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浙江省缙雲縣建立鎮山嶺下村，一名窮苦人家的孩子董秀海考上了老百姓心中的最高學府——清華大學。
小山村家家戶戶都歡喜沸騰，他們高聲喊着董秀海“狀元”，稱他的母親馬彩杏為“狀元娘”。
董秀海學費、生活費沒有着落，村裡家家戶戶都來送錢送物，有的人家本就比較窮，還拿出了家中的雞蛋、竹筍，希望“狀元郎”到了北京不要餓着，要補充營養。
村支書十分欣慰：“村裡出了個有出息的孩子啊，将來回來，要替家鄉人民做點事。”
父老鄉親們還熱熱鬧鬧地給董秀海舉辦了慶祝酒宴，董秀海在酒宴上保證：如果将來有發達的一天，一定報答家鄉父老鄉親的厚愛。
圖｜董秀海就是在這個小村莊長大的
村民們很高興，在他們眼中，這是一個懂人情、有抱負、知回報的可愛孩子。
沒想到7年後，已經是清華大學在讀博士生的董秀海還沒來得及“發達”，就已經被幾位村民們指認為“殺人犯”。
山嶺下村100多名村民按上手印，要求嚴懲兇手，以命還一命！
一、村民的憤怒和質疑
董秀海出生于1980年，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上面還有3個哥哥和3個姐姐，3個哥哥是母親馬彩杏和前夫所生，董秀海是馬彩杏改嫁後生的小兒子。
董秀海從小瘦弱，父親在他12歲時病故，此後他就經常被同伴欺負，他性格越來越内向，母親對他：“咱們家窮，不要跟人家争那份閑氣，要比就跟他們比成績。”
是以董秀海從小就意識到，隻有成績比别人好，才會被人看得起。
董秀海十分聰明，成績出奇好，國小五年級在沒有經過一天賽前教育訓練的情況下獲得了全國國小生數學奧林匹克浙江賽區的三等獎。
他所在的雙港橋國小全體教師聯名将他推薦給了缙雲縣最好的中學缙雲中學，就這樣，董秀海沒有參加國小升國中的考試，直接跳到了重點中學。
在中學老師的悉心培養之下，董秀海又連續幾次在全國中學生奧林匹克競賽之中獲得大獎。
董秀海的優異，讓他的母親馬彩杏在村裡長了臉，特别是他考上清華之後，馬彩杏更是覺得生活有了指望，就等着董秀海将來讓她過上好日子。
也有雜志在1999年報道過董秀海的“勵志故事”，說他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對他都不好，村裡的人也看不起他們家。
一名外出打工的村民無意之中看到這本雜志，高高興興打開，失望又憤怒地合上。他将這本雜志帶回了村子，村民們當時就有些不平，董秀海上高中的錢和大學的錢，都是村民和有關部門幫董家湊出來的。
此外，曾經給董秀海捐款的缙雲建立鎮野鷹電動車廠總經理周建華，也對他的“不近人情”表現得很不滿。董秀海考上清華的消息剛出來，周建華個人拿出了4000元，親自送到了董秀海的家中。
周建華當時隻是單純地覺得，這個孩子将來前途無量，走到哪裡都會是缙雲人的榮耀。但董秀海到了清華後5個月都沒有給周建華打過一個感謝的電話。
村裡的幹部知道後，立刻聯系了董秀海，讓他記得打電話感謝這些好心人。董秀海這才聯系上周建華，說是因為同學書信往來太多，沒有時間給他打電話。
圖｜董秀海當年用的書包
董秀海上大學後幾乎不會回家，在寒暑假期間，村民們很少在村子裡遇到他，即便是遇到了他，他也幾乎不會和村民們打招呼。
村裡人覺得，他走路朝天看，已經看不起這些曾經幫助過他的鄉下人了。而董秀海則解釋，因為性格内向，不太愛出門，好多鄰居都已經不認識了，走在路上實在不好意思打招呼。
某報記者發表過一篇報道，寫了幾段反映董秀海一家和鄉鄰沖突的事情：
2002年，村裡準備修一條水泥路，這條路要從馬彩杏家的自留地經過，馬彩杏堅決不同意，村委會多次上門做工作都沒用。村支書對記者說：“馬彩杏性格雖然有些潑辣，但這事要是擱在以前，她是不敢明目張膽地跟村委會對着幹的。”
馬彩杏也曾經和親戚說過董秀海在海南一個市挂職任市委秘書長，一個月工資拿一萬多；後來村裡又有傳言董秀海馬上就要到蕭山縣當縣長，以後畢業了，是要回缙雲縣當縣長的。
也就是這一年，董秀海大學畢業，直接保送攻讀公共管理學院行政管理專業博士生。
馬彩杏十分高興，她向村裡人釋出這個好消息，但村裡有些人的反應并不像當年董秀海考上清華那般興高采烈，甚至有些敷衍和冷淡。他們也開始喊馬彩杏“官娘”，馬彩杏并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二、混亂的案發現場
2004年年初，馬彩杏和子女們商量着重新蓋房子住。她一直住在山上的土屋裡面，後來兒女們相繼成家，她就打算搬到山下，将老舊的房子重新翻蓋。
馬彩杏翻蓋房子事先未向建立鎮國土資源所申報，鄰居馬開亮認為馬彩杏在隔壁建三層房會擋到家裡的采光，竭力阻止。
馬開亮的親戚來到新房的第二層，将牆面砸了一個洞，還叫來一波人（同家族親戚），強令董家立刻停工。
董家依舊要建，馬開亮就往上告。3月，建立鎮政府國土資源确認董家新房為違章建築，向馬彩杏下發了停建通知。
馬彩杏和馬開亮從來沒有積怨，馬彩杏也曾說過馬開亮是極少的好人。在馬家和董家互相扯皮的這一年，馬開亮曾經心軟，想就這樣算了，讓馬彩杏就這麼建下去。
而到底給不給建，到了後來已經不是馬開亮一個人說了算。這個有着400多戶村民的小山村，董家和馬家建房的事情，已經發展成兩個家族的集體對立，也有親戚在其中挑撥。
眼看着房子就要修好，房梁就快要完工，卻一再被阻攔，馬彩杏心中窩火。
2005年2月4日，農曆臘月二十七，董秀海回到家鄉，姐姐說母親想蓋房，已經和馬開亮家持續糾紛一年了，明天想要趕緊動工。董秀海想要出面幫忙，姐姐覺得他長途跋涉太累，拒絕了。
2月5日一早，董家開工建房。
圖｜當年董秀海家正在建的房子
馬開亮的女兒馬麗丹（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學生）回憶，當時她正在屋子裡看書，突然聽到隔壁有争吵聲，并且越來越大。
馬麗丹趕緊跑出去阻止他們施工，很快兩家人就發生了肢體沖突。雙方都來了不少人，不僅僅動起了拳頭，還有人拿着鐵棍和斧頭，二、三十個人扭打成一片，場景非常混亂。
董秀海剛開始并不在沖突現場，他是在聽到吵鬧聲之後才沖了過去，此時圍觀的村民有幾十個人，他擠進去，找到馬麗丹理論，随即發生撕扯。
馬彩杏被一斧頭砍到了頭，受傷倒下了，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聲：“把我媽敲掉，不肯，敲回來！”
随即馬開亮被砸到頭部，兩家人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分别将傷者送到醫院。
馬彩杏傷在頭部，被鑒定為輕傷（偏重），在醫院住了不少日子。而馬開亮的情況就不好了，他一直陷于深度昏迷，于除夕夜不治身亡。
鬥毆當天，董秀海及其同母異父的三個兄弟即被警方扣留。董秀海進入看守所之後一再要求取保候審，他很惦記母親的傷勢，他當時還不知道馬開亮已經死了，直到一個月後，警方向他宣布逮捕，他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人命官司。
經過法醫鑒定，這個砸到馬開亮後腦的“鈍性物體”，是現場用于建房的椽木。然而公安機關在現場搜查了一遍，都無法提取到物證。
兩家人鬥毆之時，有43名證人。其中6名證人說是董秀海打到了馬開亮的頭部，另外幾名則說是董秀海的哥哥鄭秀虎打的。
在董秀海的印象裡，馬開亮被打倒的時候，他正在和馬麗丹僵持着，整個身體是背對着馬開亮的。
但對方一口咬定是董秀海親手打人緻死，他們知道董秀海是這個家裡最有出息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希望。
馬麗丹向警方提供一份要求嚴懲兇手的聯名信，上面按有一百多個手印。而警方說，他們同時收到了一份來自于董秀海家的書面證明材料，也有不少手印。
三、清華同窗的安慰和同情
此案變得撲朔迷離，雖然警方還沒有下最後定論，但輿論已經喧嚣而上，直指董秀海就是兇手。和當時的主流報道不同，清華大學的師生眼中的董秀海完全是另一個形象。
董秀海是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02級的“直博生”，在班上擔任團支部書記，曾被評為優秀團幹部。同學們對他的評價是：率真、熱心、成績拔尖，是校内出名的“聰明鬼”。他在學校的人緣也很好，大家都親切地喊他“阿海”。
記者在校内采訪後，曾經進入清華大學BBS水木清華網站，上面有不少關于董秀海的文章，絕大多數人都認為董秀海不可能殺人，此案有隐情。還有一名熟悉董秀海的同學發帖說：“感覺上他是一個有點憂郁、很熱心、很樂于助人的人。作為一名清華生，除了享受‘清華’二字的光環外，還需要承受一份額外的謹慎和小心”
董秀海一直保持着艱苦樸素的生活習慣，特别是在得知自己的小姐姐得了癌症之後，他省吃儉用，利用課餘的時間打工為姐姐掙錢看病。即便自己過得很辛苦，看到更加困難的同學，他也會幫一把。
除了為董秀海叫屈，對他倍加同情之外，還有人在網站上說起董秀海曾經參與過的公益活動：他曾經幫助過兩個在獄中服刑的犯人。
記者輾轉從董秀海的姐夫那裡找到和董秀海一起做這項公益活動的廣玉琴，廣玉琴一聽記者的來意，就帶着哭腔說：“我已經知道了董秀海被刑拘的消息，我覺不相信董秀海會殺人。”
廣玉琴認識董秀海也是通過電視節目，那時候董秀海剛剛考上大學，廣玉琴得知他的困境後，時不時會給他寄點錢和衣物。董秀海對廣玉琴很禮貌，每次都會打電話感謝。
董秀海幫助的那名服刑犯人是因為給戀人治病侵占機關資金，被判處了13年有期徒刑。董秀海以一名清華在讀生的名義，每個星期都給這個人寫信，鼓勵他樹立生活信心，這一寫就寫了5年。
在董秀海的鼓勵之下，這名犯人在短短3年時間裡發明了5項專利，提前7年被釋放。
廣玉琴不能将董秀海和殺人犯劃上等号，她也不信董秀海是忘恩負義之人。她對記者說：“董秀海曾經對我說過：“阿姨，我上了大學、讀博，得到許多人的幫助，等我學成了，一定要像别人幫助我一樣幫助别人。”
四、看守所裡的春節
董秀海的同學和朋友，紛紛給他寫信，鼓勵他振作。
董秀海在看守所待了8個多月，他本來是回老家高高興興過年的，沒想到竟然住在了這裡。他說：“就像從太陽下面，一下子跌到水底。”
期間，他聽聞了那本讓鄉親們憤怒的雜志，他解釋說，那是1999年，家裡的一名遠房親戚在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之下，向一本擁有龐大發行量的社會故事類雜志投稿，将他的故事添油加醋寫了出來。這本雜志從來沒有對董秀海進行過正式的采訪，為了營造“感人效果”，他們将董秀海周圍的人寫得都對他不好，這家雜志甚至将董秀海的爸爸寫成了白癡。
更讓董秀海崩潰的是，他看到了一篇報道他的新聞，他整個人都蒙了，這麼多年來，他其實并不清楚村民們對他越來越陌生的情感。他拿着那張報紙質問母親：“報紙上寫我們家不讓村裡修路，到底是怎麼回事。”
董秀海的姐姐得到消息之後，開始在縣城裡瘋狂購買刊登這篇文章的報紙，家中的報紙壘起了厚厚的一沓。目不識丁的馬彩杏聽女兒說，報紙上刊登了一位專家的話：“董秀海的道德水準并沒有随知識水準的提高而提高，不具備一個社會公民最起碼的道德修養規範。”
馬彩杏十分絕望和傷心，在醫院之中日日哭泣，下定決心再也不回村子裡住了。
2005年9月15日，麗水市人民檢察院決定對鄭秀虎提起公訴，對董秀海變更為取保候審。基于現有證據，檢方認為鄭秀虎傷人緻死的證據更為充分。
法庭最終判決：鄭秀虎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附帶民事訴訟被告人馬彩杏、董秀海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賠償馬家經濟損失共計29萬元。
鄭秀虎多次對律師說：“我對不起我弟弟，把他害成這樣。但是我不後悔。有人把我媽打得滿頭血，如果我不出手，還能算是兒子嗎？”
馬彩杏建房的願望，最終沒有實作，她甚至不敢再回山嶺下村，隻能住在幾公裡外的鎮子裡。她的女兒給他租了一間舊屋，當時每月房租30元。
村民們之是以在此案爆發後對馬彩杏家如此抵觸，除了這些年的誤會和恩怨之外，還因為馬開亮是村民們心中的大好人，就連董秀海一家人提到馬開亮的死都很愧疚，他們也都說馬開亮是好人。
然而悲劇已經發生，馬開亮的妻女一直不同意火化父親的遺體，他的妻子不願離開老屋，一直悲苦地守候着。馬開亮的大女兒也患上了精神病，一家子失去了頂梁柱，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考上研究所學生的馬麗丹身上。
而馬麗丹在大學畢業之後，根本沒有時間找工作，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忙于訴訟。她說：“這樣活着真屈辱。”
而董秀海即便擺脫了“殺人犯”的嫌疑，取保候審回到學校，還是變了一個人，參加課題外出調研之時，他做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怕别人看過報道。
麗水市一位法律工作者說：“這是一場沒有赢家的官司。在刑事訴訟的程式下面，總能看到血親複仇、宗族鬥争的影子。”
2008年，董秀海起訴了在命案發生後刊載《誰擋我建房我叫誰死》、《在鄉村權力場中迷失的博士》等文的某報刊，法院最終判決董秀海勝訴，獲得精神損害撫慰金3萬元及相關費用7360元。
董秀海終于從本案的負面報道之中掙脫出來，但是這件事成了董、馬兩家和鄉鄰心中永遠的傷疤。
董秀海的悲劇，始于一場充滿溫馨和關懷的捐贈、資助，那時候的董家是村裡人人羨慕的對象，馬彩杏風風光光做了“狀元娘”，想起來猶如昨日。
而即便考進清華，即便獲得了博士學位，董秀海依舊逃不過他并不善于處理的人情世故。
而這麼多年，沖突都是一環套一環在增長：
親朋鄉鄰、捐贈者對他的過度期待和知恩圖報的高要求；清華博士的身份放大他的一舉一動；親戚為了博眼球賣慘搞出的荒唐文章；不識字的母親對親戚無意中說出的吹捧兒子的玩笑話；村民們對“做官”這個傳聞的猜測和恐慌；農村婦女因為互相嫉恨而挑撥；農村建房糾紛激化鬧出的家族争鬥……
董秀海也許并沒有心理專家說的那樣自卑、敏感和暴力，他隻是身陷農村各種沖突之中的一個無奈的進階知識分子，哪怕他自認為已經步入了新的人生階段，哪怕他覺得自己已經具備了生活在大城市之中應該具備的素質條件。
在這場血案發生前，他曾經對一名同鄉好友說過：“我是從這個地方走出來的，我能了解這種環境，但确實覺得挺難接受的，我希望能有所改變。”然而故鄉，已經成為他不堪回首的土地了，而作為清華行政管理學博士生，董秀海的未來如何走，已經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