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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過去十年間,愛爾蘭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黃金時代”,一大批新人作家競相登場,每年的國際主流文學獎候選名單上,也總少不了愛爾蘭作家的身影。2008年的經濟危機“墜落的天空”打破了愛爾蘭自“凱爾特之虎”以來的經濟繁榮,卻轉而催生了愛爾蘭文學的複興。

多納爾·瑞安也是在這一時期踏入文壇的一員。近50次投稿碰壁後,他的首部短篇小說集《旋轉的心》終于在2012年由都柏林的一家獨立出版商小人國出版社和雙日出版社聯合發行。

多納爾·瑞安擅用細膩的筆觸勾勒不同個體的内心世界,進而拼綴出一幅大蕭條期間愛爾蘭普通鄉村居民的群像。瑞安的書寫切中了時代的精神危機,立即得到評論界的廣泛認可。《旋轉的心》一經出版就摘獲了愛爾蘭圖書獎、《衛報》處女作獎和歐盟文學獎,同時入圍都柏林文學獎和布克獎。

次年,愛爾蘭現任桂冠小說家塞巴斯蒂安·巴裡在《十二月紀事》(這本書其實是瑞安真正的處女作)的書評中贊譽他為愛爾蘭“首席病理學家和詩人”。之後,瑞安又陸續發表了《太陽斜照》《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和《來自靜谧的的淺海》,再度入圍布克獎和其他幾個重要文學獎項。

相較于大時代的轟鳴,多納爾·瑞安更偏向于描繪現代社會中個體的際遇。

他的書寫一方面根植于現實主義的傳統,對社會邊緣人物的書寫尤其精準,行文又如詩歌般優美,綿延的語流背後是密織的情緒堆疊,呈現出令人屏息的情感張力。

他的叙事一再回到以童年故鄉為藍本的愛爾蘭鄉村小鎮,用這個虛構的社群折射出整個愛爾蘭乃至整個世界的破碎與哀恸。

2020年,瑞安發表了第六部作品《奇花異果》(獲同年愛爾蘭圖書獎),這次他不再切近漩渦的中心,而是用一段逝去的田園時光講述了一個關于父母與子女、失去與救贖的故事,重制了上世紀末愛爾蘭鄉村和愛爾蘭民族性所承受的多重外部壓力,以及随之産生的複雜且深遠的影響。

值得期待的是,多納爾·瑞安的六部作品的中文簡體版将陸續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其中,《旋轉的心》《十二月紀事》《太陽斜照》已經和讀者見面。

瑞安的日常生活聽來并不特别:堅持創作和鍛煉,喜歡跑步,在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程,出版一部作品後立即着手下一個寫作計劃,用日複一日的書寫突破熟悉的日常的邊界。

他曾說過,小說的創作是一種非自然的行為,把叙事賦于某些看似毫無意義的事物;但在作者和讀者的眼中,它又能成為任何一種他們希望它成為的樣子。

文/楊懿晶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發出自己的聲音”

采訪/《小說界》雜志

你說過,你一直相信自己注定要成為一名作家。你還記得最早是在什麼時候有這個想法的嗎?

大概是1986年,我十歲的時候。當時巴裡·麥奎根在一場世界輕量級比賽中輸給了史蒂夫·科魯茲,丢掉了拳王頭銜。他是我的童年英雄,當時我的心都要碎了。爸爸安慰我說,肯定會有一場重賽,巴裡會赢回腰帶的。

結果當然沒有重賽,但我決定以此為主題寫一個故事,從中我得到了巨大的安慰,感覺好多了,同時感到了文字的力量,在虛構中創造真實的無限可能。

十歲的我還無法确切表述自己的感受,但我用自己的故事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由此産生的興奮和快慰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每次開始寫作,我都希望能重溫當初那個故事帶給我的滿足感。

你在利默裡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在你看來,寫作是某種可以通過後天習得的技能嗎?

我确實相信,寫作的能力是可以通過後天習得的。寫作要求特定的方法、步驟和技巧,還有其他幫助我們建立自己風格的必要元素。

在利默裡克大學,我們着重鼓勵學生,敦促他們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創作方式,借用謝默斯·希尼的話,“發出自己的聲音”,學校提供的課程能夠最大限度地提供支援,創造一個友好、安全的空間,讓他們随心所欲地表達、試驗和嘗試,從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寫作模式。

利默裡克是你生活的地方,也是你好幾部小說的背景地。你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啟發了你的寫作?如果讀者認為這些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會讓你覺得困擾嗎?

我生活在利默裡克,而我的創作大多以一個虛構的村莊為背景。

它大概位于蒂珀雷裡郡和利默裡克的邊界,靠近蒂珀雷裡郡的一側,結合了我童年的家鄉和其他幾個地方的特征,比如:尼納鎮、基爾丹根、紐波特。

我在創作這些人物時,借鑒了當地居民的部分特征,包括他們的外貌、言行舉止,進而構想出他們生活的環境,這讓我的作品與現實有了某種共通之處。我認為讀者難免會在我的小說裡看到現實的投影,甚至自覺認出了某些熟人。

我記得發表第一部作品《旋轉的心》後,我太太的親戚打電話來,為我童年的悲慘遭遇表示遺憾——她認為小說裡那個冷漠、暴力的父親就是我自己的父親!當讀者産生這樣的錯覺時,我會感到别樣的滿足,(我希望)這意味着我筆下的人物形象是真實可信的。

在我看來,所有的作家都會從自己的經曆裡提煉出某些元素,融入到自己的作品裡,也會借鑒他們身邊的人、他們愛的并且了解的人的經曆去塑造角色的個性和生活,起碼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

你花了很長時間才為自己的前兩部作品找到出版社,其間你白天上班,晚上寫作。很多年輕作家在起步階段都有類似的經曆,可以跟他們分享一些你的經驗嗎?

當時我以為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在文學界沒有熟人,也從來沒在期刊或其他地方發表過短篇小說。我嘗試去發表一些作品,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多投稿。

當時的經濟環境非常糟糕,很少有出版社敢在這時候推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純文學作家,還隻寫過兩部篇幅不長的作品。最後都柏林的小人國出版社接受了我的投稿,他們是愛爾蘭著名的獨立出版商。之後,雙日出版社同意聯合出版,我的作品才得以在全球發行。

至于給年輕作家們的建議,我的回答也許沒什麼新意,但也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堅持寫作,確定你的作品值得一讀。如果你相信它是值得出版的,就堅持去嘗試,但不要畏懼失敗。

大多數作家在取得突破前,都少不了被退稿。參加寫作比賽,向期刊、報紙和雜志投稿。作品被發表會讓你格外興奮,也能增強你的自信。好消息總會在你意想不到時來臨。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小人國出版社&雙日出版社版本

我把自己看成一個轉化者,

把現實轉化為虛構作品

在《旋轉的心》這本小說集裡,你描繪了經濟衰退期間的一個愛爾蘭小鎮,它的傾頹、破敗,令人印象深刻。書寫那些真實發生在你身邊的事件,會讓寫作更容易嗎?

另一方面,你沒有在小說中直接提到愛爾蘭的經濟危機,而是借由個體的經驗,用一種更隐晦的方式去記錄這一時期人們的生活。這是你有意設計的嗎?

從很多方面來說,《旋轉的心》都是一本很好寫的書。

當時,和我周圍的很多人一樣,我自己也承受着經濟衰退帶來的影響,而我當時的工作讓我每天都能接觸到這類人,他們都陷入了小說裡鮑比·馬洪和他的工程隊員那樣的困境。

我的工作和我自己的生活就成了我的素材庫,小說的社會和政治背景也都與我生活的環境一緻。小說中的人物就是我自己、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他們是在用我們的聲音說話,我無須挖空心思去塑造某個特别的人物。

在《十二月紀事》和《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中,你采用了相似的線性叙事手法,前者用自然月份、後者用懷孕周期作為每章的小标題,并且都隻有一個(性别不同的)叙事聲音。而在你的短篇小說裡,也常常以不同人物的視角來重述同一個事件。這是巧合嗎?還是你傾向用自己更熟悉的方式去寫作?

我認為作家确實應該懂得發揮自己的長處。我知道自己最擅長的寫法,也清楚什麼樣的叙事政策能最好地表達我想要表達的内容。我認為重要的是享受創作的過程,盡可能建立你自己獨特的風格。是以我總會自然地,或者說無意識地使用某種特定的叙事方式,以便最大限度地實作我身為寫作者的目标。當然以後也可能發生改變。

《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講述了一個相當複雜的故事,也呈現出巨大的情感張力。你為什麼選擇了一個女性的視角,又是如何把她寫得如此讓人信服的?你會擔心某些讀者批評主人公在道德方面有缺陷嗎?

如果作家需要擔心小說人物的道德問題,并且自我清除文本中所有的道德模糊地帶,那我們的文化就會變成一片有害的荒地。身為寫作者,我們有義務去觀察這個世界,并且設法去表現它。

哪怕是善良的好人,也會犯錯、懦弱,或者做出某些有道德瑕疵的選擇。有些錯誤是顯而易見的,讀者不需要我的裁決和說教,告訴他們什麼是正确的。

我把自己看成一個轉化者,把現實轉化為虛構作品,讓讀者從中獲得某些對于世界的了解,關于它是如何運作的,以及人們是如何在其中生活的。

這本書是圍繞一次懷孕展開的,是以女性的聲音必不可少。我花了很多時間去設定梅洛迪的個性和語言風格,她是一個我投入了很多情感的角色。她的女性身份絲毫沒有妨礙我的創作。我是一個擅長傾聽的人,也喜歡觀察身邊的人,我覺得創作她和其他男性角色并沒有特别的不同。

在《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這本書裡,有一個中國讀者相對陌生的群體,“遊民”,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愛爾蘭遊民是愛爾蘭的土著遊牧民族。人們有時稱呼他們為“修補匠”,因為過去他們通常是錫匠或其他金屬加工勞工,如今還有很多人從事這類職業。他們有自己的語言、風俗和傳統,往往過着獨立的氏族生活。

如今很多遊民家庭都“安頓”下來,有固定的住所,但也有不少人到處經商,或者從事别的職業,比如鋪柏油路、修建屋頂等等。

在愛爾蘭還是一個農業國家時,遊民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受到人們的尊重,因為他們的技能對農民和商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在過去的七十多年裡,他們逐漸被邊緣化,政府為他們設定了固定的“定居點”,并且要求他們融入社群。

你曾數次在采訪中提到自己溫馨安适的童年,這令你在長大後面對嚴酷的現實世界時感到十分震驚。這是否幫助了你的寫作,尤其是當你在小說中描寫那些被欺淩的人時?

我認為是的。童年的我被保護得很好,備受寵愛。直到現在,我仍然會對某些事情感到震驚,這些都是我本該了解、過去卻隻能想象的事情。我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到現在也是,我認為幾乎每個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但我也意識到很多後天因素會讓我們的心和靈魂産生裂隙,黑暗由此進入我們的内心。

你的小說裡寫到了很多愛爾蘭鄉村居民,你曾說過“備受壓抑的愛爾蘭鄉民幾乎成了一種老套的固定形象”,這句話有什麼深層含義嗎?同時,你的小說裡也有很多被邊緣化的,甚至生理上有缺陷的人物形象,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能制造更多情節上的沖突,也更有可能喚起讀者的共情嗎?

我現在挺後悔用“老套”來形容自己的作品的。通常這個詞沒什麼正面的含義。我認為我盡可能細緻、中立和真實地描寫了愛爾蘭鄉村居民的生活。

我自己就是一個愛爾蘭鄉民,我的大部分男性親戚和朋友也是。我們有一些共同的關注點、習慣和表達方式,但我不會再說它們是“老套”的了。初涉文壇的我可能是在用這種類似自我批評的措辭去避免批評性的評論。

我沒有刻意想過要用某些人物形象來喚起讀者的共情。現實生活中有很多有缺陷的人,我的小說裡自然也會出現這樣的人。

我盡可能運用自己的生活經驗,或者是我有所了解的領域去寫作,這樣才能真實地描寫,并且不至于弱化這些人的困境。我希望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實作了這一目标。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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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鵝版

“長篇小說提供了完美的栖身之所”

你發表過短篇小說集,也發表了好幾部長篇小說。在你看來,這兩種體裁有何不同?

我認為短篇小說的張力更強。在寫作短篇時,每一個句子都需要承擔更多的功能。篇幅的限制讓作家必須不斷往前推進,沒有任何放任情緒或題外話的空間。

就像邁克·麥科米克所說的,“長篇小說提供了完美的栖身之所”,短篇小說的成敗則沒有任何借口。我在創作短篇時耗費的精力要比長篇創作多得多,身心兩方面都是。

你的小說有很強的畫面感,對色彩的運用也相當豐富,你會考慮把它們改編成影視作品嗎?

我的第二部作品《十二月紀事》被改編成了一部愛爾蘭語的電影《庇護所》。還有一個短篇《激情》被改編成了短電影。我的前兩個長篇都被改編成了舞台劇,《奇花異果》已經賣出了電視版權。我不會過度幹涉改編,隻偶爾參與讨論。

舞台劇本和電視腳本的寫作跟小說創作差别很大,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勝任。當然,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搬上舞台或銀幕,這總是令人激動的,而且這種感覺不會輕易消失。

你有固定的寫作習慣,或者一定要遵守的作息規律嗎,還是你會根據每本書的寫作調整自己的節奏?

我确實會根據不同的寫作項目調整自己的節奏,不過通常我不會連續工作三小時以上。我希望每次至少能寫滿500字,要是能寫到1000字就更好了。我喜歡在早晨寫作,晚上修改,當中的時間就用來鍛煉。遇到創作瓶頸的時候,我尤其喜歡去跑步,有時能幫我解決很多問題。

你曾經兩次入圍布克獎,也斬獲其他一些重要的文學獎項。你認為文學獎項對作家來說有多重要?

不幸的是,對“文學”作家來說,得獎是非常重要的。隻有通過這樣的方式,一本書才能被公衆注意到。我第一次入圍布克獎的經曆為我的書帶來了巨大的關注度。有時我希望這些文學獎項壓根兒不存在。它們在作家中間創造了一種錯誤的競争的氛圍,這對我們的心态毫無益處。但我仍然感謝它們曾經給予我的認可。

近年湧現了一大批受到全球矚目的愛爾蘭作家,例如伊彌爾·麥克布萊德、薩莉·魯尼等等。你是否認為愛爾蘭正在出現一波文學的“新浪潮”?你認為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嗎?如果必須選擇一位作家來代表這個國家,你的選擇會是誰?

愛爾蘭的文學和藝術一直充滿活力,别具一格,這要感謝愛爾蘭的獨立出版商和大出版社的子出版社,越來越多過去會被忽略的書籍得以出版。它們願意冒險一試,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推出了很多備受矚目的作家。無論愛爾蘭人在其他方面有什麼過錯,我們總是懂得欣賞好故事。

我沒法單獨選出一個作家來代表我們,不過當我看到這個問題時,立刻就想到了我的朋友和同僚約瑟夫·奧康納。還有很多作家都可以承擔(并且确實承擔了)這一角色,例如愛爾蘭桂冠小說家安·恩萊特和塞巴斯蒂安·巴裡。

确信你的作品值得一讀丨專訪多納爾·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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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納爾·瑞安作品

多納爾·瑞安 著

溫華、于泳波、龔詩琦、王琳淳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上海文化出版社

上海故事會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上海咬文嚼字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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