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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吟詠,杜甫對春天的領悟

春日吟詠,杜甫對春天的領悟

立春已過,春天即将到來。提到中國古典詩歌對春天的表現,人們大概會首先想到李白的青春歌吟、杜牧的俊爽華章,當然,還有宋詞傷春的淺斟低唱。在這份名單裡,被譽為“詩聖”的大詩人杜甫,很難被首先想起。的确,杜甫似乎一生都在蕭瑟的秋風中“白頭吟望苦低垂”(《秋興》),他的沉郁老成仿佛和燦爛的春天全無幹系。然而事實上,杜甫一生寫作了大量詠春之作,傳達了詩人在颠沛磨難中對春天的獨特領悟。在後世無數同樣身曆憂患的讀者看來,這些作品似乎比一般的春日吟詠,更能引發内心深深的共鳴。

杜甫有着裘馬輕狂的青年時代,也曾“春歌叢台上”(《壯遊》),也曾追陪達官貴戚的遊宴賞春。他早年寫作的《夜宴左氏莊》刻畫春夜歡宴之景,十分富有回味:“林風纖月落,衣露淨琴張。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一彎纖月,微風拂林,幾點疏星映帶着夜色中的草堂。在這飄逸而爽淨的夜晚,琴聲也更加清澈美好。這或許是杜甫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個春夜。

然而,這樣的時光很快就被安史叛軍的鐵蹄無情擊碎。安史之亂爆發後,唐玄宗西逃蜀中,叛軍攻占長安,杜甫全家逃難到鄜州。他聽說唐肅宗在靈武即位,于是把家人安頓後,隻身投奔朝廷,在路途中不幸被叛軍俘至長安。此時,在滿城胡騎的煙塵中,熟悉的長安城雖然池館依舊,卻似乎一夜之間變得荒涼,昔日萬物熠熠生輝的春天,也有了别樣的面貌。他的《春望》寫下了這個哭泣的春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家國破碎,連鮮豔的春花、動聽的啼鳥都令人神傷落淚。一個“草木深”的“深”字,更寫出春日茂盛中的荒涼。

在這個春天,杜甫還悄悄前往曾是遊宴勝地的曲江邊,回想當年的繁華,而眼前則隻有“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哀江頭》)。這絕不是一般的傷春之歎,而是交織着對殘暴胡騎的深刻恐懼和對前路的茫然無措。在此之前,杜甫曾和家人一起逃難,辛苦饑寒,甚至差一點不能活命。他在《彭衙行》中曾記錄這一段驚心動魄的遭遇:“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身為父親的杜甫,寫到饑餓的小女兒餓得直咬自己,而自己怕她的哭聲引來老虎和豺狼,隻好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捂住她的口,誰知她拼命掙紮鬧得更兇。身陷長安的杜甫,其眼前的春色裡,雖然暫時沒有了癡女的饑啼,但有着無盡的牽挂、無盡的茫然,更有着無盡的痛惜。

安史叛軍被平定後,唐肅宗回到長安,杜甫亦在朝廷任左拾遺。雖然乾坤尚含瘡痍,他的報效國家之心,卻已經随春天的來臨而複蘇。在《春宿左省》一詩中,他刻畫自己夜宿門下省等待第二天上朝進谏的激動心情:“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不寝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靜谧的春夜,星月皎潔、天宇遼闊,而此時的詩人,想到第二天要向朝廷進言,忍不住一遍遍檢視黎明是否來臨。在這個春夜,詩人昔日颠沛流離的痛楚仿佛已經遠去。

當然,政治是複雜的,詩人是天真的。杜甫很快就在朝廷遇到了排擠,他的失意,也伴随着暮春的紛紛落花而傾瀉:“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近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卧麒麟。細推實體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曲江》其一)這首詩起句之震撼有力,仿佛天地萬古之愁,皆随飛花飄墜;而好景難久,及時行樂的感喟,也表達得如此直白無隐。這是内心無盡的熱情被壓抑後的喟歎,隻有痛飲盡醉,才能有片刻的寬慰。詩人又寫道:“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曲江》其二)詩中“人生七十古來稀”固然是播在人口的名句,而其中五六一聯,更值得品味。在春花中若隐若現的蛱蝶、在柔波上款款而飛的蜻蜓,是春日最輕柔、最新鮮、最堪憐卻又最易逝的光景。而唯有縱飲才能寬慰的愁緒,恰恰是詩人内心不泯的激情。

杜甫在朝廷失意後,并沒有迎來任何轉機。他被罷免了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參軍,離開了長安;其後又從華州任上棄官而去,開始了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漫長歲月,再也未能回到日思夜想的中原。在長期的輾轉中,面對着似乎難以看到終點的無奈與離愁,他書寫了許多沉郁的詩篇,特别是晚年在夔州期間創作的《秋興》組詩,更是感人至深。然而在漂泊的旅程中,他也沒有停下書寫春天的詩筆。這些詠春之作,表達了流離中的詩人對生命與親情,對人生與世界,永不衰歇的摯愛與深情。

離開長安不久,杜甫回洛陽省親訪友。在一個春日,他見到了分别20年的老友衛八處士。兩人在昏昏燈火中夜話平生,想到昔日的知交,已離世泰半,不禁“驚呼熱中腸”。人事的衰謝,本就如此,又能如何呢?說着話,老友讓孩子們備酒做飯招待杜甫,去蒙蒙春雨中剪來新鮮的韭菜。這次分别後,兩人應該再也沒有相見,但“夜雨剪春韭”的溫馨一幕,被杜甫寫進名作《贈衛八處士》,千載而下,仍然把每一個讀者帶進那個蒙蒙細雨的春夜,帶進人間的安慰與溫暖之中。

到蜀地以後,杜甫在成都郊外的浣花溪安頓下來,修了草堂。雖然他心裡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安居,但還是感受着和家人一起恬淡生活的快樂。在《進艇》一詩中,他寫道:“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飛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茗飲蔗漿攜所有,瓷罂無謝玉為缸。”一個春天的日子,他和妻子一起在草堂邊的浣花溪中乘着小艇遊覽,孩子們在清澈的溪中遊水,像齊飛的蝴蝶在互相追逐,而他與老妻,則猶如并蒂的蓮花,成對成雙。這次出遊,小艇上還放着香茶和甜甜的甘蔗水,應該是準備着和妻兒一起品嘗。這是草堂春日多麼溫暖的畫面。

杜甫在草堂的生活裡,對大自然的風光節物、對人情細膩,都有了更多的觀察和體味。要把新的觀察都寫進詩裡,這是對詩藝很大的挑戰,而杜甫就是要接受這個挑戰。在《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中,他寫道:“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他說自己不寫出驚人之語,死也不肯罷休;但現在年紀大了,寫詩已不那麼較真,是以春天的花鳥不用發愁。這不過是詩人一時的自謙,他窮盡物态、窮力追新的執着,其實一輩子都沒有放松過。的确,看他對草堂春色的刻畫,真有着無比生動、脫去故常的筆墨。

他的絕句組詩《江畔獨步尋花》,寫村野中活潑的春色:“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其五)春日的江水,一簇郊野的桃花,濃淡深淺,更愛哪一種呢?這是春色的無賴與無奈,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又如:“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其六)濃烈的春色,在字裡行間流淌得似要滿溢出來。

在杜甫的筆下,詩人和春色中的萬物,和主宰春光的造物,仿佛在親切地交流,他說:“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教莺語太丁甯。”像自己這樣一個被客愁纏繞的人,春花與莺啼為什麼要來打擾呢?這看似無可奈何的惱春之語,其實是深深的愛意。當然,這樣的情感,也有更端莊的表達,《後遊》寫道:“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複何之。”詩人自己愛江山勝景,江山花柳也同樣給自己以無私的饋贈;而春日之是以動人,正來自這份親切的情感。

如果想到,杜甫是在他漂泊西南漫長的歲月裡寫下這些文字,也許就會有更深的感動。在難以擺脫的命運中,他寫出了如此溫情和富有生機的春天,這是什麼樣的力量?這是一個詩人對生命的永不停息的熱愛。杜甫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古人稱他“高、大、深,俱不可及”(清劉熙載《藝概》),其實,杜甫并不深奧晦澀,他隻是永遠質樸地相信,天地萬物有着最本真的生命的力量,這力量,就是“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但它就在那裡,就在萬物悄然複蘇的一片生機裡。這又何嘗不是詩人自我人生的隐喻,在流離的暗夜,在漂泊的路上,希望在哪裡?雖然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但它就在那裡,在對生命最質樸的熱愛中,在永不枯竭的新生的力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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