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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兒子去世兒媳跑路,守寡多年的60歲老太,隻剩孫女相伴餘生

作者:談客
故事:兒子去世兒媳跑路,守寡多年的60歲老太,隻剩孫女相伴餘生

本故事已由作者:觸茶,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釋出,旗下關聯賬号“談客”獲得合法轉授權釋出,侵權必究。

1

“老張,快起來,出事了!”

夜裡十一點,我剛躺下就聽見一陣急迫的拍門聲,趙姐變了調的聲音隔着門闆傳進來,吓得我一骨碌爬起,披上衣服開了門。

趙姐端着一把骨肉分離的破傘,渾身濕哒哒的,一臉惶恐,“吳老太家的孫女離家出走啦!”

說話間,一道閃電在漆黑的夜裡燙出一個洞,緊接着,便是轟隆隆的雷聲。

我将趙姐讓進屋,給她倒了杯熱水暖暖身子。這麼壞的天,小姑娘怪會挑日子。

趙姐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吳老太八點多就跟村裡反映了,說孫女下了學也沒回家。”

村裡隻有一所幼稚園,吳小梅念六年級,每天淩晨五點多就要起床,再順着田埂一直走半個多小時,在七點之前趕到鎮上的完小。

學校考慮到大部分孩子住的離學校遠,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吳小梅最多四點半便能到家,但是今天,七點多了還沒見人影。

我拿毛巾給趙姐擦臉,問:“會不會到同學家看電視了?”

這裡大都是貧困戶,常年在溫飽線上掙紮,電視還是個奢侈物件。

“左右問了一圈,都沒見到人!”熱水燙得趙姐一哆嗦,急吼吼地将杯子放在桌上,要約我出去找人。

夜裡伸手不見五指,雨下得又急又大,漫天的雷聲不時響起,怎麼去找?萬一小孩子貪玩去了别處,被大雨耽擱了也不是不可能。

趙姐理了理身上披挂着紅藍條紋的塑膠布,不知是哪個垃圾堆裡翻來的,遮住後背遮不了屁股。

“吳小梅昨天下午和吳老太鬧了架,還揚言要去找她媽,結果今天就沒了人影,你說咋個不急嘛!”

“你不早說!”顧不得雨大,我也找了件厚衣服套上,拉着她沖進雨幕裡。

2

我和趙姐,是年前剛配置設定到前陽寨的工作隊員。

前陽寨隸屬新北鎮,是我們市“深度貧困地區”。此處山高路遠,交通極為不便,村民受教育程度差,家家戶戶世代以務農和家庭養殖業為生,無産業基礎,扶貧難度大。

吳老太家又是扶貧戶中難中之難的那家。

早在走訪之前,就有村幹部給我和趙姐提了醒,“吳老太家庭情況複雜。讓兩個女同志挂鈎她家,也真是難為你們了。”

我和趙姐自小長在城裡,雖然對“貧困地區”這個稱謂并不陌生,但耳聞畢竟不如一見。

前往吳老太家的山路上,我倆還互相打氣,說哪裡苦就去哪裡。可真到了吳老太家,我們才知道自己還是天真了。

緻貧原因千千萬,歸結起來無非這幾個:因病緻貧、缺勞動力緻貧、缺技術緻貧......要是細算起來,估計吳老太家一百個裡能占九十九個。

到她家已是不易,汽車、摩托、步行齊上陣,折騰一個多小時才到。

一方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條,即便如此,也掩蓋不了撲面而來的破敗之氣:一間低矮的小瓦房,左邊為廚房,右邊住人,中間有一個不足十平的堂屋。

别人門口的房梁上好歹挂點臘肉,就她家門口隻挂了稀稀疏疏幾包幹辣椒。房頂邊緣還躺着幾塊碎瓦,危如累卵,似乎随時要制造一場事故。

柱子黑黢黢的,上面的春聯不知貼了幾年,一邊早已剝落,另一邊依稀可見“福到财到運勢到”幾個字。

門是用竹篾編的,晃悠悠地釘在木闆上,擋不了人,亦避不了風雨。

生活條件差不說,周圍環境也不好。

吳老太口中的“風水寶地”位于泥石流多發地帶上,山體多由泥沙、石塊等構成,植被多為小灌木,大樹少,土壤松散。

幹天還好,一旦到了雨季,大大小小的石塊吸飽了水分,便會順着山頂往下滾落,進而引發泥石流甚至山體滑坡。

村幹部苦着臉,“别的村民都響應易地扶貧搬遷号召搬走了,就吳老太這一家‘釘子戶’,怎麼說也不肯搬,她又是老人,誰也不敢硬來,隻好依着她。”

而“依着她”的代價就是每逢雨季,村裡要隔三差五安排專人跋涉數公裡前來檢視她家附近是否有滑坡的危險,十分辛苦。

3

說起來,吳老太這輩子挺苦。

小時候從臨省逃難來,為了活命,爹媽将小吳老太許給了吳家,換了三十斤玉米碴子。

“我爹說安頓下來就來看我,不過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吳老太渾濁的老眼又濕又紅,不知是鬧了眼疾,還是想起了家人。

吳老太二十歲上下正式嫁進吳家時,她男人已經三十有餘。

想是逃難時傷了身體,結婚五年,吳老太才誕下一子,“我老頭還殺了隻老母雞,說給我補身子。”說起自家男人,吳老太樂呵呵的,滿臉的皺紋像漣漪一樣一圈圈散開。

孩子沒滿月,突發高熱,她和男人輪流用毛巾蘸冷水給孩子降溫,怕他受涼,又摟進胸口暖暖。

一兩天之後,孩子不見好轉,某天夜裡開始抽風,抽着抽着就死了。

吳老太指向後山,“我兒就葬在那裡,我要是走了,他找不着我嘞。”

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吳老太才勉強接受兒子早夭的現實。過了七八年,才又懷孕生了次子,這便是吳小梅的父親。

“老二能幹,四五歲就跟着我和他爹趕集,我都算不來的算術,他扳扳手指頭就算出來了。”

老二上了國小,村裡老師都說他聰明,要吳老太好好培養,以後準能當個文化人。

“家裡沒錢啊,老二剛念高中,他爹山上采菌子,從山梁上跌下來,連着找了好幾天,後來才在河下遊找着,都被水泡腫了。他好端端上山采菌子,咋就落水裡了。”

男人去世後,本來有可能成為“文化人”的二兒子,隻得辍學回家。他賣過菜,去工地搬過磚,還偷販過煙。

吳老太呵呵地笑,“他到邊境買了煙,偷運到這裡賣了賺差價,有一次差點被抓住。”

“人家在後面讓他站住,他扛着煙死命往前跑。後來他就想,萬一被抓了,還要關進牢子,就沒人管我了。我兒孝心好,一邊跑一邊拆煙,丢了滿地都是,那幾個人忙着撿煙,都顧不得抓我兒了。”

吳老二用做生意攢下的錢,說了一個媳婦。媳婦是同村老劉介紹的,據說是自家遠房親戚。

“我還以為白得的媳婦,腌了一個火腿給人家。火腿送過去,人家才說要彩禮,五千塊,一分不少。”想起當時的情形,吳老太還有些憤憤。

婚後,吳老二又當了菜販子,從寨子裡收些青白小菜到隔壁鎮上賣,入夏則收村民挖的菌子。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媳婦還于結婚的第三年生下了吳小梅。

如若日子如此安安穩穩也就是了,但幾年前前,吳老二淩晨外出賣菜出了車禍,被發現時人已經涼了。

再後來,成了寡婦的媳婦出逃,家裡就剩吳老太和孫女相依為命。

兒子去世兒媳跑路,守寡多年的60歲老太,隻剩孫女相伴餘生

4

趙姐我倆,連同幾個村幹部,計劃沿着大路找吳小梅,經常上山讨生活的村民則走山腳一線。

夜色如墨,我頂着六七百度的近視,又看不清,隻好扯開嗓子吼,“吳小梅,吳小梅。”

我從沒遇到過這麼大的雨。

雨裡有風,風裹着雨,像一隻巨手使勁拍打着傘面。

我們像幾隻竹筏漂蕩在狂風暴雨的海面上,四下隻餘風聲、雨聲、樹葉聲,還有嘴邊轉瞬即逝的呼吸聲。

走了不知多久,雨勢未小,而我和趙姐已被雨澆得頭昏腦漲,嗓子也喊啞了,隻剩一雙凍得發木的腿,機械地向前挪動。

“回去吧,”村主任喊,相隔不過四五米,他扯着嗓子比劃,“雨太大了,前面路更難走,萬一,掉下去,就不好交代啦。”

風雨灌進嘴裡,他說得很費勁。

趙姐問:“吳小梅怎麼辦?”

村主任答:“可能是跑到哪裡躲雨了,那娃娃比她爹還精,不會出事的。”

旁邊幾個村幹部也勸我,“先回去吧,說不定另外那組人有消息了呢?”

村委會,火塘邊,我和趙姐換上幹淨的衣服,圍着烤火取暖。

熱水一下肚,我和趙姐皆打了個冷戰,雞皮疙瘩“噌”一下全冒出來了,又喝了幾口,身子才慢慢回暖。

不多一會,沿着山路找人的那一組也回來了。

為首的黑臉漢子解下蓑衣,将一包被雨水浸濕了的煙放到火塘旁邊烤,“找個鬼啊,順着路走了一個多小時,鬼影也沒得。熊老四還跌下坎子去了,腳腫得跟饅頭一樣。”

另一個也罵,“這個挨刀的娃娃,天黑麻麻的,雨又大,也不曉得會不會找個地方躲躲。”

不知不覺,已是淩晨五點,雨勢漸小,卻仍沒有停歇的意思。

有村民要把豬趕到鎮上屠宰,出去半個來小時又折傳回來,說半山上掉了幾塊大石下來,出村的路口堵住了,車開不出去。

下了一夜暴雨,缺少植被覆寫的山坡被雨沖了一夜,已經十分松軟,極有可能引起滑坡。

萬一吳小梅......我們都不敢再想。

5

不到七點鐘,吳老太就跑村委會來了,躲在瓦房前不足一尺的屋檐下躲雨。等我看到她時,她渾身已淋了半濕,一雙軍綠色的膠鞋上滿是泥點子。

我怪她,“阿嬢,你咋不叫人?”

她嗓子啞啞的,“我曉得你們找了一夜,讓你們多睡會。”

她盯着我老半天,才問:“我家小梅她?”

我老實答:“還沒找到,準備吃個包子再去找,旁邊幾家老鄉也一起去。”

她原本就矮小的身子霎時更加佝偻,低着眉,盯着地上看了一會,“我想跟你們一起去。”

吳老太說,她在山裡生活了一輩子,哪裡有坑、哪裡有坎,她比誰都清楚,絕對不給我們添亂。

她畢竟年紀大了,要是出了事,誰也擔待不了。

吳老太“蹭”一下跳起來,急切道,“我不要你們負責,就算被石頭埋了也不關哪個的事。”

繼而情緒突然低落下去,“死了也好,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我一條老命哪天被老天收去,我就解脫了。”

一席話聽得大家怪難受,又不曉得如何安慰,不知誰往火塘裡加了塊沒幹的柴,呼呼往外冒着黑煙,熏得人直想掉淚。

沉默了幾分鐘,村主任将搪瓷茶杯“哐”一聲歇在桌上,起身道:“阿嬢,我們再出去找找,你還是在村委會等,不然找到小梅又找不到你,亂麻麻的。”

一行人穿上雨衣,正準備出門。幫村裡修路的鄭工頭的嗓子在門外響起來,“找到喽,瓜娃兒怕是昨天就準備回來,路被堵了嘛。今早我去清路的時候看見小姑娘躲在樹下頭,一身都是濕的。”

趙姐問擰着眉,問:“人呢?”

“我後頭噻!”鄭工頭側身一讓,我們才發現他背後竟跟了個女孩,瘦瘦小小的身闆被不過一米六的鄭工頭擋得嚴嚴實實。

“你個小挨刀的。”坐在角落的吳老太猛蹿起來,沖過去要打她,“你死瘋哪裡去了,找了你一晚上。”

女孩怯生生地往後退了幾步,見我們拉住她奶奶,梗起脖子道:“你管我,你叫我滾的,我滾去找我媽了!”

“白眼狼,”吳老太被我和趙姐抓住,身子沒有再往前,嘴裡還是罵個不停,“老子幫你換尿布屎布,背你打針吃藥,送你讀書認字,你媽死去哪裡了?你長本事了嘛,你走嘛,你走了還回來搞啥子?”

這個老太太,明明剛剛還急得要跟我們一起出去找人,一見了面,就像吃了槍子般,一句好話不會說。

吳小梅也不甘示弱,“你自己趕我走的,我不走邁,當癞皮狗邁?”

關鍵時候,還是村主任出來主持大局,“你兩個鬧什麼鬧,這裡是村委會,又不是你家堂屋,亂麻麻的!”

又将臉轉向吳小梅,“你奶六十多歲,擔驚受怕一晚上,你是做小輩的,咋個也要先道個歉。”

吳小梅頭一歪,“她自己趕我走的。”

吳老太也罵,“道什麼歉,她不把我氣死就是好的。”

吳小梅還想開口,被趙姐搶了白,“吳小梅,你奶奶年紀不小了,要是不擔心你,今天咋會六七點就跑來等消息?你也是讀過書的,曉得什麼是尊老愛幼,你說說自己做得對不?”

吳小梅被說得臉一紅,還強裝鎮定地“哼”了一聲。

村主任砸吧兩口煙,緩緩道:“先跟你奶回家。山上有野熊,今天算你運氣好,以後再這種鬧......”

他目光直直釘在吳小梅臉上,吓得小姑娘一哆嗦,臉上終于顯出後怕。

望着祖孫倆遠去的背影,趙姐皺眉問:“主任,山上真的有熊?”

村主任叼着煙,背着手走開,“有呢嘛,北極熊!”

6

每天走訪填表、收集資訊、報送情況,還有時不時的檢查考核,駐村工作幾乎每日如一。

從吳小梅出走之後,我和趙姐便決定有空就去看看祖孫倆,雖不能解決什麼實際問題,但能陪老人聊聊天也是好的。

有村民看我和趙姐去吳家去得勤,偷偷告訴我倆,“那家祖孫怪得很哦,吳老太克了老公克兒子,吳小梅那個娃兒也賊精精的,反正你們沒事少去。”

我和趙姐無奈,越是貧窮落後的地方,這些神神鬼鬼的愚昧思想越是盛行,“扶智”可謂任重道遠。

來了幾次,吳老太也和我們熟稔起來。剛到山腳,擡頭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山坡上往前張望,是她沒錯了。

趙姐下巴往上點了一下:“她一個外地人,大家又說她命硬,跟她來往的人更少,以後咱倆多來陪陪老人家。”

聊了會天,吳老太又要留我們吃飯,我倆亦不客氣,趙姐端着小木凳到竈台旁邊引火,我則在一旁摘菜。

第一次來的時候,吳老太感謝我們幫她找回孫女,非要把下蛋的肥母雞殺了炖湯,被我制止了,“我血脂高,醫生說吃小菜最好。”

趙姐也幫腔,“我膽固醇高,高油高鹽的東西要少吃。”

打那往後,她也不再強求,吃的要麼是房前屋後的野菜,要麼是自己種的玉米瓜果等新鮮時蔬。

吳老太心思細,雖是清淡小菜,有時水煮、有時涼拌、有時爆炒,幾乎每次都有新菜品。

我們仨正在廚房忙活,吳小梅也回來了,跟趙姐我倆打了聲招呼,唯獨不理吳老太。

吳老太歎氣,面色黯然道:“娃娃大了,想法多。這小挨刀的,我死盼活養大她,她一句好話也不舍得跟我講。”

我和趙姐來了幾次,對吳家情況也更了解了些。

吳老太待人謙和,每次看見我們幾個工作隊員,都要拉着好一頓聊,又一再邀請我們到家裡吃飯。

可面對孫女吳小梅,她就完全換了個樣子。

小梅做家務,吳老太罵她成天把時間花費在烏七八糟的事情上,不好好學習;小梅不幫她,她又說孫女“小挨刀的”,不體諒自己。

我和趙姐勸過幾次,吳老太聽不進去,辯解道:“有什麼好吃好用的,我不是第一個想着她嗎,黃土埋到嗓子眼了,不是為了她,我還死撐什麼?”

見吳老太勸不動,我們轉而勸吳小梅,但她也不買賬,“哪個同學不是被家長不是心肝寶貝的,就我奶天天罵我,做什麼也不合她心意。”

趙姐道:“她也是為了你好。”

吳小梅把頭一扭,“那她知不知道長期惡語相向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長。”

這孩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我和趙姐都被怼了個啞口無言。

7

吳小梅要上初一了,我和趙姐準備請上級幫忙協調,減免她上學的部分費用。

想到要到縣城,吳小梅高興得緊,有空就跑到村委會問費用減免和助學金的事。

可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沒接到任何答複,打電話過去,從業人員說根本沒收到相關材料或者通知。

村子離鎮子遠,因而交材料之類的瑣事,我們都交由村主任代勞,聽說鎮上沒收到材料,趙姐跑去問村主任。

村主任“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煙筒,味道嗆得人喘不過氣,“什麼材料,什麼時候給我的?”

可不管趙姐怎麼解釋,村主任咬死了沒拿到過趙姐口中的材料。趙姐急了,大步沖出辦公室,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村主任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們市上來的同志,有點脾氣嘛。材料我是肯定沒見着,要不然我早就給你辦了回來,說不定是她自己忘了給我,反倒來怪我。”

我不好接話,對着電腦繼續錄入貧困戶個人資訊。

沒過多久,趙姐風風火火将一疊材料扔到村主任面前,語氣不善,“這不是我給你的材料嗎,還說不知道?”

村主任頭也不擡,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那就是我忘了,村裡的事多,哪個也沒時間天天幫你們交材料。”

趙姐着急道:“吳小梅讀國中要花不少錢,吳老太怎麼供得起?”

“别急嘛,”村主任用手指指凳子,示意趙姐坐下,“讀書不見得好,不讀書也有不讀書的好處。”

村主任說,吳小梅年紀不小了,都快十五歲了才讀初一,她家裡條件大家都知道,就算讀完國中,那高中怎麼辦?

“我看啊,還不如讓她先去打工,隔壁村不是有人去廣東、福建打工嗎,做衣服、玩具什麼的,沒有多大的技術含量,國小畢業也能行。”

“做個兩三年,攢點錢,再回來找個好人家嫁了,生個娃,一輩子踏踏實實。”

讀書本就是像吳小梅這樣的寒門學子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可在這些偏遠的小山村,大部分父母沒有這種觀念,讓适齡孩子辍學回家打工賺錢,為了蠅頭小利不顧孩子的前途。

村主任文化水準不高,倒把吳小梅家裡的賬算得清清楚楚,“就算國中屬于義務教育,但每個學期千多塊的飯錢總要吧,平時買文具、買輔導書的花銷總要,三年下來,至少也要一兩萬吧?”

“高中花銷也不少吧,更别提讀大學,吳老太家裡哪來這麼多錢?退一步講,就算吳小梅讀完大學,最後還不是要出來找工作。”

他繼續滔滔不絕,“有的大學畢業生一個月才兩三千的工資,跟打工也差不多,還不如讓她現在就工作呢!”

村主任的話殘酷又現實。可是一個農村姑娘,注定離不開大山嗎?

8

第二天一早,吳老太瘦小的身影出現在村委會門口,她是為了吳小梅上學的事來的。

村主任頗有些得意地朝吳老太邀功,“我連工作都給她找好了,試用期一千多塊呢。”

沒想到吳老太第一句話就打了村主任的臉,“小梅還是要讀書,不去打工。”

“讀書?”主任一臉錯愕,将昨天給我和趙姐分析的那段話又拿出來講了一遍。

“你是不是糊塗了,”村主任将煙頭重重按在地上,“姑娘都是要嫁人的,讀那麼書有什麼用?再說了,讀書要這麼多錢,你拿得出來嗎?”

吳小梅從門外沖進來,“我要讀書,我可以去撿廢紙賣,還可以賣菜,省一省就有錢了。”

村主任輕蔑一笑,“一斤破銅爛鐵能賣多少錢,一斤小菜能賺多少錢,你讀書要幾萬塊呢,錢從哪裡來?”

吳小梅眼睛有些潮,“國家會供我讀書。”

村主任答:“國家是給你免學費,你還要生活費呢!再說,高中和大學不屬于義務教育,該交的費用你還是要交。”

見吳小梅不答,他放緩語氣,“你奶奶不容易,她也老了,還要砸鍋賣鐵供你讀書嗎?”

吳小梅看看吳老太,又看看我們,徹底沒了話。

村主任笑了,“這才對嘛,工作我都幫你找好了,去廣東給玩具娃娃做裙子,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領到工資好好孝敬你奶。”

吳老太不買賬,“老師說小梅是讀書的料,哪怕把我累死了,也要讓她讀書。”

村主任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再讀書也是要嫁人的,還不如早點出來賺錢。”

吳老太寸步不讓,“把材料給我,我自己去交!”

在吳老太的堅持下,吳小梅如願進入縣一中讀書,趙姐我倆又為她申請了每月200的貧困生補助。

祖孫倆的關系也明顯好轉,吳小梅偷偷告訴我,“以前奶奶随時兇巴巴的,我一直以為她嫌棄我是個女孩子,直到上次她和村主任說的那些話,我才感覺她好像也挺關心我的。”

吳老太又怎麼會不關心孫女呢,她愛吳小梅,有時又怨恨自己身上壓着的擔子。

她無處傾訴,也無人與她分擔,長久的孤單讓她忘記了愛與被愛的滋味,才讓她把嚴厲和責罵當成了表達愛意的唯一方式,也在兩人之間造成了隔閡。

9

臨近年末,我和趙姐被各種考核折磨得頭昏腦漲。待想起時,已有三四個月沒去吳老太家。

趁着春節慰問,我倆提着紅糖和面條,沿着蜿蜒的山路艱難向上,好大一會才到了吳家。

在門口叫了兩聲,沒人應。

趙姐奇怪道:“阿孃哪裡去了,”圍着院子轉了一圈,又道,“地上都是些枯樹葉子,不是她的風格啊。”

吳老太挺幹淨一人,就讓院子這麼亂着,怕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趕忙拉着趙姐屋前屋後找人。

正着急忙慌的時候,吳老太熟悉的聲音在屋後響起,“你倆也不提前說一聲。”

她左手提着菜籃子,右手拄着一根拐,頭發亂糟糟的,“上個月去攆雞,不小心扭了腳。”

趙姐接過她的菜籃子,扶她到院子裡曬太陽,“你讓人告訴我們一聲啊,我和老張來看看你。”

吳老太将褲腿挽起來,腳關節處被藥渣糊了厚厚一層,“找醫生看過了,說是脫臼了,還給我開了藥。”

這附近有個赤腳醫生,主業做法事,兼職看病,吳老太說的是他。

我問:“好點了沒?”

吳老太答:“疼倒是不疼了,就是不消腫。”

拗不過我們,吳老太将那包黑乎乎的草藥取下,她老皺的皮膚又紅又腫,長出大大小小數十個水泡,有的還破了皮,皮膚上滲出的組織液混合着黑褐色的藥汁,簡直慘不忍睹。

我和趙姐要送她去醫院拍片,吓得她直擺手,“再包幾天就好了,花什麼冤枉錢,還不如留着給我小梅讀書。”

我隻好吓她,“你這皮膚要是感染了可不好治,小病拖成大傷,以後你還咋種地種菜的?”

趙姐也附和:“就拍個片,聽聽醫生怎麼說,正好小梅在縣裡,還能去看看她。”

又勸一會,吳老太才勉強同意去縣醫院檢查,但不能讓吳小梅知道,說是孩子正在補課,不能耽誤她。

拍了片,吳老太的情況并不樂觀:扭到腳是小傷,可因為沒能及時治療,骨頭錯位的地方已經有愈合的迹象,是以關節一直是腫的;又因為藥汁的侵蝕,皮膚出現感染症狀。

總之現在要“治皮又治骨”,當務之急就是要做手術。

聽到要做手術,吳老太不幹了,“要把肉皮劃開,再把骨頭敲碎,再接回去?”她說得血淋淋的,嚷着要回家。同去的幾個村民被鬧得煩,怪我和趙姐,“你倆就是事兒多,非要送她來,現在好了,吃力不讨好。”

最後還是醫生出馬,連哄帶吓,“老人家,現在情況不嚴重,開個刀休息幾天也就好了,再等下去,腿可能就壞了,你孫女年紀還小,誰來照顧她?”

一頓話把吳老太說得沉默了老半天,總算同意做手術。

主治醫生考慮得周到,讓我們把吳小梅找來,“孩子能守在身邊最好,不然到時候有個三好兩歹的,你們好心還辦了壞事。”

10

吳小梅一來,我和趙姐就輕松多了。

别看她個子小,因着經常幹農活,體力比趙姐我倆好了不知多少。

她可以一個人給吳老太洗臉、穿衣、翻身、擦洗,惹得周圍病友羨慕萬分,直誇吳小梅孝心好。

吳老太也樂開了花,趁着孫女出去打飯的功夫,低聲道:“我小梅長大了,懂事了,還讓我不要着急,安心養病,說她賺錢養我。”

吳老太年紀大了,要多留院觀察幾天,我和趙姐便先回了村裡。

沒過幾天,吳老太從醫院打電話來,說吳小梅頭天夜裡沒到醫院,讓我們到家裡看看。

我小心翼翼問她:“你倆沒鬧沖突吧?”

吳老太着急道:“沒有啊,這兩天她天天陪着我呢,還幫我找醫生,什麼都順着我。不過她昨天有點怪啊,”吳老太話鋒一轉,“她叫我我要好好照顧自己,說她給我錢,她一個國中生,哪裡來的錢啊?”

我暗道不好,這孩子不會走什麼歪路吧?沒來得及和趙姐打招呼,我騎上村裡的大摩托,“突突突”往吳家開去。

吳老太住院十多天,院子早該堆滿落葉,此時卻幹幹淨淨,可能是吳小梅回來打掃過,我稍微放心。但屋裡屋外找了一圈,愣是沒找到吳小梅。

趙姐趕到時,我正在後山轉悠。

“老張,吳小梅留了遺書!”她一個電話把我魂都吓沒了,着急忙慌往回趕。

吳小梅在桌上放了封遺書,寫道:“奶奶照顧我十多年,太辛苦了,她年紀大了,腿又壞了,以後還怎麼有錢供我讀書呢?她太累了,以後我就不拖累她了。”

“我買了意外保險,受益人是我奶奶,賠的錢應該能夠她好好生活了。”

“對了,買保險的錢是我和吳小迪借的,到時候請你們幫忙還給她,我不想欠人錢。”

她甚至還提到了我和趙姐,“感謝兩位嬢嬢對我和奶奶的照顧,我走後,請奶奶給她們買個紀念品,再說一聲謝謝。”

趙姐捏着信,聲音顫抖,“吳小梅自殺了?”

我深呼吸幾口,不停告訴自己要鎮定,但拿着電話的手也是抖的,腦子裡一片漿糊:吳小梅去哪了,出事沒有,我該怎麼告訴吳老太?

“咔嚓”屋後傳來一陣響動,像是樹枝被折斷的聲音,接着又聽見誰“哎喲”了一聲。我和趙姐對望一眼,急匆匆往屋後沖去。

隻見吳小梅睡在後院的柴垛旁邊,一臉狐疑地望着我倆,趙姐“哇”地嚎了一聲,沖過去抱住她,“你個小挨刀的,你死哪裡去了?”

11

吳小梅委屈巴拉地向我們講述了她的“出逃”經過。

原來,她有一次聽同學們聊天,說誰誰誰的父親因意外去世,保險公司賠償了幾十萬。

連紅票子都很少見的吳小梅難以想象不出幾十萬究竟是個什麼概念,但仍把這個“生财之道”記在心裡。

之後,吳小梅到醫院照顧奶奶,聽旁邊的家屬談及手術費,動辄幾萬,有的甚至需要十多萬。

這個數字把吳小梅吓了一跳,“要是真的花了幾萬塊,我哪有錢給奶奶結賬呢。”

走投無路之下,她又想到了意外保險賠付,如果投保人是自己,受益人是吳老太,隻要自己出了意外,吳老太不就能靠保險金安度餘生?

趙姐氣出了笑,“你這小屁孩,怪想得到,你去哪兒買的保險?”

吳小梅解釋,自己去幾家保險公司問過,人家要麼根本不理她,要麼說她是未成年人,不能購買這種保險。

她低着頭,目光小心翼翼地掃過我和趙姐,“我上網找了一個人,加了他,他說自己是員工,可以走員工内部通道幫我買,讓我提供身份證号就行。”

這擺明是個騙子嘛,我問吳小梅:“你把錢給他啦?”

吳小梅怯生生地點點頭,“他說500保10萬,800保20萬,我買了保20萬的。”

趙姐眉毛一挑,“你哪來的錢?”

吳小梅笑了,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我說我是學生,沒錢。他說學生有優惠,我跟他砍價,最後用200塊買了20萬的保險。”

我看了趙姐一眼,她同樣是哭笑不得,保險公司還能這麼講價?

“他還給我合同了呢。”吳小梅說得認真,從抽屜裡掏出一張紙。

所謂的“合同”,不過是網上随便找的模闆,“身份證”還寫成了“身分證”,這騙子也太不走心了。

可吳小梅社會閱曆少,加上救人心切,根本沒注意這份漏洞百出的合同。知道吳老太的下半輩子有保障之後,她便開始了“自殺”計劃。

她原本是想學電視劇裡吃安眠藥的,但那個是處方藥,她開不到,便拿了刀子準備割腕。

據吳小梅說,當時自己十分害怕,割了幾次才成功,後來就感覺眼皮越來越沉,在後院柴垛旁睡了一晚上。

“其實家裡更暖和,可是我擔心如果死在家裡,奶奶會害怕。”

12

吳老太又打來電話,嚷嚷着要出院找吳小梅。吳小梅低聲哀求我,讓我千萬不要讓她奶奶知道昨晚的事。

“小梅找到了,”我撒了個謊,“老師布置了寒假作業,她把練習冊忘家裡了,自己坐車回家拿,忘了跟你說。”

吳老太沒有深究,在那頭罵道:“這個小挨刀的,我昨天一晚上沒睡,她是不是想急死我。”

去縣城路上,吳小梅又試探性地問我:“嬢嬢,那個人不會騙我吧,他給我發了合同,上面還蓋了紅章呢!”

我想起“合同”上那個粗制濫造的“公章”,大概是用美圖工具摳圖粘貼的吧。

趙姐接話:“小梅,你奶奶的醫藥費不用擔心,國家會負擔大部分的,啊?”

吳小梅似懂非懂,過了一會,又問:“嬢嬢,你說我會不會被騙了啊,兩百塊錢呢,還是我找同學借的。”

趙姐沒有正面回答,隻道:“小梅,想讓你奶奶過好日子,走歪門邪道肯定不行,你也不想想,萬一你人沒了,你奶奶還能活得下去嗎?”

吳小梅點點頭,“我雖然平時和她怄氣,但是我也知道她不容易,我怕她腳壞了,怕她又摔了,我就沒有奶奶了。”

說着說着,吳小梅“嗚嗚”地哭起來,說話也抽抽噎噎,“我奶奶都這麼老了,還要養雞、還要賣菜,她好可憐,她好累啊。”

好大一會,吳小梅才止住哭聲,下定決心般道:“我們老師說了,好好學習才能有出路,我要好好學習,以後給奶奶買大房子,找個保姆照顧她。”

送吳小梅回醫院沒兩天,吳老太也可以出院了,村裡派車去接她,我和趙姐幫她結出院費,一萬多塊,好在國家支付了大部分,她隻要自己承擔一千來塊。

趙姐偷偷跟我商量,“老張,要不這錢,咱倆出了吧?”

我點點頭,“也讓她們自己承擔一部分。”

趙姐不解,我也不解釋,将繳費單拿給吳老太,“吳阿嬢,一萬多的醫藥費,國家給出了九千多,村裡還能報帳一千左右,你自己隻要支付四百來塊。”

村主任扯扯我的袖子,急道:“村裡可沒有這種政策。”

趙姐亦低聲警告,“你急什麼,錢反正是我和老張出。”

村主任樂得賣個人情,“就是呀,國家政策這麼好,你可是要長命百歲,”又朝吳小梅道,“你奶願意讓你讀書,你就要讀出個樣子來。”

我也道:“這錢我和趙阿姨先墊上,你好好讀書,才能賺錢還我。”

“行啊老張,”送走吳老太,趙姐笑問,“讓那小丫頭欠着咱們錢,鼓勵她好好學習?”

吳小梅在遺書裡還記得把錢還給别人,想來是個有債必還的性子,我隻好耍了個“手段”,把賬記她頭上,督促她埋頭學習。

農村女孩的求學路不易,隻願以後能有更多像吳小梅一樣的女孩走出大山,前途光明。(原标題:《人間事:被詛咒的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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