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的14年裡，我和程子明總共就見了5次，最近一次是參加他女兒的滿月酒，我從鄭州特意飛到重慶。
滿月宴結束後，我們輾轉去了一家小火鍋店喝酒。 我瞅了瞅他穿的紅色毛衣，打趣道：“你還是程子明嗎，死胖子這麼油膩”。程子明咧嘴一笑：“人到中年都油膩！你倒是沒怎麼變，還那麼瘦。”
我總覺得男人還是瘦點好，看着精神，但胖胖的似乎又很有安全感。
酒至酣處， 我突然對他說：“你變了，你不是程子明！”
程子明大概就是這個模樣
我第一次見到程子明是在2006年，那時剛上高中，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 我們都生長在河南省最不起眼的一個縣城，就是那種沒有礦産資源，沒有交通旅遊，沒有工業基礎，隻有巨大的人口優勢的貧困縣。
窮則思變，不得不說我們高中倒是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能考進來的都是十裡八鄉的“村之嬌子”。那年我剛過分數線，但我卻不是最後一名，因為我後面還有将近兩百個同學是通過繳納萬元以上的“贊助費”進來的。
程子明不一樣，他是以小鎮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在全部高一新生裡面也名列前茅，妥妥的優等生。後來據他自己說，他的照片至今還懸挂在國中教學樓的櫥窗裡。
程子明一點都不像标準的好學生。
也許是恃才傲物，他上課老是睡覺，尤其是在國文課更加肆無忌憚，總覺得課桌前有一堵書牆擋着，戴着厚厚眼鏡、身高一米五的國文老師看不見，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留，畢竟我是國文課代表，而且還是他的同桌。
課桌上的書牆
他癡迷于各種玄幻修仙小說，學校在地攤上五塊錢一本的盜版書他買了十幾本，但絕大多數被班主任沒收了，後來他就把小說撕成了十幾份，每天隻帶一份到教室，避免全軍覆沒，畢竟大家都是窮學生，五塊錢雖然不多，那也是一天的飯錢。即便這樣也好景不長，有一次晚自習被醉酒的老班發現了，老班怒不可遏，一拳把程子明從講台打到門外。
我能看出來當時他想反抗，但又自覺理虧不敢發作，畢竟那時我們都隻有15歲。
挨揍之後程子明仍然屢教不改，不知道在哪淘換了一個二手的紐曼mp3，上面有一塊小拇指大小的顯示屏，他硬是用這種一行隻能顯示8個字的電子書又看了倆月。
有一天他對我說：“不看了，沒勁，這種小說都是意淫”，我以為他浪子回頭了，後來才知道他眼睛又近視一百多度，重新配一副眼鏡需要一百多。
新款紐曼MP3
程子明唱歌巨難聽，他唱《求佛》的時候，動作表情極其猥瑣，眉頭緊擰、下巴前突 、雙拳緊握，屁股微撅，便秘三年呼之欲出的感覺總讓人忍不住想踹他一腳；他總愛對着女生唱《香水有毒》，深閨怨婦的表情惹得她們一陣叫罵；他篡改《菊花台》歌詞，“菊花殘，滿腚傷，你的笑容已泛黃”，引來一幫男生下流的谑笑。
程子明喜歡打牌，童年在村頭石闆上從農閑大人那裡學到了不少技巧，每周周六晚上總吆喝幾個同學在上鋪鬥地主，因為宿舍十點斷電，四個人就樂此不疲輪流舉着手電筒玩，沒過多久我也被他拉下了水。
後來程子明覺得打牌已經不盡興了，開始學着玩網絡遊戲。農村出來的學生，可能對網絡遊戲有一種天然的無法抗拒。我們常常晚上翻牆出去包夜打《夢幻西遊》，淩晨四五點再翻牆回來，白天就睡一整天。
有一次下大雪，我和程子明翻牆的時候滑了一下，我的左手按在了牆頭的碎玻璃片上，頓時鮮血直流，找了個小診所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不敢告訴父母，也沒有錢去打破傷風，那一次我就戒了，程子明仍舊隔三差五翻牆。
就是這樣一個愛玩愛睡、愛瘋愛浪的小子，學習成績莫名其妙的一點也沒有落下。我問程子明，為什麼我學的這麼吃力，你不學都比我考的好，他雙手一攤，說“我不知道呀可能是比你聰明一點點吧！”
說實話，他的聰明的腦袋很長一段時間讓我嫉妒。
但是程子明英語并不好，完形填空20道題，他一直都靠蒙，因為認真做起來，隻能答對三四道，蒙對的機率相比來說更高也更有效，這也是他學習上唯一的弱點。
程子明也有讓我佩服的俠義和仗義。
我的同學大多數來自農村，學校有一個貧困生補助項目，女生林玥申請到了六百元，可卻政教處主任扣了三百，而且騙她說申請補助他是幫了忙的。單純林玥小姑娘哪裡見識過這種人心險惡，隻把這件事情偷偷告訴了同村的程子明。
程子明當即火冒三丈，大罵政教處主任道貌岸然僞君子、卑鄙無恥真小人，連貧困生的錢都敢扣，下了課就跑到政教處，大聲叫嚷着，并揚言要告到校長那裡，教導主任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皆無果，隻好答應把剩餘的錢退回，伺機秋後算賬。
後來班裡同學知道了程子明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英雄壯舉，尊稱其為“梁山明”。
08年汶川地震那天，下午第一節是國文課，大約兩點半的時候，地震波傳了過來，同學們驚恐萬分，紛紛作鳥獸散，我跑到樓下驚魂未定，學校大喇叭反複喊着教學樓裡還有沒有人，這時我突然想到挺着大肚子的國文老師還沒下來，正在糾結要不要上去找一下的時候，程子明出現了。
他斜背着國文老師的包，攙着她在衆人注視之下慢慢地走出教學樓，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雖然當時并不像電視劇裡一樣全場歡呼雀躍、掌聲雷鳴，但在我心裡已經喊出：程子明你真是天降神兵。
因為地震，班裡的最被看好的一對模範情侶分手了，大約地震來襲，那男生撒丫子就跑了，什麼“護你周全、愛你永遠”的誓言早抛在九霄雲外了。
我和程子明在5.12當晚也做了一件現在想起來很不合時宜的事情。學校當晚放假，我竟然和他出去喝酒去了。
提議喝酒的是程子明，我們幾個都是被他極力撺掇的。
現在我依舊能覺得每個少年有悲天憫人的淳樸善良，但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并沒有那麼炙熱。
學校組織為汶川地震捐款，程子明把一個月的飯錢都捐了，我問他為啥要捐這麼多，他雲淡風輕地對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
我知道他不會挨餓，因為他周末都會出去買點友善面、火腿腸之類的零食穿梭于各個宿舍售賣，雖然一包北京友善面他隻能賺1毛錢。
五角錢一包的北京友善面
一個月後，我轉學去了外地。
聯考前我們通了電話，他告訴我想讀醫科大學，一是學醫畢竟是一門實打實的手藝，将來也好就業，畢竟父母都是祖傳的農民，他幾乎沒有任何資源可以繼承，想逆天改命隻能靠他自己。二是因為他們一家都是B肝攜帶者，他想往這個方向努力，也許有一天他能徹底戰勝B肝病毒也未可知。
沒有人因為他是B肝病毒攜帶者而害怕疏遠他，但在他心裡，那一定是人生無法言說的負擔。
高中三年，複讀兩年，除了堅持别無他法
09年的聯考題出奇的難！
一模、二模、三模都是六百多分的程子明竟然隻考了五百多分，還沒有過一本線。那天他打電話來，我問他有什麼打算，他很無奈地說，複習呗，他可不甘心就這樣把自己交代了。
我往南去上了大學，他抱着書本又回到熟悉的教室。教導主任一臉的嘲諷，他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從來不問他複讀生活怎樣，在我心裡總覺得複讀就是一場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噩夢，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心酸。
複讀那年寒假，他突然打來電話來，一本正經地說喜歡上了一個女生，但又怕影響自己成績，沒等他說完，我罵了他一頓就挂了電話。
後來想想，我本不該以一個勝利者或者過來人的姿态責罵他，但我自己又不得不那樣做。
次年的聯考，我沒有過多關注，8月份收到他一條短信：“兄弟，哥們兒要讀高五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程子明是有愈挫愈勇的勇氣，因為除了勇氣和堅持，别無他法。第三次聯考前，他打電話過來說，不論這次考多少分，他都不會再複讀了。
努力又堅韌的平凡人是不會被命運辜負的。程子明順利考取了四川大學，徹底跟他五年的高中生活說再見。
後來我們也會經常聯系，但他好像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憤世嫉俗地吐槽難以下咽的夥食、奇葩的室友、無聊的課程以及大把無聊的時間。我們偶爾也會聊一下對未來的憧憬和規劃，但他的未來中已經找不到懸壺濟世、兼濟天下的自信和豪情，取而代之的是絕大多數普通人共有的期望：
月薪1 W+工作；
買一套重慶的房子；
娶個善良孝順好姑娘；
把父母接到城市生活。
我問他怎麼這麼快就向生活低了頭，你的沖天之志哪去了，難道真的心甘情願做一個普通人。
一個人長大的标志是接受父母的平庸，而成熟的标志就是接受自己的平凡。
早在十幾年前，我就清楚地知道，父母是地道地道的農民，沒有文化，沒有夢想，也沒有任何資源，辛勤勞作一年可能也不及城裡别人幾頓飯錢。但他們管我溫飽，予我三餐，供我讀書，我已感激不盡。他們隻能把我送到村頭的柏油路上，至于我走向哪裡，能走多遠，他們看不到更幫不到。
圖文無關
我一直不斷告誡自己為人走正道、學習下狠勁，雖然我曾經也學着别人看小說、打遊戲、喝酒紋身談戀愛，但是誰的青春會和偶像劇裡面一樣幹淨純粹，一塵不染，除了極少數掌握絕對資源的人之外，絕大多數少年都是市井生活，煙火人生。
我一直都在抗争，從未停止過。
你體會不到如夢魇般的複讀生活。
大學四年，我隻回過一次家，那次是父親病重，其餘時間都在當家教、發傳單、送外賣。
研究所學生三年，我給導師當年做馬，幹盡各種私活，甚至每個月都要去他家裡大掃除，隻為能順利畢業。
剛畢業找工作，連續被無良企業騙了兩次，我點燈熬夜辛苦工作甚至換不來一日三餐。
以前總覺得自己是一道光，璀璨耀眼同時也能照亮和溫暖他人。自己的天分、努力、堅韌、執着，即便沒有父母金錢人脈去依靠，也能像和其他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一樣，闖出自己的天地。但是越長大就會越清楚地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和抗争都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平凡的命運，幸運和成功永遠隻會矚目于極少數人。
所謂逆天改命，最大的成功就是把我們從廣袤貧瘠的農村送進繁華擁擠的城市。
我在重慶買了房子，雖然不大，但很溫馨；
我娶到一個善良孝順，能夠陪我一生的好姑娘，現在又有了可愛的女兒；
我的父母雖日漸衰老，但好在身體無病無災；
我找了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是很穩定，有更多的時間陪家人；
時間撲面而來，接受自己的平凡，健康的活着，平靜的過着，開心的笑着，适當的忙着，就是平凡人生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