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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1082

蘇東坡1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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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姐 | 文 關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1082年,這個年份最近一直令我魂牽夢繞。

研究蘇東坡,我此前印象最深的一點是,他的好多經典詞裡都有“杖”字。

比如《臨江仙》:“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還有《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最近常常跟友人和讀者說,你看,人家這麼多的朋友,這麼好的兄弟、妻子、兒子、仆人,最後在自己的内心,其實還是孤獨的,孤獨的時候,撐着的是自己的杖。

還有同名詩《東坡》也是啊,“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荦确坡頭路,自愛铿然曳杖聲。”它的意思是,千萬别去嫌棄這些坎坷的坡路不如城裡平坦,我,就是喜歡這樣拄着拐杖铿然的聲音。

都是自我陪伴、令靈魂适然、在自然和歲月裡行走的“杖”。

我們總是知道很多詩詞,也會背誦,但卻并不會去深究其背景。比如,作者寫于哪年哪月哪日?是在什麼樣的場景和心境下寫就的?他的日常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的歲月、季節、每一天是怎麼過的?

跟一些人物、事物接觸久了,成為“日常”了,會有一些獨特的感覺和直覺。那會引導你不斷親近、感應一個人的存在,是以在這個意義上,理念的世界是如此寬廣,真的可以穿越古今中外。

據不完全統計,蘇東坡詩詞用“杖”次數,超過百次,詩句中布滿竹杖、策杖、曳杖、杖藜、扶杖、拄杖、植杖、放杖、倚杖……等等。大概熙甯年間,他就開始用“杖”了,也就是他三十多歲的時候。

而說到“倚杖”的,靠自己的精神撐住自己的,就是1082年。上文所說的《臨江仙》和《定風波》都寫于1082年。

不止這兩首,那時候,最重要的事情、奇迹,均在1082年的春夏秋冬發生。

因為那一年,他正式把自己叫東坡居士,他完成了從蘇轼到蘇東坡的人生轉變。

1079年,烏台詩案發生之後,他經曆了人生意義上第一次生死劫。劫難過後,被貶黃州,他反而獲得了讓靈魂喘息的機會,由于是戴罪之身,他不能簽署公事,便可做更多“餘事”,可以完全跟自己相處、對話,擁有一段完整的時光。

一年、兩年,之後,他修複了自己的痛處和絕望,這種絕望最大的因素是支援新黨的宋神宗比他小11歲,他可能在儒家仕途的追求中獲得不了什麼實質性的突破了。

1081年,他在同年同月所生的馬夢得的幫助下,獲得了一片有水源的軍營廢地,在自然中親自勞作,他讓自己變得柔軟,也許柔軟了才可以重塑自己。

莊子隐居在南華山,鲲鵬逍遙遊,絲毫沒有土地的氣息;跟莊子差不多時代的伊壁鸠魯在雅典郊外與朋友們一起隐居,有了自己的園地,自給自足;陶淵明隐居在柴桑,也耕作,但更愛喝酒,倒是沒有從耕作中更新和治愈自己的靈魂。而蘇轼完成了一種閉環,他通過耕作完成了自己的安身立命、療愈、更新,甚至重生,這就給了我們啟發、借鑒性和路徑細節指引。

1082年二月(此處及以下月份,均為農曆),又蓋了5間房子之後,雪堂正式落成。“去年東坡抱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因堂成于大雪中,是以東坡叫它“雪堂”,榜其名曰“東坡雪堂”,并作《雪堂記》。

白居易在東坡上種的是花,蘇轼種的是稻米,“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 窮愁之極,在生活上和心境上自救,也是樂事。人隻要内心還有想象力和詩意,并都把它們化出來,就是困厄之中的活躍和積極,就都是活着的意義。心底還會升騰來的好東西,就是希望之源。

名字變了,人生觀也變了。1082年後,他就自稱“東坡居士”了。

新年開始了,創造也開始了,綿綿不絕!

蘇東坡1082

自從雪堂落成之後,東坡的精神故鄉算是有了。雖然内心還是凄苦的,但他真正投入了自己的“詩酒趁年華”的理想生活中。“日欲把盞即醉,殆不可一日無此君”“得酒詩自成”。

二月雪堂落成。三月他便寫了《寒食雨二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卧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裡。也拟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然後,後世所認為的“天下第三大行書”就這麼誕生了。他終于不再是“花”,他變成了“泥”。(對了,另外插一句,蘇東坡,他喜歡海棠花,他認為那是他的故鄉之花。當年他寄居定慧院之東時,在雜亂中看到了一株海棠,就覺得有了知己。自然之中,取自己所愛之草木,也能療愈。“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絕豔照衰朽,歎息無言揩病目。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你看,這首詩裡也有杖。)

春天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因為《定風波》來了。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三月的創作是如此密集,且全成了經典。《定風波》之後是《浣溪沙》: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潇潇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發唱黃雞!”

好一句,“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一個中年人,要是感受到了源源不斷的生機和新鮮感,内心底都會升騰出真正的歡喜。

春天,應該多出去走走,他往蕲水訪友,與友人遊清泉寺,發現清澈見底的蘭溪竟然向西流。聯想到漢樂府《長歌行》中的“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以及白居易《醉歌》中的“黃雞催曉醜時鳴,白日催年酉前沒”,豪情頓湧,于是,作《浣溪沙》。

三月的故事好長啊。然後是米芾來了!

對,那個書畫家米芾(書法宋四家——蘇轼、黃庭堅、米芾、蔡襄)。他們一起欣賞了東坡在雪堂裡藏着的吳道子的畫(東坡評價:“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然後,東坡勸米芾在書法上應該取法直追魏晉,而不應該學唐人或近人。米芾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倒是會聽蘇東坡的。後世認為米芾的字有魏晉之風,源頭在東坡這裡。米芾30歲左右燒毀了自己所有的作品,也是重新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和藝術追求。

另外,米芾還請教蘇東坡的畫竹法,據說東坡現場示範,在牆壁上貼了觀音紙,畫了兩支竹、一些枯樹怪石,送給米芾。“胸有成竹”,這個成語就來自蘇東坡。

所謂“身以竹化”,就是要胸有成竹而畫竹。另外,插一句,“行雲流水”也來自東坡。他提有“行雲流水論”。(《與謝民師推官書》:“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春天說完了,我們該說夏天了。夏天太奇妙了!

七月,他先寫了《念奴嬌 ·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七月十六日,月圓之夜,與客泛舟遊于赤壁,作《前赤壁賦》。據說按陽曆算,那是1082年8月12日。羅振宇老師的跨年演講上,他說到了1082年8月12日晚上那片璀璨的星空,不僅照亮了蘇轼和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也照亮了千百年來的中國,至今不曾熄滅。

楊世昌,綿州(今四川綿陽)武都山道士,與東坡是老鄉。1082年夏,楊雲遊廬山,順路至黃州看望東坡。他精通星象曆法,也會琴箫,是個輕逸高遠的世外高人。

《前赤壁賦》中寫道:“客有吹洞箫者……其聲嗚嗚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個“客”,就是楊世昌。

蘇東坡的詞,都是具象化的場景,場景切換即思維的轉移,如江水流過般自然。箫聲先響,感動了鄰船的女人。這是情感相通。然後主客們談起當年赤壁英雄們,感慨他們如今在哪兒呢?這是古今相通。最後是自然相通。“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适。”他完成真正的自我重新認同,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行動才開始無畏和廣大。那個潇灑自如、随緣放曠的蘇東坡,回歸了,新我和舊我裡頭相似的因素融合了,他更強大了,原來他從小就有的自然觀、出世的感覺,有了新的确認和升華。

蘇東坡1082

九月,《臨江仙》來了。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沒有一言一語說,這是在秋天發生的,卻充滿悲秋之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當你失去了什麼,你放開自己的方法,是把自己放到更大的世界中去,人生如寄,也是人生廣闊。

1082年十月,又一個月圓之夜,與客“攜酒與魚,複遊于赤壁之下”,東坡很喜歡這個“赤鼻矶”,又寫下了《後赤壁賦》。

“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複識矣。”離上一次來赤壁不過幾個月,就是夏天和秋天的差別,怎麼景色變化怎麼大。感慨,變化是永恒的。

“适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缟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鶴是孤獨,是高潔,有時候,孤獨是一種美,也是一種心安理得。如果儒家不得志,那麼在道家和佛家的境界裡,也可以自如切換。

《後赤壁賦》,最可以加入玄幻的色彩,進行小說式的改編。有個前輩說,鶴其實是一群武林高手,他們要把蘇東坡帶走,去往一個全新的平行世界。

冬天來了。十二月,作《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的心最終歸向何處,他的現實最終走向何處,其實并不一定要尋找标準答案、正确答案。

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蘇轍寫道,東坡谪居黃州後,“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

随着1082年東坡雪堂的建成,他來到了藝術巅峰。每一季都出了爆款大作。有時候,絕境也是至寶。

後來,他在1085年離開黃州,1086年政治生涯青雲直上期,激烈的競争和複雜的内部傾軋,限制了他的政治視野,詩歌創作随之低落,寫的最多的是“題畫詞”。

而1082年是個神奇的年份。王安石寫了《六年》……那一年,宋徽宗趙佶出生,他是瘦金體和工筆畫的創始人……最近紅火的《隻此青綠》,大宋永遠十八歲的少年畫的《千裡江山圖》,其實也是宋徽宗的藝術意志。

這個群星閃耀的年代的誕生,有一種說法是因為,唐的士族集團之後,文人士人階層崛起,各種異質家族的碰撞和結合之後,群體生命的發展也變得閃耀。每個人的才華,是被發達的局部、細節和載體,時空在因這些人而重塑。而某個年份,某個人,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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