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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已經更新:歌劇《敵基督者》

“敵基督者”按照基督教的說法,就是假冒基督教《聖經》的名義,在人世間行騙,擅自以彌賽亞自居,可以說是基督的敵人。除此之外,還有尼采的說法。在尼采那裡,“敵基督者”,就是指“上帝已死”。

對于尼采的說法,貌似與《聖經》中的說法不同,但仔細一想,就像費爾巴哈說的,人世間哪裡有什麼上帝呢?是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出來一個完美的上帝。但上帝不能是空無内容啊!上帝也不僅僅存在于《聖經》裡,還有教堂和各種宗教儀式。還要有代理人。誰能代替上帝說話呢?果真能有代替上帝說話的人嗎?這是不可能的啊!因為沒有缺點的人,不犯錯誤的人,就不再是人類了。人類處于既想找到代理人,實際又不可能有這樣的人的窘境。但是,這樣的代理人從來都是自稱“正統”,自稱代表了上帝的意志說話的,而且,還代表了人民的意志。這個時代,屬于舊時代,人民已經覺醒,人民不再相信,人民不再寄希望于從天而降的彌賽亞。

2022年1月30日,柏林上演了歌劇《敵基督者》(Antikrist),這既是一部宗教劇,也是一部哲學劇。我在網上搜到的,是2013年的同名歌劇,整部歌劇隻有一幕,沒有更換場地。有歌聲,但沒有一句台詞,除了演唱,全靠肢體語言表達寓意。以下是我搜尋到的有關該劇的介紹性文字:

人民已經開始改變——“這是最後的時刻,敵基督者就要來,就要登上曆史舞台,就在此時此刻,有成千上萬的敵基督者,我們知道這是最後的鬥争。曆史不再重複,時不我待,沒有時間了。我們不能親手殺死自己的時間。我們要離家出走,我們不屬于你們,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你們,我們和你們不是一夥的。現在,我們就要走了,遠走高飛,去我們不曾去過的地方,去見我們不曾見過的人。不斷有人加入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

人民已經開始改變——“時間開始了,我們不再忍受乏味的說教,我們充耳不聞。你們是一群聾子,你們什麼都聽不見。你們是瞎子,你們對真相視而不見。你們隻是相信,那些愚蠢的寓言。”

人民已經開始改變——“我們,不願意,保留你們所知道的上帝。解放的時刻已經到來。我們,要那些,比愛基督還要多的快活。”

我所感興趣的,在于《反基督者》是一部哲學劇(當然它不僅可以是歌劇,還可以是話劇)。它與我從德勒茲的《差異與重複》中讀到的“哲學劇場”概念,不期而遇。一部劇可以上演思想,哲學的邊界在消失,而藝術的邊界,也在消失,由此看來,還可以有哲學詩,而不僅是哲學史,如此等等。

就現代歐洲大陸哲學而言,雖然“哲學劇場”這個說法是晚近誕生的,但在尼采與克爾凱郭爾的著作中,早就這樣做了,他倆把哲學變成了哲學場景,其标志不是去創造新的哲學概念,而是讓一個角色或者一段情節,出場亮相。在克爾凱郭爾那裡,是《聖經》中上帝指令亞伯拉罕用自己的兒子獻祭的故事,亞伯拉罕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這是上帝對他的一種極其荒謬的考驗。在尼采那裡,則有查拉圖斯特拉,這是一個超人的角色。在尼采這個哲學劇場中,有标志性的口号:上帝死了,人是要被超越的。強力意志、永恒回輪。

尼采與康德-黑格爾有什麼差別呢?尼采的哲學是可以拍成電影或者寫成劇本在劇場裡上演的,而康德的哲學是書齋裡的,一個讀者這樣對康德訴苦:“我讀您的書,一個手指頭按住一個從句,我的10個手指頭都用完了,但您的句子還沒有結束。”這是以誇張的說法,抱怨康德的學究氣。

那麼,我們就有了兩種哲學,一種是德國古典哲學,它由康德真正創始,由黑格爾最後完成,它有輝煌的枯燥性,成為體制内哲學和哲學家的标準模式,它是目的論的,與初衷首尾相連,由簡單到複雜,但從它最簡單的思想細胞(無與有、不存在到存在的過渡)中,已經包含了之後哲學大廈的基本要素,用否定和辯證法作為過渡。馬克思公開承認自己是黑格爾的學生,那麼,唯物辯證法和曆史唯物主義,屬于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最後的餘音,它所繼承的,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及其思想啟蒙運動的精神成果。

康德和黑格爾是在書齋裡繼承,而馬克思則發展成階級鬥争。至于他們與基督教的關系,頗具迷惑性,因為從表面上看,他們的思想是質疑甚至是反基督的,但是,上帝或者彌賽亞,就像啟蒙之光、啟示之光,并不是一個樣子到來的,它們的共同特征,都在于向人類承諾了某種烏托邦。在基督教那裡,是天堂。在馬克思那裡,是共産主義。但共産主義是變相的天堂。但與基督教的許諾不同的是,“英特納雄耐爾”是一定會實作的。也就是說,它是人世間的天堂。隻是像“等待戈多”這部哲學劇場中上演的,雖然戈多還沒來,但一定會來。

但在尼采那裡,則是另一番景象。尼采與馬克思的差別在于,尼采眼中的人是個人,他認為馬克思眼中所謂“人民”隻不過是烏合之衆。問題還不在于尼采有精神貴族氣質,更在于尼采強調:1,個人生命的價值,它是身體的、藝術的、生理的。他所謂“強力意志”,其實指的是不同個人之間的差異。差異本身具有強力。2,尼采繼承叔本華,發現了“無意識”概念。3,尼采的哲學,不是一種目的論的哲學。總之,尼采是現代歐洲哲學的創始者。

繼續讨論哲學劇場,接續從尼采說起,他回到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精神、類似癡迷與沉醉,藝術的生理學,用寓言陳述哲學思想,短句式,要用10句話精煉别人得用一本書完成的思想。尼采的思想是錘子的思想,有力量。

再回到哲學劇《反基督者》,它當然也是一部與宗教有關的戲劇。由于中國傳統思想沒有西方式的宗教傳統,中國學者在研習西方哲學時,會有某種天然的思想背景弱勢。當然這弱勢絕對不是智力領域的,而是指宗教。哲學問題與宗教問題,幾乎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自戀人物納西索斯與自己的影子之間的關系,是形影不離的。我們甚至不要輕信尼采所謂“上帝死了”和馬克思“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這種字面上的意思,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從當代哲學視野來看,尼采和克爾凱郭爾其實是一夥的,但後者堅定維護上帝形象。

至于馬克思,如前所述,共産主義也是彌賽亞主義。對于哲學來說,宗教或基督教,不是一個惡魔,宗教甚至孕育哲學思想之創新。換句話說,哲學家需要既得作為精神寄托,同時又是痛苦之來源的東西,來啟示和激發新思想。這東西,就是宗教。宗教是哲學思考須臾不可分離的思想參照系,在思想坐标系中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但我們中國學者,通常缺少宗教情懷(如上所述,即使尼采和馬克思那種無神論者,其實仍舊殘留着基督教情懷),那麼我們的研究工作,就會主要集中在智力因素和解釋文本。

缺少宗教情懷,對于哲學研究工作有什麼消極影響呢?缺少“愛智慧”(=哲學)中的“愛”(不是狹義上的愛某個人、愛祖國、夫妻民等等)。愛,屬于感情,屬于道德,屬于誠實,屬于天真,如此等等。還有一點容易被我們忽視,宗教情懷,還與藝術情趣有關,與科學有關。

總之,哲學之是以屬于形而上學,與宗教問題關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康德曾經想把宗教因素從哲學領域分離出去,想要隻留下智力與理性的哲學。但是,從現代歐洲哲學的發展來看,康德這種分離,并不成功。現代歐陸哲學與宗教的關系,既不是純粹無神論的,也不是中世紀那種宗教哲學,而是将對于宗教問題的思考,納入哲學的一部分,這已經不再是康德的哲學了。總體上看,由于始終參考宗教的次元,現代歐陸哲學與誕生于古希臘的西方哲學傳統,沒有像英美分析哲學那樣斷裂。

拍攝歌劇《敵基督者》的幾個劇照:

人類已經更新:歌劇《敵基督者》

這張照片,就是劇情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在正式演出之前演員們在搬道具。換句話說,劇情和日常生活的某種場面,是一模一樣的,生活就是戲劇本身的一部分。我們可以用藝術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日常生活。這樣演劇,非常省錢的,隻要把現場看成舞台就可以了(想一想杜尚把小便池随手寫上一個“泉”字,送去展覽館展出,就成了藝術品)。還有一個好處,演員也不需要什麼專業背景,比如博士生答辯,就可以這樣演,讓學生觀衆坐在台下,樂隊是學生自己的,答辯委員和接受答辯的博士,都可以是真實的,北京大學可以首先嘗試一下(舞台要像真實的博士答辯那樣擺設,象征性地示範整個過程,螢幕要明顯地擺設在舞台四個角落,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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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台上的演員,一律身穿黑衣,一排樸素的桌椅,桌子上點着蠟燭,用來烘托宗教氣氛。但在舞台的後中央,卻是一個大螢幕,它顯露了時間,即在當下裝扮複古的宗教儀式,使整個舞台顯得不和諧,好像是拼接起來的效果,這也許就是“敵基督者”的一種寓意。

舞台的後中央擺放的大螢幕,将舞台正在演出的實景,放映出來,這還有另一個效果:如果我們把正在舞台上演出的情景比作電影,那麼舞台的後中央擺放的大螢幕,就相當于在電影裡演電影,或者是扮演中的扮演,鏡子中的鏡子。

人類已經更新:歌劇《敵基督者》

這張照片,站立的演唱者應該是一個神職人員,一開始都坐在椅子上靜默閱讀聖經的信徒,随着劇情發展,在不同的時間,紛紛起立,走到舞台的不同角落,似乎是在忏悔。這些人在起立時,或者是被神父點了名字的,或者是自感羞愧的。

這張照片,是突然在樓上出現了一個級别更高的神聖的聲音(這不由使我們想到奧威爾的政治寓言小說《1984》中的“老大哥”),使得台下剛才還趾高氣揚的神父,也變得畢恭畢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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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劇照暴露了這部歌劇的主題《敵基督者》——因為真正的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現在已經被抛棄到舞台的一角,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而在舞台上的演員卻放聲高歌贊美基督,其實他們不僅是演員,他們是在扮演那些在真實生活中隻是在扮演生活的普通人。從哲學意義上說,這是對于真實生活的“替換的替換”,越來越遠離人類内心的真相。

還有一個細節,就是舞台上女演員的穿戴連同佩戴的花環,都是一模一樣的,這意味着,或者在暗示千人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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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鏡頭快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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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劇照,顯示基督教對人性的壓抑,而不知所措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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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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