是各管各來。今日鮑太太早來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卻沒來,老媳婦也覺納悶。”

  狄公道:“鮑夫人來這裡前後,沈嬷嬷可還見到别的客人來過這裡?”

  “回老爺話,沒有。……噢,有個可憐的盲姑娘曾來過,稍先鮑太太一腳。”

  “你說是一個盲姑娘?”狄公警覺。

  “是的。這盲姑娘衣着素淨,說話文雅。老媳婦問她可是常賣蛐蛐與姚掌櫃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親見姚掌櫃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問:“你告訴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沒有?”

  “沒有,她還在門口與老媳婦閑聊了一會。又說還要去會一個女友。老媳婦便領了她出後門邊上走了。”

  突然,裡甲氣咻咻進來入軒禀報。隻見倪天濟被兩名衙丁挾了進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狄公喝問。

  “這位倪先生剛坐一頂轎子到這裡,泰然自若徑往内院走來。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羅網,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濟驚惶失措的窘狀,問道:“倪先生來這裡有何貴幹?”

  “在下與一熟友在此約會,本應早到了,隻是被兩位朋友拖住吃酒,誤了些時辰。誰知剛進門來,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約會的熟友是哪一個?”狄公聲音柔和。

  “且不說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這開顔居的常客。不知這裡出了什麼事,如此驚慌,勞動狄老爺責駕。”

  狄公撚須道:“倪先生也不要轉彎抹角了。鮑夫人杏枝在這裡小軒被人殺害了。”

  倪天濟臉色煞白,瞠目結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話來。

  鮑寬忽的沖進來嚷道:“那倪賊在哪裡?看我揭了他一層皮去。”

  狄公揮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濟押到一處别室,讓喬泰細問。鮑寬迎面攔定,不讓放行,舉手便欲打倪天濟。

  狄公喝道:“鮑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這般放肆!”

  鮑寬乃醒悟,不覺赧言。低倒了頭,揪胸頓足。

  狄公道:“鮑相公不必如此狼狽。本官實與你說了吧,令阃是被人錯殺的。”

  “錯殺的?”鮑寬擡起頭來,惘然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殺錯了人。歹人跟蹤追殺的原是那賣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步,也先走一步。令阃與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臉對窗,結果被歹人絲巾勒死。”

  鮑寬聽罷,不覺呆了半晌。忽又道:“拙荊幾番與那盲姑娘買蟋蟀,想必認識。兇手正用她作引線,摸來這裡殺人。”

  “鮑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話與這裡沈嬷嬷、文竹的話也都聽見了。——令阃素娴内則,無一絲不貞。與倪先生約會,固大不妥,但絕無苟且之舉,并沒玷污你鮑府的名聲。”

  兩個衙丁扶定鮑寬退下,坐轎回府第不題。

  狄公轉到喬泰審倪天濟的右廂,見陶甘也在這裡。彼此隻是促膝談心,知道這事倪天濟無辜。

  喬泰見狄公進來,禀道:“兇手原來從屋頂下來。小軒的窗戶外有一株大樹,正可隐伏。我與倪先生适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斷幾根枝桠。”

  倪天濟雙眸失神,淚痕滿面。

  狄公勸道:“盡管你與杏枝戀情在先,但紅繩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鮑夫人,也是運命。快将這段不幸事忘卻吧。與有夫之婦過往甚密,沒有一個好結局的。”

  倪天濟嘿然。

  狄公命喬、陶兩人陪同倪天濟一起去街上吃頓酒飯,夜膳罷再來找他。——他則與姚泰開回去都督衙門,有話要細問。

  第十七章

  狄公與姚泰開坐一頂官轎回衙。——路上狄公緊蹙雙眉,默然無一語。姚泰開則如坐針氈,心中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門,狄公下轎自顧急趨西廳書房。姚泰開心懷鬼胎,後面趨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開隔書案坐在對面。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問:“姚先生是如何認識那個賣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開蓦地一驚,幹咳幾聲乃道:“狄老爺,這事平淡無奇。我往昔愛玩鬥蛐蛐,她幾回賣與我蛐蛐,都是名種,價格也低廉,故而認識。”

  “這盲姑娘住何處?”

  “聽說住在獅子坊裡。不過,我從未去過她那裡都是她來找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

  “她自稱蘭莉,也不知姓什麼?”

  狄公厲色道:“這盲姑娘确實卷入殺害鮑夫人杏枝的陰謀,來曆蹊跷,行迹詭秘。我立即傳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時再—一核合你剛才的話。此刻你将那裡開顔居的幾名女子,丫環的名姓,年甲—一開具來,以備官衙查稽。”說着扔過一疊素箋與一管筆。

  姚泰開打開硯盒,便一筆筆細寫起來。狄公轉出書房命巡丁軍校道:“少間這位姚先生出去衙門時,你們務必後面緊緊跟着,不可讓他走脫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館去,即來這裡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麼地方與一盲姑娘私會,立即拘拿了押來衙門。總之,一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讓他察覺。見有異常舉動,立即回來報我。”

  他走進書房時,姚泰開剛寫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滿意。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會派人傳話你的。”

  狄公進罷夜膳,陶甘、喬泰也回到了衙門,三人踱回書房,狄公便先說自己對這一連串事件的見解。

  “那盲姑娘蘭莉分明是個關節人物。她像是在單槍匹馬追尋什麼蹤迹。柳大人死時她必定在場,但不知謀害柳大人的具體細節,隻疑心是花塔寺一帶作的案。——罪犯們也發覺了這一點,故暗中追蹤她,欲置她于死地,錯殺了鮑夫人便是明證。兇手或許是受雇的水上人,因為殺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絲巾。——目下盲姑娘處境危險,我們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舉止分明是協助我們。”

  喬泰問:“這殺人陰謀會不會與曼瑟遣人害我有關?香客與水上人或恐有密約。”

  “這一點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曉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臨時想起的。再說即便那兩個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來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潛入那圓穹大廳内伏擊。”

  喬泰咬牙道:“我非要親自将曼瑟那賊捉拿。頭上這個雞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記恨,誓不兩存。——晚上我拟與陶大哥街上去轉轉,順便也尋找那個盲姑娘,陶大哥識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無論有無收獲,半夜之前務必來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軍驿送來。”

  第十八章

  陶甘、喬泰出來都督府衙門,商議定先去市場打聽蟋蟀行情,探問明市内蟋蟀多的地方。蘭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與捕捉蟋蟀有關。

  兩人尋到了禽蟲市,果然還有三五個蟋蟀攤,生意冷清。忽見一個孩童擎着個細竹籠叫賣。攤主大聲叱責,驅其滾開。孩童剛強辯幾句,竟被一攤主擰了耳朵提到老遠。又批了幾個巴掌。孩童哭罵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籠的蛐蛐賣與我吧。”說着塞上十個銅錢。

  孩童破涕為笑,道了謝,正欲離去。陶甘拉了衣角問道:“小兄弟,打問個資訊。這幾日哪裡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廟後有一片空地,原有許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閉。要捉蛐蛐恐隻能上試院去試試了。”

  陶甘聽得仔細,回頭與喬泰說了。

  “我早應想到試院了。那裡偌大一個空院場,又有許多門格。州府三年開科分試,熱鬧一陣,平時卻廢棄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蘭莉在那裡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豈不兩便。”

  兩個趕緊離了禽蟲市,街上買了一盞燈籠便匆匆向試院而來。——試院在州學後背,左鄰法性寺睡佛閣,十分幽靜。

  入夜試院像個墳場。空院上野草萋萋,蟲聲嘤嘤,很是荒涼。陶甘、喬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費力。

  他們團團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門格撒了圍幕,像一尾齊整的魚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覺踟躊,忽見大門樓閣上閃出一點燈火。——那裡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處。但樓閣上還有一排房栊,阒無燈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兩人遂悄悄摸上樓閣,繞避過老衙卒房間,見兩面房栊都鎖閉着作庫房,堆屯雜物。忽聽得最後一間房門一動,閃出個黑影,長發披散。兩人還疑心看花了眼,拔腳緊追上去,早沒了影蹤。乃回進房裡一看,卻有一張竹榻,整齊堆造着枕衾。桌上一個小小銀絲籠盒,裡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燈籠一照,桌上竟有兩張地圖,一張是廣州江灣的山川地形圖,另一張則是懷聖寺番坊周圍的街市圖,五仙旅店上還加了個紅圈。

  喬泰道:“這盲姑娘怎麼看得地圖?五仙旅店上打了記号,莫非與我有關?”

  陶甘也覺怪異:“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轉眼工夫,便不見了。”

  正說着話,忽聽到樓閣下有女子呼救。兩人急忙奔下樓梯,四面搜尋。喬泰見一小門邊有動靜,正側耳細聽,突然一條絲巾飛來圈住了他的脖頸,喬泰伸一手後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氣反壓下去,隻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那黑影倒地不動。喬泰趕緊脫解下絲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銀币。

  “又是水上人!’喬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幾腳。回頭卻見陶甘正掙紮呼救,趕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頸上的絲巾,方喘過氣來。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細尋那女子,哪裡還有蹤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燈盞下作筆記,見喬、陶兩個髻散衣亂,狼狽歸來。驚問:“出了什麼事?”

  喬泰、陶甘坐下,又連連灌了幾碗清水,乃将州學試院内一番際遇細禀一遍。

  “那個捉到的活口呢?”狄公問。

  “唉,别提了,未到衙門口,已沒氣了。仵作道壓斷胸骨頭,夾憋死了。”

  狄公愠怒,來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絲籠從袖中取出,又小心将兩張地圖鋪攤在書案上。蟋蟀在絲籠中“啾啾”叫起來。

  狄公發現兩張地圖都是十年前繪制的。懷聖寺香坊那一張,五仙旅店上加了紅圈,用意十厘清楚。

  “那蘭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還清晰明亮哩。”

  陶甘皺眉細想,連連搖頭。

  中軍引巡兵軍校進來書房禀報:“姚泰開徑自回去府邸。吃了幾杯悶心酒,便将家中幾房妻妾—一斥罵。六姨太争辯幾句,吃他剝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還是極寵幸的。打罵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罷了。并無異常舉止。”

  狄公問:“曼瑟抓到了沒有?”

  “沒有。他躲藏起來了。邸宅内一個鬼影都沒見着。

  狄公歎了一口氣,揮手示意軍校退下。

  須臾中軍又來報:“軍驿有京師密旨傳到,指令狄大人親拆。”

  狄公轉喜,忙傳軍驿進來書房交面交呈,在回執上钤押了私印,又畫了姓名。命軍驿回館墅休歇,明日回程。軍驿道:必須星夜回返,不許耽擱。

  狄公無奈隻得讓軍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開密旨細閱一過,愁眉緊攢,心緒益發不甯。

  陶甘、喬泰一時不敢詳問。

  狄公吸幹了茶水,喟歎一聲乃道:“京師大局嚴重,聖上病笃,日内便要駕崩。娘娘已立意臨朝稱制。三省禦前大臣議決擁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遠失蹤事,另推台閣首腦。命我辍止尋找柳道遠,即刻傳回京師。”

  陶、喬兩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時不我待,隻能孤注一擲試一試了。”

  陶甘問:“不知老爺有何妙策,當殺手銅用?”

  “你此刻即命衙門内木匠,刻雕一個木制人頭。五官形象與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時裝就木籠内懸在城門口。四處張貼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親拟。大意即稱,京師有欽犯柳道遠,潛迎廣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處追緝。頃前都督府衙門已拿獲欽犯屍身,系是藥物毒死。現依律分屍,枭屍級示衆三日。朝廷嘉獎,懸賞五百兩黃金,着處死欽犯之有功之人限當日來都督府衙門領賞。——大理寺卿今日頒賞畢即儀仗返京,隔日無效雲雲。”

  狄公邊拟句邊揮毫,念畢書成。着衙門書手抄謄幾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處張貼,不得有誤。

  陶甘道:“頒賞期限隻有一天,恐勝券難操。”

  狄公笑道:“這事隻宜猝擊,不宜慢功。首犯必不會上鈎,我隻巴望脅從、賄買、實行之人圖重金之懸格,不經首犯應允即匆匆跑來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攔阻時,已來不及。故限定一日,極有誘惑。”

  喬泰咋舌:“五百兩黃金,一世都賺不到手。倘是我毒殺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則憂心忡忡,再不置一詞。

  第二十章

  次早喬泰正好睡,懷聖寺禮拜殿内傳來一陣陣頌禱之聲,抑揚頓挫。

  正做好夢時忽又聽得有人敲門。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會,這等鬧騰!”喬泰嘟嚷,翻個身又睡覺了。

  “是我,快開門。”

  喬泰恍惚間聽得是珠木奴的聲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開門闩。

  珠木奴雲鬓不整,稍稍塗抹,披一件藍底滿天星大氅,兩目咄咄有光。喬泰呆呆望着她出神。

  “你終未将我喬泰忘記。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傾吐衷腸,盡舒懷抱。今日正是良機。”喬泰說着過來便要摟抱。

  “噓!有急事哩。我也無需你攜我去京師了。今日我非來找你,而是來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燭燒到狄老爺頭上,要他收你為侍妾攜去京師?”

  “非也。實話與你說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門領那五百兩黃金的賞格去。”

  “什麼?你要去都督府衙門領懸賞?你與柳大人……不,不,你與那欽犯有何幹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當時痛心好一陣,幾不欲活。不管他欽犯不欽犯,他确是為了我才第二回潛來廣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屍,我也顧不得許多嫌疑,要去領那五百兩黃金賞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喬泰驚駭萬分。

  “哎,長話短說吧,到狄老爺面前又須得說一遍。你聽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為我嘉言幾句。”

  “你兩個有何隐情?”喬泰疑惑。

  “勝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來。

  “這話須依經傍注,有個邊際。——柳大人怎的與你這水上人扯起風流債務。”喬泰不信,怕珠木奴憑伶牙俐齒,去圖僥幸。

  “柳相公與我在花塔相識,一見鐘情,兩下傾心,再也難分難解。他告訴我他是朝廷的欽差,又沒說欽犯。他未曾娶妻,家财萬貫,隻恨長安無中意的女子。見了我時竟失魂落魄,兩個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離。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與我設誓立願,等他京師了卻王命,即潛來廣州與我脫籍贖身,攜去長安永做夫妻。——奴家夢寐之求正應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時奴家千不該、萬不合做了一樁欺心的錯事,至令痛思不滅。——我們水上人有個規矩,情人外出前飲一種藥酒,按期歸來,有解藥破除,爽約背盟,起離異私逃之心,藥性發作,無可解救。——奴家愛他心切,怕他反悔,這一條肚腸,怎生放得?臨行前千叮萬囑,問他幾時轉來。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來廣州接我。奴家便調合了三十日發作的藥酒,與他飲服。三十日内不歸,藥性發了,必死無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瞞過了柳相公,隻謊稱背信不歸,有負初盟,蒼天有眼,自有報應。

  “柳相公一去便無音訊。奴家懷藏解藥,潛心等候。與恩主也吵翻過兩回。茶飯不想,梳洗無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懷,隻一個心意盼着這冤家轉來。——三十日過去,我絕望了。日日哭泣,不僅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誰知柳相公三日後竟到了我身邊!他摸到花塔寺邊我那恩主的别館時,已氣喘哽窒,大汗如雨,臉色蒼白。我忙與他服了解藥,已無濟于事,漸漸一絲兩氣,命脈交關。

  “他說這回來廣州故意回避衆目,隻帶了蘇主事一名親随。又窮酸穿扮,不住官驿。誰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擱了幾日。到廣州後又忙着先去拜訪幾個大食熟友。趕到我身邊時,遲到三天——前前後後三十三天。

  “不消半個時辰,他便死在我的懷裡。臉上那麼平靜,那麼深情。他并不知毒酒發作,還以為是路途蹭蹬,染上時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獨個奔赴泉台。——這話片片真灼還乞喬都尉俯鑒微情。”

  喬泰聽到這裡,漸漸耳熱眼跳,坐立不甯,乃覺此事不妄。——“鐵怕落爐,人怕落套。”隻罵珠木奴糊塗,女人心機,害人誤已。

  “我百計無奈,人死在别館内,屍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洩漏,性命不保。隻得恬着臉面去恩主面前認錯,求他設法救我。——誰知恩主聽了,并不怪罪,隻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處置善後。我又道随柳相公來廣州的還有一名親随蘇主事。恩主問那個蘇主事可知悉我與欽差的勾搭。我道或許不知。恩主叫我放心,蘇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讓他翻起大浪。”

  喬泰略有省悟,正要問話。珠木奴又親呢道:“喬都尉,我頭裡求你偷偷攜我去京師,也是想脫逸恩主羁囚,自在高飛。我在廣州終難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極泰來,原來柳相公是朝廷欽犯,難怪第二回來廣州,一路遮閃,躲避衆目,窮酸裝扮。等我領了懸賞,一齊回京師做夫妻吧。”

  喬泰聽罷,不由一陣寒噤。如掉入冰桶裡,遍體冷麻,寒顫不已。面對着這頭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對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塗單純。他仿佛看到京師法場的陰影,看到這頭小鹿披發枷号,被劊子手們肢解,滿身是血。——他應該救她,柳大人自堕情網,罪咎在已。水上女子曆來規矩雖殘忍,但也是專治背恩負義的良方。如今京師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廢人,何必還為他墊此風流孽債。

  喬泰正胡思亂想間,珠木奴已緊緊摟定了他,陶醉在歡娛欣悅中。忽然她一聲慘叫,搖晃了兩下,摟住喬泰的雙臂松馳了,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喬泰。口唇抽搐,鮮血從口中湧出,漸漸癱軟下來。

  喬泰大驚,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後背,隻露出三條沾血的彩羽。等他明白過來什麼事時,禁不住潛然下淚。心中七颠八倒,夢絲難理。

  窗外阒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懷聖寺的光塔頂上,禮拜殿的頌禱聲早已沒有了。

  喬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屍身安放在床上。輕輕鎖了房門,走下樓去。

  回到都督府衙門,喬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訴了狄公,狄公不禁感歎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還沒來得及問她的恩主是誰。”喬泰懊喪萬分。

  第廿一章

  狄公剛吃早膳,陶甘進來書房便問:“有人前來衙門領懸賞麼?”

  狄公搖了搖頭,示意他坐下,将喬泰、珠木奴一段交際和盤說了。

  “柳大人潛來廣州果是為了風流情事!全不顧及國家朝廷殷念一片。到頭來怕是身敗名裂,不名一文。”陶甘深慨。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議論公閣大臣。——柳大人來廣州後曾與幾個大食人聚會過,莫非正是曼瑟、阿哈德,阿齊茲一夥。想窺破他們的暴亂陰謀。”

  陶甘不解道:“柳大人,王之肱股,國家重臣,如何會與廣州一個水上舞姬打成一團,分解不開。我看會不會珠木奴背後有人導引,整個風流韻事隻是朝廷大寶承嗣鬥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這事非你我該妄議。珠木奴肇因情妒,不幸誤殺柳大人,其中并無政事實迹,豈可胡亂與朝廷挂鈎?——喬泰認為殺珠木奴非曼瑟莫屬,那日宴會上已露端倪,純是因妒情萌動殺機,倪天濟家殺喬泰也是出于同一原由。”

  陶甘道:“這判斷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皺眉捋須:“目下要緊的是趕緊查實珠木奴的恩主是誰。或許就是他導引出殺害柳大人這出悲劇,又企圖将他的死掩蓋起來。殺蘇主事,殺鮑夫人都是環繞着這一目的。”

  陶甘又問:“據老爺這兩日蛛絲馬迹判來,這個‘恩主’又會是誰呢?莫非是一個我們至今尚不認識的人物。”

  狄公微微點頭,乃道:“我已歸納出九條細節來:一、他與廣州軍政衙門諸官宦多有交際。二、此人必是陰懷異志,不肯俯仰人的,正拟跳入宦海大幹一場。三、與朝廷中欲置柳大人于死地的敵手結成死黨,受朝廷中人許諾重用。四、他對我來廣州的舉止了如指掌,應是我們與之打過交道的人物。五、此人必與廣州的下層社會廣有聯系,暗中指揮番客,水上人的暴徒。曼瑟可能隻是他的一條走狗。六、此人欲置喬泰于死地,又欲嫁禍于倪天濟。七、此人對蟋蟀也感興趣。八、他與盲姑娘關系特殊。他幾番欲殺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開來衙門求庇助。九、他又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氣焰可知。——九九歸原,這人難道還不易尋

  覓麼?”

  陶甘掐指算計排列半日,溫侃、鮑寬、梁溥、姚泰開都中幾條又不中幾條,一時也無法判定。況且誰也沒有證據實迹。唯一可行拘捕的隻有姚泰開,罪行是有謀殺鮑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會是首犯,京師又無一絲牽涉,隻是廣州一個土豪富。一味刻薄婦女,荒淫取樂也不像是有野心異志的人物。

  兩個正議論未決,喬泰氣急敗壞,跑進來書房叫道:“作怪,作怪,屍首不見了!”

  狄公吃一大驚:“喬泰,你是說珠木奴的屍身不見了!”

  “正是。老爺。我率四名衙丁及仵作趕往五仙旅店時隻見空床一張。店主都沒聽見一絲動靜,想必又是從窗戶挾走的,那裡尚有幾滴血迹。——我也太大意,殺死她的短镖本就是從窗外打進來的。我怎的不多留個心眼,唉,如今……”

  狄公問:“你可到白鵝潭她的花艇上去查詢過?那裡不是有個小丫頭麼?珠木奴的恩主派遣來監護她的。”

  喬泰哭喪着臉:“我已去過了。那小丫頭也被勒死,屍身漂到河南。花艇上的花虔婆吓得一個字也吐不出,更不知她的恩主是誰。——他兩個都在花塔寺後的别館尋歡作樂,恩主從來不去花艇。”

  狄公站立團團繞書案走了好幾圈,忽然雙眉舒展,眼中放出堅毅的光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盜屍終于露出尾巴。”

  第廿二章

  狄公官轎人馬擡到梁溥府第。老蒼頭進去禀報,半日出來道:“主人有請。主人正在宗祠閣燒香哩。”

  老蒼頭引狄公、陶甘九轉八折,繞過許多幽房曲室、玉欄朱循,來到一個小小閣樓。閣樓中黃幡低垂,香煙缭繞,氣氛肅穆。一排排祖宗牌位端正供着,旁邊堆造着禮盒信香。

  梁溥下來祭壇,忙叩拜迎接,引狄公到間壁一淨室設坐。陶甘自去府邸門首布置禁戒。

  淨室中懸挂一幅平南将軍梁祥蛟的畫像,十分威武。茶幾上正擺設一局殘棋,兩邊各一個黃銅缽盂,盛着黑子白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來府上拜訪,想澄清幾件傳而無徵、懸而未墜之事。”

  梁溥笑道:“狄老爺莫非又問海夷道關禁事宜,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搖手道:“今日先談談女屍被盜之事。”

  梁溥微微皺眉:“這恐又是淫亂小人的勾當,無聊至極。”

  狄公笑道:“還有一段纏綿悱恻,催人淚下的故事哩。”

  梁博道:“願聞其詳。”

  狄公正要開口細表,梁溥站起親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了一盅慢慢呷飲。

  狄公接過正要飲啜,忽見平南将軍畫像下擱着一柄寶劍,不覺好奇。上前撫摸半晌,贊道:“這劍想必鋒利。鞘殼形制像是百越蠻子使用。應是令尊大人陣上奪得,視為終生榮耀。”

  梁溥歎道:“空有請纓志,寂寞身後名。——先父晚景蕭條,不可言喻。隻因小節不慎,革了爵勳,褫奪官職,連小民也仰不起頭來。”

  狄公喟歎良久:“睹物思人,感慨何其。本官家傳亦有一柄雨龍寶劍,每睹此劍,常思奮發,激志垂芳。令尊小不慎誤大節,是以可歎。”

  梁溥用手輕輕将寶劍抽出,鋒刃閃閃,尤有寒光。

  “大丈夫當如班超、傅介子,立功異域,萬裡封侯,次則也應如先父那樣,為國平賊殺寇,掃蕩蠻夷。誰知一腔熱志,竟此湮沒……”梁溥雙目閃光,語有哽噎。

  狄公見此情狀,不宜再引動傷感。乃道:“梁先生不愧将門之子,有此雄圖。不過當今,堯舜再世,清平世界,不可一味思聞鼙鼓,常念匣中寶劍。”

  梁溥喟歎,乃又茶幾邊坐下。見狄公茶已吸幹,又與斟了一盅。

  狄公謝過,轉語道:“那女屍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歹人短镖緻死。她已承認親手毒死朝廷欽差柳道遠,并說這事前後受其恩主訓示。”

  梁溥無動于衷聽着,一面還觀看茶幾上的棋局。

  狄公又道:“本官自從到了廣州,每一步驟都有人算計利害,運籌對策。正如這棋局一般,兩下正步步緊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梁先生眼下這局棋似乎也到了決一雌雄的關頭。”

  梁溥眉尖稍稍動顫:“原來狄老爺今日是來與我奕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許多彎路,終于尋到了珠木奴的恩主。這恩主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了。”

  梁溥笑道:“狄老爺正猜着了。你來看!”他站起将遮隔身後神龛的一幅黃簾猛地一拉。

  珠木奴赤裸的屍身被罩合在一個水晶櫥内。已整過臉容,正含情脈脈,凝睇微笑。

  狄公大詫異,沒想到梁溥如此透徹地攤開底牌。猝不及防,不免有些慌亂。

  “狄老爺這棋藝也夠精熟的了,不知下一步是如何走法。”梁溥話語間充滿挑釁。

  狄公微微一笑:“還是先介紹前幾步吧。末了怎麼走,當然還要看梁先生的退步了。——你對珠木奴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視作是你的禁脔,你的獵物。曼瑟幾番要染指,你恨之入骨。這時柳道遠欽差巡視廣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示你在廣州殺害柳道遠的性命。答應事成之後,娘娘登基自有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陰謀暴亂的謠言,一面又引柳道遠與番人瓜葛。最後再将殺害柳道遠的罪名栽到曼瑟一夥頭上,并暗示柳道遠與番人暴亂有幹連,可以一箭雙雕。

  “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遠上鈎,先污毀其清聲。不意珠木奴與柳道遠一見鐘情,兩下真個山盟海誓了。——你隻得姑且隐忍,隻要他兩個線頭未斷,柳道遠的性命即在你手中。後來果然珠木奴毒酒殺了柳道遠,你終于得遂大願。緊接着就是如何将殺柳道遠的罪名栽到曼瑟等人頭上。

  “本官來到廣州後,首先盤查番人海口通商違禁走私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謀暴亂的資訊,淆惑視聽。你指使番人殺死蘇主事,同時又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兇手,由我們與曼瑟殊死搏鬥去。你的算盤正打得順意,不料内裡卻出了個反叛者。”

  “誰?”梁溥顯然聽得入神。

  “正是你的親妹子蘭莉——那個賣蟋蟀的盲姑娘。蘭莉獨自謀生,足證你兄妹不睦,但畢竟是骨肉情分。她聰明過人,已覺察出你的腌髒心思。隻怕你膽大妄為,以身試法,自毀前程,斷了梁氏一脈。不忍心,幾番勸你放棄惡罪陰謀。

  “那日她探聽得你要将柳道遠屍身運去花塔寺火化,她偷偷藏過了那匹蟋蟀,并與我的一個親随說話時漏出真情。——誰知這一切已被你派往潛伏獅子坊的爪牙探知,故當即将她誘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卻逃了。

  “确是那匹金鐘的線索,将我引向花塔寺的,并且意外地發現了柳道遠的屍身。多虧觀音菩薩生誕,不然早已火化,神鬼不知。故曰‘有其人,則有其神’。天欲保你敗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脅迫他承認将柳道遠的屍身抛入海中。你上次會見我時,故意誘我相信水上人與大食人關系密切,巧妙暗示我,曼瑟有可能弄到調合毒藥的配伍秘方。——柳道遠屍身發露,中毒症狀難以瞞住,你未雨綢缪,早築防提,不愧工于心計。

  “我的親随喬泰又鬼使神差與珠木奴相好了。你得訊後大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欽差真相,故而設計殺我喬泰,又特地選中你的仇人倪天濟的府上。——順便問一句,你是如何曉得喬泰會第二次拜訪倪天濟的?”

  梁溥笑了:“喬泰與姓倪的交往從頭起就沒瞞過我的耳目,我早在倪府屋頂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監視。曼瑟與倪天濟兩個都引誘過我杏枝妹妹,彼此視為仇雠。——喬泰倘被殺死在倪府,恐你狄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倪天濟吧。”

  狄公呵道:“倪天濟與杏枝清白可證,梁先生休要離題扯遠。”

  梁溥又笑:“這個又何必與你争執不休。快說下去,時間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後關煞了。——當我将柳道遠的假人頭城門口懸賞時,珠木奴不知是計,貿然要來衙門領賞。她不忘記喬泰的恩愛,求他一同潛返京師。然而你竟發瘋般下了毒手,斷然殺死了珠木奴。——你的心終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已輸盡了,再無一眼可苟活。”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輸了,恐狄老爺也無一眼可苟活。你斷獄如神,聰明一世,天下傳為美談。竟也棋終壽寝于我的這個小小祭壇下。——蘭莉現在我的宅園裡,兩次追殺未成,這番恐也難逃劫數。蘭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恐再無一人知道此段節真相。

  “狄老爺心勞日拙,終有盡時。——待會兒我就下去将陶甘找來,又通報溫都督。就說是你狄老爺突然犯了心病,不可救藥。溫都督豈有不信的?陶甘、喬泰兩人不服也拿不出一絲可疑的證據來。

  “至于狄老爺已派兵了包圍了這宅子,我可以向溫都督解釋道,是你為了防範番人暴徒的襲擊,特加恩庇護。這事再鬧大也不怕,須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正是你的繼承者,大理寺正卿便是我梁溥了。——王太監、法明法師親口許我的。”

  狄公道:“梁先生是真不怕人誅鬼責了。”

  梁溥笑答:“人都踏上奈何橋了,還有心管我許多。”

  “梁先生之意,我是今日必死無疑了?”

  “這茶看你已喝下多時,此刻肚中應隐隐作痛,火辣暴熱了吧。”梁溥笑影未退。

  狄公作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這個盛棋子的缽盂裡哩。”

  梁溥低頭看了身邊的一個黃銅缽盂,大驚道:“狄老爺幾時調了茶?”

  “我隻是将你倒與我的茶倒還給你而已。——我疑心這茶吃不得。梁先生适才吃了,想也無事。”

  梁溥乃覺上當,頓時五内冰涼四肢麻軟。慘笑一聲,踉跄幾步蓦然倒地。雙眼凝望着水晶櫥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後一絲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衙丁沖進宗祠閣,見狄公正在細睹那局殘棋。梁溥則已倒在地上不動了。陶甘上前按摸脈息,竟已沒了。——早已氣斷丹田,魂歸陰府。

  “老爺,他是如何死的?”

  “我騙他說他已喝下了我的茶,竟信了。狂驚之下,血湧心腦,想是難救。其實,我是将他斟與我的茶水潑倒在盛這棋的銅缽盂裡了。——究竟心計太深,疑慮太重,臨了不敵我一出空城計。咳,我并不想讓他毒死,我還要拿獲了他解去京師與王太監、法明和尚對質哩。”

  正說着話,宗祠閣門口出現一個衣裙素樸的年輕女子,兩隻白閃閃的眸珠正看着他們。

  陶甘道:“蘭莉小姐聽說老爺随梁溥上來這裡,便急忙叫我趕來提防梁溥,說他已決計魚死網破了。”

  “蘭莉小姐,令兄心病猝發,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個盲姑娘一眼。

  蘭莉點了點頭:“馳騁銳氣,緻觸天怒,也是劫數。兄長算盡心機,最後算了自己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無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歸檔。”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問狄老爺。欽差果是兄長所殺?”

  “不,毒殺欽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擔心兄長與她癡情過深,必無善果,終是禍根。那日他兩個将欽差屍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竊了那蛐蛐,又見他身上還有一紙信封,故也一并盜了,暗中送與你們。”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喬都尉懷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來都督衙門的,隻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洩,不可設想。故伺機塞入喬都尉襟懷,也是不得已。——那兩張地圖也是賴杏枝從兄長處竊得的。兄長并不知此事,不知為何将她殺害?”不禁語音酸澀。

  “杏枝是被誤殺的。——那日歹徒要追殺的正是你蘭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對蘭莉小姐不計安危,暗中相助,感銘十分。”

  “狄老爺過譽了。陶相公見義勇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試院那夜,不是他兩個奮力搭救,險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隻巴望兄長懸崖勒馬,不要自投深淵。兄長卻視奴家為仇寇,追殺不放。”說罷,不覺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個盲女子,如何行動自如,又善于躲閃。”

  “奴家雖是雙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靈捷。這祖宗府第内一磚一瓦、一木一釘都數得過來。其次便是試院,南海神廟了,時常去那裡捕蛐蛐,門戶嘹戶。”

  狄公歎息良久。遂下樓閣命喬泰率衆衙丁搜尋梁府,拿獲謀逆證據。又命一緝捕道,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嚴令市舶司及關卒巡兵仔細追捕,不許一條番船揚帆啟航。

  半日不見搜出一件信劄紙箋來,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隻捉到幾個喽羅爪牙。遂命轎馬牙仗回都督府。

  溫侃早一肚疑雲等着狄公回府來,狄公笑嘻嘻把着溫侃衣袖,一同進去西廳書房坐下細說。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麼事了?”

  “一幫水賊進了梁府大肆搶掠,梁溥先生當即吓死。本官聞報即率親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賊頓作鳥獸散,隻保全了财産,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溫侃歎了一口氣又問:“那幫水賊是何等人物?”

  “聽說是水上人與番客暴徒烏合之衆。溫都督日後治嶺南,須緩和這兩種人的怨怼情緒。不可歧視虐害,也應妥善防範。宣課聖教王化,獎勸商市漁捕,化積怨為懷德,共圖長久治安。”

  “那欽犯人頭,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廣州遇害。本官已緝獲兇手,押赴長安。這事朝廷自有處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問及,一概不答。”

  溫侃不好再問,又怕柳道遠之死與自己廣州治績有玷,不由雙眉緊鎖。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與溫都督一無幹連。朝廷問起此地政聲化績,本官自有回話。溫都督毋需深慮。”

  溫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護。”

  狄公道:“還有一件小事,倒想與溫都督證明,本官聽說溫都督早年與廣州一波斯女子有過一段戀情,後來不歡而散了。”

  溫侃頓時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問及,我也不敢隐瞞。這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當時初到廣州,還是都督府司馬。與一波斯商人投契,時常過往,竟與他的女兒有了戀情。一時兩個缱绻難分,百般恩愛。當時朝廷嚴禁地方官員與番女通婚,為之,我也動過與那番女一同逃去波斯的念頭。

  “一日她來找我,說她不能再來見我了。我追問緣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難言苦衷。我當時蠢愚至極,竟以為她要與我決絕。再沒細想,便也死心。——後來我成了當時嶺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後一個月那波斯女子送來一信,竟是絕命書。信中說及她當時因是懷孕而不敢再來見我。如今恩斷義絕;她已溺死那一對孿生女,自己也含恨自盡了。

  “當時我痛苦異常,幾不欲生。——狄大人,這應是運命的戲弄,我萬萬沒想到竟會有如此結局。豈止是不歡而散,簡直是太慘酷殘忍了。十幾年來每念及此,辄愧疚交攻,坐立不安。隻恨當時年歲太輕,行事糊塗,鑄成大錯,悔之無及。——如今創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問及,我除了惶慚深責,無地自容外,能再說什麼呢?”

  狄公見溫侃真情迸發,已露悲聲。忙勸道:“本官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無意責備。不過我還聽說你那一對孿生女當時并沒淹溺死,而是送與一個姓方的商賈。她母親隻是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麼?那對孿生女還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裡?”溫侃似覺醍醐灌頂。

  “姓方的商賈破産後又将她們賣與一富翁。那富翁是半個波斯人,為人忠直仗義,由他一手撫養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動人,仿佛兩朵奇花。”

  “狄大人這話當真?她們現在何處?那富翁又叫什麼?”溫侃驚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濟,你的孿生女,一名叫汀耶,一個叫丹納。聲音舉止,無一件不是你的氣派。如今都十七歲了,正是倪府裡一對夜明珠啊!”

  溫侃流淚道:“真有這事了,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暇,你不妨喬裝私訪一下,庶己也可平息若許多年來内心之苦痛——她們在倪先生的寵愛下日子正無憂無慮,優裕十分。溫都督千萬不要去認回,反而成拙。隻暗中與倪先生作個忘年朋友,從容留之。——這是本官離廣州前的一點誠心忠告,謹望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命陶甘打點鹵簿儀仗,扈從轎馬,限時啟程返京。諸項處置善後委托溫都督親辦,梁府家業歸由蘭莉一人承繼,嘉勉倪天濟,撫慰鮑寬,杖責姚泰開。—一落實,乃悶悶坐在西廳書房内靜思。

  柳道遠的案子固然是結束了,三太子登基大勢所趨。但王太監、法明和尚看來是輕易處罰不了的。娘娘雖暫時含忍,但咄咄逼人之威勢終要釀成更替唐祚的氣候,恐禦前三省台閣都沒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在未蔔中,逞論垂勳于竹帛了。

  狄公看了喬泰一眼,慘淡一笑:“喬泰,沒想到你我多年違隔今番又在一處勘破了這廣州案,也是緣法相投。不過,我可以斷定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破案了。——我再不會親自去與各種罪犯打交道,較量智勇,籌算棋局了。回京後,我打算辭去大理寺卿的官職。我老了,與梁溥的對奕中,處處覺得力不從心。

  “喬泰,你跟随了我這許多年,屢立奇功。馬榮他已成了家,有藍白、绯紅一對孿生姐妹,何等美滿。我見汀耶、丹納這一對孿生姐妹,也有意嫁你。少刻我便傳倪天濟先生到衙門,當面說合,令他收拾金珠币帛,以為房奁。倪先生也敬重你,想來是不會費許多口舌。攜回京師,即可成婚。——日後我緻仕退野,有你兩個好友日日為伴,四個媳婦賢慧款待,這晚景也何其樂耶。”

  喬泰羞澀滿面,從中感恩道“老爺疲憊了,我們上樓閣去稍稍休息吧。陶甘打點再快,亦需申牌才能啟程。”

  狄公答允,兩人上來樓閣寝房。喬泰在地闆上草草鋪了一層蔑席,躺倒便睡。狄公上床,解帶寬衣。窗外正有一絲絲微風,整個衙府靜寂十分,兩個很快便沉沉睡熟。

  突然窗外黑影一閃,跳入一個人來。蒙面遮眼,裸臂擔胸。手執一柄彎刀,輕輕摸到狄公床前。低低幾聲獰笑,正要舉刀行刺,忽見桌上擱着狄公那柄雨龍寶劍。那人将彎刀插在褲腰上,探手去取雨龍劍。

  他輕輕拈起雨龍劍,觀常片刻。猛地一抽,果然寒鋒冷光閃出。一時性急,劍鞘落地,“當嘟”發聲。

  狄公、喬泰同時驚醒。那人對準狄公喉間猛力欲刺。喬泰後背飛起一腳,踢着胫腿,一劍刺空,不覺惱怒,返身向喬泰殺來。喬泰猝不及防,雨龍劍已刺入他的胸膛,頓時血流如注。

  狄公從地上拾起劍鞘,那人舍劍剛要揮腰後抽出彎刀,已被狄公劍鞘猛擊額面,五官碎裂,抱頭倒地。——狄公上前撕開蒙面,原來是個胡人。

  狄公将喬泰扶定放平在床上。喬泰道:“他就是曼瑟。”又微微一笑,閉合了雙眼。

  陶甘及四名衙丁趕到樓上寝房,大驚失色,忙報信于溫侃。

  仵作拔出雨龍劍,調敷了金瘡藥。喬泰已脈息寝微,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下淚,遍身冷麻,半晌無聲。

  陶甘将雨龍劍拭淨了,插入鞘内,交與狄公。狄公泣聲道:“我與喬泰,以此劍相交,以此劍……永訣。”說罷将雨龍劍平放在喬泰身上。

  “這柄寶劍已沾了喬泰鮮血,我豈能再将它佩在身上?”

  喬泰眼含熱淚,最後望了一眼狄公,嘴唇動翕一下,靜靜閉上雙眼。

  都督府衙門前院,狄公的轎馬儀仗已編伍就緒,馬蹄嘶刨,幡旗獵獵。

  第廿五章

  狄公傳命轎馬儀仗舉喪,為喬泰緻哀。明日一早啟跸返京,樞榇随行。

  倪天濟率汀耶、丹納姐妹趕來衙門吊孝。倪天濟傷感噎哽,汀耶、丹納兩個更是悲恸欲絕。

  溫侃殷勤款待倪氏父女,心中酸甜愁喜一言難盡。從此與倪天濟結為至友,往還甚密,終不提身世秘密事。倪天濟遂罄其所有堅心辦道,朝夕持齋。——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陶甘忙着協助溫侃處置一應善後:将珠木奴屍身運去花塔寺焚化,梁溥府上捉到的幾個爪牙兇手押往北門外鳳凰崗正法。又去梁府吊孝。

  慧淨率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追薦梁溥。梁府家政暫由梁溥兄妹的一個舅舅代攝。陶甘裡外尋遍不見蘭莉影蹤,不禁啟疑,徑奔獅子坊而來。

  陶甘一口氣跑到蘭莉先前那間樓頂,先屏息在房門外靜聽片刻。房内啾啾蟲聲,綿蠻悅耳,心中大喜。

  “是陶相公在門外麼?”蘭莉已聽出動靜。

  陶甘推門而入。蘭莉捧茶讓坐,兩人遂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喪,裡裡外外忙成一團,你卻為何偏偏躲在這裡?”

  蘭莉道:“有娘舅主持家務,不必我事事躬親。再說我最怕和尚念經,與其聽念經,不如躲來這裡聽蛐蛐鳴哀,也寬心些。”

  “蘭莉小姐接連喪亡兄妹,從此孑然一身,何等孤寂。”說着不禁愀怆下淚。

  “你也喪失了最親密的同僚。——休要過傷懷抱,有誤前程。”蘭莉輕輕歎息。

  陶甘酸苦地嗯了一聲:“此去京師,情景慘澹。唯可以寬懷破悶的隻有兩匹蟋蟀了。一匹是塞入喬泰兄弟襟懷的,一匹是試院那夜你倉促遺下的。——狄老爺已立誓不再問獄破案,我從此也恬淡心志,專務讀書,唯期老死長安了。”

  蘭莉朝陶甘挨近一下:“看到這兩匹蛐蛐便是看到了我。”

  “有朝一日,你攜了這許多蟋蟀來長安看我多好啊!——這人世間隻有你一個女子是心地純美的。”

  蘭莉道:“隻要你的妻妾不吵罵便行。”

  “蒼天可證,我陶甘至今光棍一條哩。隻除你蘭莉,再不會有妻妾。”

  蘭莉雙頰泛過一陣紅暈,如胭脂輕抹,不由羞滴滴把半個臉面挨近到陶甘眉頭。

  “瞿瞿。”清脆的叫聲把陶甘吓了一跳。蘭莉笑了:“那是金鐘在歌唱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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