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紀念|張潔的畫

紀念|張潔的畫

2014年10月23日至26日,張潔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了個人首次油畫展,當時她已經許久不在文壇露面,上台緻辭時,張潔雙手作揖,說了一聲“張潔就此道别了”,如今她卻真的離我們而去了。特别刊登鐵凝、李敬澤和西川對張潔畫作的評論,以表紀念。

我看青山多妩媚

文 | 鐵凝

紀念|張潔的畫

最初認識張潔,是從她的文學開始。從《撿麥穗》到《無字》,近40年的文學生涯,她的天生麗質、敏感、優雅的文字,她那爐火純青的流淌着微妙節奏感的叙述才能,她對人性、苦難、愛、背叛、理想、希冀、庸俗、純真的刻骨描繪,是如此地撞擊人心,即便寫于30年前的短小散文,30年後再讀,我依然胸口發熱。而她在最重要的作品中,對現實、曆史、民族、革命、社會、文化的開闊、奇峻的視野,正派、獨到的見地,“較真兒”的敏銳表達和不屈追溯,無不讓人心生敬意。她的文學始終是靈魂在場的文學,她如冰似火,細膩而又率直,“愚鈍”而又犀利,潑辣而又脆弱,孤高而又謙誠,那是一種不可複制的氣象,一種欲說還休的斑駁。我就問自己: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

紀念|張潔的畫
紀念|張潔的畫

後來認識張潔,是從她的攝影作品開始。不久前出版的《流浪的老狗》一書,有張潔獨自旅行拍攝的百餘幅照片,配以她為這些照片所寫下的文字。張潔不把這些照片稱為攝影作品,也不曾為自己配備專業攝影器材,簡單的行囊裡僅一架“傻瓜”相機而已。她喜歡的是行走本身。“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麼,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厘清楚,也許是為了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為了尋找魂之所系……隻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隐秘的時候,或自己的瞳孔聚焦于天宇,并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後面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張潔說。也是以,張潔的拍攝是樸素天真的、自由放松的,幽默亦開懷。文學造化、藝術修養、審美趣味的浸潤,使她的鏡頭有一種天然的對樸素風景的熱忱與興緻。而她對構圖、對光的自覺取舍和捕捉,又仿佛受過專業訓練。她拍歐洲老火車站台上油漆剝落的木椅,即将進站的大巴,小鎮教堂,鄉村旅店,街燈、老屋、廁所、拴馬環,“自視甚高的樹”,龐貝,雪中的書亭,令人叫絕的劈柴堆裡的雌雄木樁,小角落裡常見大氣勢。她拍西班牙海岸的白浪、德國的森林、希臘奧林匹克老賽場那塊閱盡滄桑的大理石領獎台。她坦言:喜歡那些老而彌堅的味道。盡管破敗,卻依然從容;盡管沒有當世的浮華,卻處處散發着曆史、文化悠遠的氣息。這樣的喜歡,也就讓人了解了為什麼她會把一張石頭砌就、窗棂殘缺的拱形空窗起名為“不動聲色的震懾”。華沙街上一輛童話般漂亮的馬車,馬車上載一隻帶雕花鐵飾的精美木箱,原來是這城市的普通垃圾車。張潔讓讀者見識了如此藝術的垃圾車,她同時還把鏡頭伸向(她常自歎因為機器是“傻瓜”,她無法将鏡頭“伸”得更理想)宛若巨獅與人擁抱的山岩,更還有貌似淩厲、冷峻的一群巨石在呵護腳下一蓬巴掌大的小草。有一張照片是草叢裡兩隻戀愛中的螳螂,張潔拍到了它們覺察被打攪時那瞬間的惱怒表情——千載難逢的昆蟲表情,使我想起法布爾在《昆蟲記》裡對身材纖細、本性兇狠的螳螂的神奇描繪。這位獨立不羁的行者張潔,卻原來對小生靈有着如此謙卑的照應,要不然,她何以會對山間給過她純淨注視的幾隻羊久久不能忘懷呢。在高高的山崗上有她每一次遠行的追尋,若心靈引導她匍匐于小草,她亦絕不敷衍。我就問自己: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

新近認識張潔,是從她的繪畫開始。如果攝影是她的興緻所至,信手拈來,随心所欲,繪畫卻被她看做第二職業。她選擇了油畫,并拜專業畫家為師,足見其鄭重的态度。這有點冒險,卻符合張潔的性格。她表示過在藝術上不喜歡重複别人和自己,甚至不喜歡風格的“定格”。這需要勇敢和強大的行動力,需要過人的藝術感覺和造形能力,而這幾樣張潔都不缺少。近兩年冬天,張潔由美國回到北京小住時,我曾去她的寓所拜訪。在雖已搬空卻仍散發着典雅氣質的幾個空房間裡,彌漫着畫布、乳膠、油畫顔料和調色油的強烈氣味。一隻松木畫架支在從前的書房中央,架上是剛起輪廓的新畫。其餘房間,牆上均是她的畫作。有時她就身穿沾着油彩的深藍色卡叽布工作服見客,讓我驚異這就是那位對生活細節和品位既嚴格又挑剔的、有着那麼多“風姿綽約”的時光的、獲過國内國際數十種大獎和榮譽的張潔嗎?我看着面前不再年輕的張潔,她灑脫、淡定,一個心無旁骛的藝術勞動者,她的容顔正煥發出僅憑年輕還不配擁有的老象牙般的光華,真正是“豪華落盡見真淳”了。她不再是花朵,她更似堅果:潤澤,沉實,勁道,淳厚。我想起前蘇聯著名芭蕾舞藝術家烏蘭諾娃,為什麼在近60歲還能擔綱出演《天鵝湖》中的少女奧薇麗塔,那是她的打不倒的功力與技巧所賜,更是她見識、體味過花開花落,才有資格更準确、更深刻地诠釋花開的絢麗與奪目,花落的辛酸與凜然。

我沒有問過張潔為什麼下如此功夫研習油畫,竊以為這樣的提問是愚蠢的。她曾在書中不經意間流露,攝影的收獲是讓她一腳踏進了别人看不見的色彩。繪畫何嘗不是如此,想來張潔心中正發生着必由繪畫才能描述的景象。她的畫大多沒有命名,選材亦無限制,不似有些職業大畫家比如塞尚,一輩子畫過那麼多家鄉的維克多山也不膩煩。張潔更在乎所畫對象最初給她的轉瞬即逝的強烈觸動或震動。雖然她好像沒有受過太多“流派”或“主義”的影響,但和寫實主義相比,張潔顯然更傾心于表現主義。她畫深水、蒼雲、白桦、舊屋、老車、夕陽,也畫女人、神馬、雪豹、遠山。有一幅構圖“出格”的女性頭像,我稱之為油畫寫意:一塵不染的天藍色背景占據畫面大半,迎候一個線條簡練、不計較多餘細節的女人側臉的闖入。她那蜜蠟般的膚色、微垂眼睑的矜持與洞悉世事般的超然,疑似對作者心緒的某種洩露。

一幀畫于2008年的豹子,我願意把它叫做雌性的雪豹。畫中雪豹正在回眸,被綢緞般亮麗而又鋒利的闊葉草簇擁。那柔韌、結實的頸部與修長、矯健身軀所構成的優美曲線,襯着層次豐富的橙黃色炫目背景,使整個畫面充滿彈性的緊張感。逆光中的雪豹,當它的脖頸被一團側光照耀時,作者有意凸顯的這個局部就煥發出糅雜着淡紫羅蘭色的高貴。接着你會被雪豹的眼神吸引:孤傲、警覺,又充溢着濕潤的憂郁,一種不打擾同類亦不打擾人類的自尊。我被這豹子的眼神所打動,強烈的主觀刻畫刹那間連接配接了動物和人心的溝通。對照那幅“寫意”的側臉女人,與這雪豹竟有一種靈魂與氣質上莫名的神似。在張潔的畫作裡,與生俱來一種人與動物、動物與風景之間的平等和信任。在她心中的風景裡,也說不定動物比人更像人。我不能說這幅作品在藝術上達到何樣高度,但我可以說,張潔已顯示出她作為一個藝術家所必備的銳利眼光、表現能力和叛逆之心。她的畫面常大膽運用橙黃、橙紅、橘黃等顔色,亦有大面積綠色入畫,更證明了她對色彩的自覺訓練與胸有成竹的把控。黃和綠是油畫顔料裡最容易被“畫髒”的顔色,張潔呈現給觀衆的是熱烈的明澄和清透的豐富。

紀念|張潔的畫

我也喜歡那幅“門”,盡管張潔認為這不是她最心儀的作品。一扇打開的舊門,半面封閉的白窗,有縱深感的兩個空房間被居中的淡灰色門框隔開,使畫面交織成一種既錯落又穩定的透視關系。我喜歡它不是因為它空,是因為畫家能把空曠表現得如此飽滿。陳舊的灰色水泥地面與外間橙紅、鏽紅相雜的牆壁形成的反差,與裡間海藍色牆壁形成的對比,栗色門闆上的幾塊青檸顔色借這一切做着并不刺眼的跳躍。被門框遮住大半的裡間空房,因為一束柔光的透進,頓時帶給人視覺上的依戀,所有的顔色安排都因之活躍起來,正所謂沒有光就沒有顔色。而房間裡每個角落的氣味也被攪動起來,這空屋舊門,一座房子的神秘呼吸,這故事結束的地方,在不同觀衆的眼裡,又會引誘出多少不同的開始呢。

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畫是無聲的詩,詩是有聲的畫。我對這種比喻持保留态度,它輕而易舉地混淆并沖淡了文學和繪畫各自獨立的藝術價值。比如俄羅斯藝術中的一些“情節性繪畫”,往往受着太多的文學的“羁絆”,畫家在那些作品裡努力想要完成的,本應交給作家去做。夏加爾曾說:“油畫中往往隐藏着更多的話語、寂靜和疑惑。這些話語一經說出就會削弱本質性的東西,把人們引向别的道路。”立體主義和抽象主義對藝術史的介入,能夠證明上述道理。它改變了觀念和觀察世界的方式,解放的是人們感覺的局限。畫就是畫,詩就是詩,如果詩已經是有聲的畫,張潔就不會再有拿起畫筆的沖動。在作家筆下無法發生的事,在不拘一格的畫家筆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這是繪畫的魅力,也是為什麼會有優秀的作家非要暫時放下文學,拿起畫筆不可。那是一種不摻水的生命的本能,一種令人豔羨的充沛的藝術才情。在畫布和畫框的局限中,她的繪畫、文學和攝影正自由地遙相呼應。

紀念|張潔的畫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讀張潔的畫,我會想起辛棄疾的佳句。那裡有人與大自然渾然天成的互相傾慕,有天下大同的歡悅情懷。張潔如“孤俠”行走天下,是滿目青山不斷呼喚出她在藝術表達中的大不安分與大自在。至于青山見她是否“應如是”,就我對張潔的粗疏了解,這或許根本不在她的料想中。她已超越了對相看兩不厭的期待,也是以她更徹底、更決絕。我于是發現了自己對張潔更多的未知,便更要問我,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

讓我們靜心讀一讀張潔的畫。說到底,每一次對藝術和文學的欣賞,其實都是為了更深入地認識和了解我們自己,更響亮地開掘我們靈魂深處那些尚未醒來的顔色和表情。這便是藝術和文學于人類世界的隐性意義。

我看青山多妩媚,藝術真在,青山即在。

張潔畫展小記

文 | 李敬澤

紀念|張潔的畫

張潔的畫好不好,我不知道。我隻見,題為《黃昏》的畫裡,那匹小獸——誰知道呢,也許獸不小,但世界大——那匹獸側身而立,似乎是在奔跑中忽然停下來,因為天上夕陽高懸,像一個白熾的、透明的洞口,夕陽下,是黑的灰的白的翻滾的山或雲,野馬也塵埃也,在地平線上奔騰奔湧。

那獸,停住了。

不要以為這是什麼隐喻——我要說那獸就是張潔我未免過于愚蠢。張潔或許隻是百感交集地遠遠看它。後來,在另一幅畫裡,我斷定我走近了它,那原來是一頭豹子,它那麼年輕、華美、精悍,傲而且嬌,它占據着畫面的中心,回眸,但是并不看什麼,它完全陷在它自己的深處。

這是誰呢?我亦不知。

張潔老來作畫,不作中國畫,作油畫。當然是這樣,很難想象一個提着毛筆畫幾根竹子塗幾筆山水的張潔,畫油畫的張潔才是張潔,她是不交響的交響樂而絕不是絲竹;而且國畫難免要寫字,要題跋,張潔垂老,惟求無字,油畫至少讓她不用跟這個世界再費口舌解釋或者争辯。

而且要有光。油畫有光。張潔不能忍受沒有光。她的畫無門無派,無根底無來曆,有的隻是光——光的上面和下面、前面和背面,光的奔跑和流連,光的柔和和威嚴,光的濃稠和薄淡,乃至光的不講理,光的任性、放縱和黑暗。這個作畫者,原不是為了照亮什麼給人看,于她而言,這光就是此在。

紀念|張潔的畫

張潔老了。對此她從不諱言,朋友們也不對她諱言。她畫破損廢棄的車、遺棄在岸上的船,這車這船是張潔嗎?我也不知。車輪前無名的花開,破船在暗自努力長進土地,她畫的是自己嗎?或者她對着親愛的老車老船懷着一份刻薄的嘲諷——你看看你,你還在做夢和折騰,你并不肯真正停下來。

但那總該是張潔了吧?那三幅人物,是張潔的自畫像嗎?——2011年的一幅,2014年的兩幅。

是的,我想象那就是張潔。我能認出她來。那是我們深愛的、敬畏的張潔,那個對世界高揚着下巴的張潔,那個眼中有玫瑰和槍炮的張潔,那個卑微得如一粒塵土随時準備自我遺忘和被遺忘的張潔,那個被深厚的藍所沁染的站在地上飄在天上的張潔,那個注定奔跑、注定孤獨的孩子……

沒有内心的風景不是風景

文 | 西川

紀念|張潔的畫

我雖是美術學院的教師,但教的卻不是美術。然而教書多年,于繪畫、藝術家、展覽、藝術思潮、藝術史等,我其實并不陌生。作家、詩人圈裡畫畫的人并不罕見,因為都是業餘身份,是以我從不苛求。這也就意味着我對業餘畫家們有一套大概的印象。但是,看到張潔老師一些畫作的照片後,我心裡頗感驚訝。這些畫作都沒有名稱,畫面上隻有拼音署名和作畫日期。我敢說,她在2011年畫下的那幅素淡的、帶有水墨感的女子肖像(不知是否自畫像)是一幅上佳之作;她在2014年1月畫下的那幅淡青和黃色的面孔、在2013年2月畫下的類似風景的抽象畫,還有2006年3月以黃、黑、白為主色調畫下的山體,都顯示出了她對繪畫藝術的相當程度的領悟。

如果一個人真正富有品位,那麼他(她)的品位不會僅僅作用于自己手頭最主要的活計。對作家來說所謂才華也是如此:若一個人隻有寫作才華,而在其他藝術領域笨拙不堪,那麼他(她)的寫作才華其實有些可疑。張潔老師是大作家,是寫出了《愛是不能忘記的》《沉重的翅膀》《方舟》《無字》等具有時代标簽性質的文學作品的人物。她怎麼又成了畫家呢?據說現在她大部分時間生活在紐約。在紐約的這些年,繪畫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投放點。從作家到畫家,從萬衆矚目到自我遁隐,這是怎樣的心路曆程!在她個人的心路曆程裡又折射出了多少時代滄桑和存在的意涵!她是否還會像她在1980年代那樣對社會、曆史、他人、自我給出直接意見,我不得而知,但她對這一切的看法(我感到有時甚至是失望和不屑)堆疊出她對美、安甯、獨在之我的視覺表達。

紀念|張潔的畫

張潔老師的女兒唐棣是我國小到高中的同學。由于這個緣故,我在十幾歲時就見過張潔老師。她當年也許無心說過的一句話對我影響至今:“别以為别人的生活、遠方的生活才是生活,你的此時此地就是生活。”當時我把這句話了解為此時此地的看得見的生活,現在讀這些畫,我意識到,此時此地生活的别人看不到的一面正是一個人獨在的内心生活,這生活可以外化為小說,外化為詩歌,外化為電影、戲劇,也可以外化為一幅肖像、一道風景。沒有内心的肖像不是肖像,沒有内心的風景不是風景。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