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1年1月31日,中國詩歌學會第四次全國會員代表大會順利召開,170人當選中國詩歌學會第四屆理事會理事。本微信公衆号将擇優推介理事和會員們的自選詩篇,以飨讀者。

陳陟雲,廣東電白人,男,漢族,1963年生,1984年7月畢業于北京大學法律系。現居廣東佛山和肇慶。作品在《花城》《大家》《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十月》《作家》《詩刊》《詩歌月刊》《山花》等刊發表。已出版詩集《燕園三葉集》(合著)、《在河流消逝的地方》、《陳陟雲詩三十三首及兩種解讀》(合著)、《夢呓:難以言達之岸》、《月光下海浪的火焰》、《黃昏之前》。曾獲第九屆《十月》文學詩歌獎。
事物的确定性
陳陟雲
今夜無雨,坐聽雨
“雨是世界的預言,觸手可及”
——《新十四行:前世今生》第二章第九首
在夜的幽深之處,萬籁律動,寂靜起伏
緩緩,緩緩。盤腿而坐
心如盤根錯節的樹,盤結冥想的觸須
每一片葉子,都以傾覆的姿态,渴望雨
一場以光焰的上升,觸擊死亡的雨
遼遠、開闊、酣暢,而冰涼
隐而不見的影像,隻通過光的質感
釋放生存的焦慮。墜下的光點
擊穿大地的回響,進入愛與憂傷的葉脈和根莖
把生命的澄明,傾瀉于水
水面如宣紙,濺滿墨迹
撰寫一再錯過的預言:
“還有什麼,能比一場斬釘截鐵的雨
讓世界碎為玻璃,使萬物渾然一體?”
體内的聲音,比雨夜更加準确
以試圖言說的翅膀,退向黑暗中懸挂的凝重
和輕盈,拒絕一個暖冬的征候
遽然而止,冷冷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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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馬古道
“馬背馱負的是生存”,接過馬缰時
我并沒有忽略那牽馬的手:突露的青筋
宛如古道,隐于黧黑的土地
沿坡而上,隐隐發光
“之後就是山,山山相連,如牙齒
在牙縫間,你隻會聽到馬蹄的回響。”
或許,我該不是第一次在山中習騎
對應于某一朝代,敝人擅騎,尤精箭法
策馬,張弓,瞄準:哦,在曆史的射程内
一個彪悍的男人出現
死過千次之後,他會如期再死
但臉上刀劈的疤痕,卻是生字最重的一撇
扯着他斜扣的帽檐
他的馬匹精壯,馬幫強大
殺戮之事,僅隻是煙杆上輕冒的火花
他們嚼在口中的話語
酸甜苦辣褪盡
散發着女人吻别的留香
花梨和雲杉漏下的光影
注入身下的泥土,如水,催生愛情和死亡的種子
長成娴熟的騎術和刀法
他們的頭顱,系在馬缰上
更是系在遠方遠遠的夢中
一箭射出,我在倒下的一刹那,隻看見
高高的雲杉樹頂上高高的白雲,高高的白雲上高高的藍天
本期攝影:陳陟雲
喀納斯河
雪水一路追趕,無非是喀納斯的不舍
河岸的延伸,總是抵不過車輪急轉的速度
車在走。對岸的景色盛開。到對岸去
隻能是一種願望。車在走
摘一隻空中飛鳥的剪影,給自己安上翅膀
在白桦樹和五葉松的搖曳中飛行。身體徹底打開
車沒有停下。對岸的馬蹄聲傳來。到對岸去
隻能是一種渴念。車沒有停下
或者隐于一滴水,沿着根須深入景色的核心
走向葉脈和鱗蕊,在半夢半醒之間,與陽光飄飄而吻
車繼續在走。對岸的蝴蝶紛飛。到對岸去
隻能是一種奢求。車繼續在走
終于夢見自己是一隻昆蟲,像在狐影中迷途的書生
把草的氣息吹成笛響,用一場悠揚期待來生的豔遇
車越走越遠。對岸的餘香隐約。到對岸去
已是永久的抱憾。車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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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
總感覺是站在懸崖之上,孤獨得
連自己的影子也無法留住
以花瓣般的手指
引領衆多迷失方向的河流
卻一直迷失在河流之中
四面承風必是一種常态
像鷹一樣俯瞰
而無鷹的翅膀
把風月無邊的剪影,貼在玻璃上
讓關閉一生的窗戶細細感受雨水的哀傷
已無從分辨誰人的跫音漸行漸遠
在最後的時刻到來之前
一片苦心,依然未能穿越一本書的情節
多麼希望聽到一句來自黑暗核心的話語
“活着是一種負擔
而死亡使負擔更重”
暖暖,閃耀着火焰
點燃獨自流下的淚水
然後把自己深鎖在一朵花中
随花,綻放或凋萎
杯或手:一種存在或缺失
昨夜,肯定是在夢中
我喝水的杯碎了
那是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杯
被一隻溫潤如玉的手
在撫握之中打碎
閃爍的碎片,散滿地
杯中的水,灑滿地
我看見我像一個三歲的孩童
為失去心愛的杯而痛哭
打碎的杯,再也攏不回
滋潤我的水,再也攏不回
而那隻白皙的手卻一直在攏着
如一隻白色的天鵝
遊弋水面
直到被那些星星點點的碎片
不斷劃破
直到血流不止
直到所有的血都滴落我心頭
清晨,我醒來
那隻杯完好如舊
杯中的水也完滿如初
但那隻手卻不再存在
我端杯喝水
隐約聞到了天鵝的血腥
如果把我的杯想象為天鵝湖
我隻想等待着那隻天鵝的回歸
哪怕杯再一次被打碎
哪怕水再一次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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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
洪水泛濫。你掰開胸口,急流注入
血管成為江河
沒人深究淹沒了什麼
水草纏結的靜。靜得讓人恐懼
你偶爾傾聽水中的火焰
如傾聽四月的魚兒
哦,這是四月!四月的魚兒穿行于體内
像針穿行于布
或痛穿行于細胞
在決堤之前,魚兒是安祥的
你也是安祥的。以一生的崩潰築成的安祥
愛止于洪峰,恨止于血流
“事物的性質在于其确定性,”
你說這話時,風塵仆仆,活脫脫的一陣風
撲在我懷裡。面容如此确切,嘴角的絨毛清晰可見
甚至心跳的節奏也是确定的。但誰能摟住一陣風?
轉身之處,我在空無一人的草地
撿起一枚葉子,如捏住一條想象的線索
虛構的形影無法觸摸
事實上,形影無需虛構,形體更無需
你來時,總是循着葉脈,走進我的血管
每一滴血液,都是你的形體
就像你從每一隻酒杯上拍攝到我的形體一樣
當然,酒杯可以是不存在的
正如夜晚的不存在,甚至你,或我的不存在
酒精是一群鱗光四射的魚
遊離在言辭與言辭之間的幻景
“沒有幻景”,你努起嘴,目光狡黠而堅定:
“事物的性質就在于沒有幻景的确定性!”
深度無眠
深度無眠,隻為那漸行漸遠的詩意
淩晨三點,疼痛像一朵寂靜的花
開在石頭的内部。傾聽一些傷口的聲音
比目睹一把劍的寒冷還要确切
活着,永遠是一滴淚
死亡,無非是一攤血
這樣的時代還有什麼骨頭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在夜裡,給語詞塗一點顔色
孤獨就是一片黑
愛作為詞根,是一撚火焰
熄滅,或者燒毀所有搭配的字
已經沒有器皿,可以安放那些灰燼了
隻有疼痛的花,透過潰爛的石頭
在這樣的時刻開放
成為靜物,每夜被臨摹
盛夏裡的向日葵
七月,在廣州番禺的葵莊
百萬葵花齊刷刷地向着烈日開放
它們熱烈得驚心動魄
每一片花瓣
都極力張揚着骨子裡的火焰
似要把太陽淌下的汗水
煉成黃金
在我看來,這些葵花
就像是某個年代盛産出來的病人
被統一關在院子裡
用肆意的執著
點燃臆想的天空
有的被砍下頭顱
卻與梵高割掉的耳朵無關
沒有太陽的夜晚
我們早已遠離盛夏的葵莊
從葵花心髒裡挖出來烘幹的瓜子
被随意地嗑着
我們一邊閑聊,一邊想着一些遙遠的往事
有時略有傷感
有時頗感有趣
躲進一個詞
今夜,躲進一個詞裡
在那裡孤獨,失眠,無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裡觀照事物,擷取過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讓路途澄澈,透明
對應體内深切的黑暗
把發音變成鳥語,牙齒便長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兩畔花香
如若意猶未盡,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顆
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間被純淨照亮
光暈拖曳生命的本質
抵達無人可及的混沌深處
或者,幹脆把皮囊脫成一襲黑衣
脫去一生的長籲短歎
骨骼也是一個詞,從語言遮蔽的背面
進入另一個詞
在那裡打坐,面壁,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