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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1995年10月,中日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成員在新疆和田地區民豐縣尼雅遺址8号墓中,發現了一塊織有“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八個漢隸文字的漢錦護臂。考古人員是如何發現這方小小的漢錦護臂,“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又到底意味着什麼,我們請到了北京大學齊東方教授,讓他帶我們重回尼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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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震驚的發現

人不能不相信運氣,也不能不相信真誠。特别是考古這個職業,有的人辛辛苦苦一輩子,也沒遇到過有價值的發現,而有的人一生中卻有多次碰上重要的遺迹,而且是偶然的發現。但是考古發現的偶然性中似乎也蘊含着必然性。尼雅考古前幾年的預備性調查,人員少,進入尼雅的時間也很短暫,沒有什麼重要的發現。但前期的艱苦努力,終于在進入第六個年頭時,得到了回報。

3号墓、佛寺和居住遺址的發掘,已經是這次發掘意想不到的收獲了,足夠評當年的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但好運還不隻于此。

王炳華有天下午獨自去了墓地發掘現場。這是我進尼雅後惟一一次不在一起。沒想到他回來很詭秘地對我說,墓地中的8号墓又将有重要發現,我以為他不是太“貪”了就是走火入魔,因為這次發掘收獲夠豐了,還會有什麼驚人的消息呢?看我不信,他立刻嚴肅起來:“8号墓今天剛剛打開,我隻是看了一眼,就發現裡面一個陶罐上有一個‘王’字,不信你去看看嘛。”第二天王炳華、我和楊晶趕到墓地,還特意帶上攝影師劉玉生、楊文,目的是進行8号墓的開棺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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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語般的巧合

按考古工作程式,清理遺物時應層層照相、繪圖。8号墓的頂部上散亂些木棒,雜草,照相後清除雜草,便見到了木棺頂部覆寫的毛氈毯,氈毯較厚,其上有花紋,但糟朽嚴重,一觸即破,但我們還是小心翼翼地清掃照相。處理完表層,大家準備好繪圖、攝影器材,馬上要開棺了。沙漠考古的特點是眼神要準,動作要快,因為風沙随時都可能把清好的地方覆寫,強烈的日照對文物也會起破壞作用。另外,無論事先怎樣籌劃,也不能對考古随時出現的各種可能做好充分的估計,何況進尼雅沙漠,盡可能輕裝上陣,包括飲水、食品等所有東西都是帶進來的,沒有更多的考古器材,臨時遇到情況也買不到任何東西,發掘工作必須要幹淨利落,搶時間。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8号墓開棺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8号墓清理

一切準備就緒,新疆考古研究所的于志勇、呂恩國、李軍、阮秋榮四人合力把棺蓋擡起,我不能不吃驚,果然又是一個重大發現。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木棺墓,墓内葬2人,女左男右,上蓋織物。女性左側有鏡袋,腳下有器座、陶罐、木盆、木碗,木盆裡有早已幹燥了的食物。男性腳下也有器座、陶罐、木盆、木碗,但右側有箭、箭筒、弓、弓囊。從未擾亂過,完整顯示着當年下葬時的情景,年代大體上相當于東漢末或魏晉時期。

墓中又一次發現了木叉,它是一個自然樹枝形成的分叉,在新疆地區孔雀河流域距今兩千年的古墓中就已發現。1959年在尼雅發現的古墓中也發現木叉兩件,分置于男女屍體上,女屍上的木叉上裹着一件淡藍色綢的女外衣。尼雅3号墓女主人身旁也放置着木叉,并斜挂一件白綢披風。這種木叉選材和樣式基本相同,在塔裡木盆地的古墓随葬品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新疆古墓屢次發現木叉,引起人們做過各種推測,認為象征宗教禮儀的意義,同巫術有關,稱之為“木祭器”。由于采用紅柳制作,并進一步推測與崇拜迷信紅柳的自然屬性有關,與墓主人的關系極為密切,即“木祭器”的陪葬過程必然伴随一定的巫術活動。8号墓的墓葬的形制、随葬品的内容和擺放,與3号墓基本一緻,墓内的多種織物,被吹進的風沙斷斷續續地掩埋着。大家仔細觀查、記錄,緊張地繪圖、照相,一切都要盡快結束。此墓有兩件遺物引起我們格外關注,一是一個陶罐上有類似“王”字墨書題記,為首次發現。

最使我難忘的是,當時我們見到墓内屍體中部的織物中露出一點色彩斑斓的織錦,在沙土掩蓋中格外醒目,是呂恩國一點點地将這塊錦翻開、随着他的手輕輕移動,織錦不僅逐漸顯露出鮮豔的藍、白、紅、黃、綠花紋,還陸續看到在藍底白色織出的漢文“國”、“東方”、“五星”等字。最後完整的文字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在場所有人非常震驚。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緊張的工作之後、大家仍沉浸在喜悅之中。王柄華露出微微的笑容,問我:“怎麼樣?”似乎是想起了昨晚的談話。我也感到十分輕松,立刻回想起臨進入尼雅前一天,在和田時特意帶來的國旗,非常得意地回答道:正是我帶來的運氣。你看織錦上有“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字,顯然是吉祥谶緯之語,其中的“東方”正是我的名字,湊巧的是我進沙漠時帶來一面“五星”紅旗。一到營地,我就和劉玉生将這面旗升了起來。我的名字、我的到來、我帶的國旗和我升旗的緣故,才有中方考古隊“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這一發現,簡直就像是谶語一樣。也許這是我最值得自豪的考古經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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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尼雅發現的織錦中,最使人感興趣的大概要屬這“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織錦面積不大,邊緣用白織物縫邊、上下各縫出3根長條帶,是一件完整獨立的物品,出土時位于屍體的腰部。除了文字之外,藍色底子上,用鮮豔的白、紅、黃、綠織出豐富的花紋,其中有雲氣紋,虎、避邪、大鳥和代表日月的紅白圓圈。“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出現上下兩排,每排一字不少。

錦片不大,文字卻清清楚楚。由于藍、白相間,文字更為突出,文字的内容看上去簡直就像當代語詞,現在以五星紅旗為象征的中國竟然奇妙地與漢晉時期的語詞暗合。後來有不少人問我這句話的意思,更有人把錦片上的内容和現代字面意思混為一談。

“中國”與今天的中國概念不同。著名的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先生專門寫過一篇《釋中國》的學術論文,從古文字的起源和演變将“中國”二字作了透徹的研究。按于省吾先生的說法,《詩經·民勞》“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是文獻中最早出現的中國一詞,是指“京師、城中”的意思。考古發現實物中最早的“中國”一詞,出現在陝西寶雞縣賈村出土的青銅器“何尊”的銘文中,内容是“唯王初遷宅于成周……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日,餘其宅茲中或(國)。”銘文的意思是說,周成王遷到了成周這個地方,然後追述周武王滅商後,在朝廷祭祀于天時說,我将從此居住在中國。是以,“中國”一詞起源于周武王時期,西周時期較明确的是指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中國傳統文化視天下為一家,夏商周時期,“夏有萬邦”即承認一個不确定的中心,并組成松散聯盟式的“中國”,而周天子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是理想中的天下。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何尊 寶雞青銅器博物院藏

我所親曆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發掘過程

何尊内底銘文

“中國”作為地理位置的稱謂延續了很久,東漢人許慎作的《說文解字》中有“夏,中國之人也。”為什麼把夏朝看做是中國之人呢,是因為當時北方有狄族,南方有蠻族,西方有羌族,東方有夷族,中國是處于各民族的中部的緣故。到了戰國時期“中國”指國家的中心地區,當時江漢流域的楚國人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号谥”,自己認為屬于“中國”文化圈之外。秦漢統一後,中原文化廣泛傳播,納人“中國”地理、文化概念中的地域擴大,漢晉時期仍是指以中原地區為主的地區。

再說“五星”二字。《漢書·天文志》記載:“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大利。積于西方,夷狄用兵者利。”這似乎是占蔔之語。古代“五星”指辰星、太白、熒惑、歲星和鎮星,分别為現代天文學中的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古人發現了它們在太陽系内相對位置不變,并用它們時隐時現的變化來占驗人間的吉兇禍福。“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主要表達漢晉時期天象占星術和乞求強盛吉利的思想意識,這種祝福吉祥語詞,在當時比較流行。

據說日本東京天文台研究的結論,在一定方向内能同時見到五星是罕見的天文現象,數十年、數百年才會有一次,下次出現是在2022年3月21日前後。

*本文節選自《走進死亡之海》(邊地文化探蹤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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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于 中華書局1912 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