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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我們能否了解他人的痛苦與快樂?

每當面對“感同身受”的問題,都會想到魯迅先生那句“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很多人借這句表達人與人之間難以了解彼此感受的隔膜和疏離。然而,魯迅先生還寫過“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有關”其實就是一種共情力,人們可以通過這種聯結感覺彼此的苦難,并做出回應。畢竟,如果不能感同身受,為何疫情流調裡“最苦的人”,能引起我們深切的關懷?面對遭受網暴的少年,我們也會感到憤怒和痛心?

我們可以用哲學中的“他心”問題來思考人與人之間的感同身受。“感受”是一種玄妙難以細緻描繪的東西。這就好像當一個人說梨子酸的時候,其他人真能感覺到同樣的酸嗎?每個人感受到的酸是否一樣?他心問題是我們生活中最常見的問題,也是思考與他人關系最重要的課題之一。哲學家陳嘉映在新近思考力作《感覺·理知·自我認知》中,就他心問題展開了探讨,是“人同此心”還是“人心隔肚皮”?了解他心問題這個懸案,我們也能更好地了解所處的這個世界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系。

我們可以了解他人的感受嗎?

節選自陳嘉映《感覺·理知·自我認知》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01.

感受不同于甲蟲

單簧管的聲音,我不是完全不能描述,比如說,我可以告訴你單簧管的聲音飽滿圓潤,我承認,飽滿圓潤沒說出很多,但多多少少說出了一點兒。同樣,我告訴你梨子酸,這也是在描述它的滋味。我可以給你描述一個甲蟲,形狀、大小、顔色、斑點。一般說來,視覺印象可以描述得很細,味覺、聽覺描述起來比較困難。你說這種咖啡很香,怎麼個香法?你說是濃香,似乎仍然離說清楚還差得很遠。我們會想,這是因為我們的視覺詞彙格外豐富、味覺詞彙太貧乏了,如果多造出一些味覺詞彙,我們就可以像描述視覺一樣來描述味覺了。就像我們用整數說不清 6.4 是多少,我們發明了小數,我們就能夠說清楚了。

維特根斯坦列舉了三個可說不可說的例子,接下來就問:那我們為什麼不多造出些詞彙來呢?我想他的意思是,這麼想就想偏了。你多造語詞就能說出來嗎?我後面會說明,語詞不是造出來跟世上的東西一一對應的,世上的物件、品樣無窮無盡,我們的語言卻容不下太多的語詞,如果我們有一億個詞,這種語言就無法工作了。這是個 assertion,我沒做論證啊,當然,可以論證,論證起來還挺有意思的,但我們沒有時間每一點都做論證。是的,感覺十分豐富,哪怕吃一口梨子、喝一口紅酒,更不用說坐牢的那種經驗,細說起來都極其豐富。但我們不是靠多造詞彙來應對這種豐富性,而是靠有限詞彙的無限組合來表達。這等于說,我們在理知的層面上來表達感性内容。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這裡的問題不在于造出多少詞彙,問題在于,描述單簧管的聲音和描述甲蟲有一點根本的不同之處。我們說過,在談論我們看到什麼的時候,我們通常并不是在談論感覺,而在其他感官那裡,你很難脫離感覺自身來描述感覺到的東西。你說梨子酸,這是在描述感覺嗎?抑或你是在描述梨子這個對象的性質?好像都是。反正這不同于說這個梨子半斤重,或者勃朗峰高 4810 米,酸是梨子的性質,但這個性質你非得通過親身感覺才能知道,這種性質總是連着你的感覺。

你描述甲蟲的時候不是在描述感覺,“描述感覺”指的是描述梨子的滋味、單簧管的聲音之類,你說到酸,說到音色,是連着你的感覺說的。你無法脫離了感覺來描述酸本身——除非你在談論化學。描述得更細幫不上什麼,不管我給你講述多少坐牢的細節,你似乎仍然不能真正體會坐牢是什麼感覺,再增添多少細節似乎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問題不在于造出更多詞彙,不在于描述得細不細。我可以告訴你梨子酸,你說,是,梨子酸,可是那是個什麼酸法,那我就接着告訴你,果酸那種酸,不是醋酸那種酸,接下去,我還可以描述得更細一點兒。再說了,你說勃朗峰高 4810 米也一樣啊,你沒有告訴我零頭,也許勃朗峰高 4810.154 米,這之後還可以量到微米、納米。事情似乎正好相反,你說得更細,告訴我梨子的酸度是多少,反而離感覺更遠了。你變得客觀了,但離開感覺更遠了。你描述甲蟲的樣子,就像你描述這個盒子是方的,你是在描述你感覺到的東西,不是在描述你的感覺,這麼說吧,你是在描述感覺到的對象,而不是你的感受。你問:感覺能不能傳達?你實際上問的是語言能不能傳達感受,而不是能不能描述感覺到的東西。

那麼,語言能不能傳達感受呢?我們可能想,既然我知道我的感受是什麼樣子的,我就可以把它描述出來,就像我要是知道一隻甲蟲長什麼樣子我就能把它描述出來。但你也可能跟着維特根斯坦說,不對,感受不是對象——你描述不清你盒子裡的甲蟲,你可以打開盒子把甲蟲拿出來給我看看,可是你描述不清你心裡的感受,無法打開心扉把感受拿出來給我看看。所謂掏心窩子、打開心扉,靠的還是言說。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而我要說的恰恰是,言說感受和言說甲蟲是兩個大不相同的語言遊戲。甲蟲放在那兒,我們看,我們描述,不管看得仔細不仔細、描述得适當不适當,這都跟它是誰的甲蟲沒關系。甲蟲是個外部對象,外部對象跟誰都不連着,感受卻總是你的感受、我的感受,把你的感受端出來,無論怎麼端,包括用語言端出來,它就變得跟一個對象似的,跟你沒有什麼特殊的聯系了。無論你怎麼描述,你都隻能把它作為 what 來描述,是以,感覺到的東西也是在理知的層面上成形。你能夠描述出來的,永遠都是理知化了的感受。是以,你無法把感覺作為感覺說出來。

就好像感覺是紮根在你的心裡的,一旦說出來,就把感覺拔出來了,怎麼都沒說出那種切身性,你要是一心想說出感覺本身,說出那個 thatness,你可能會非常沮喪,不管說了多少,總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說到感覺的豐富性和切身性,要是隻說這兩樣,我會說,成問題的不是豐富性,而是切身性。世界也無窮豐富,但隻有要言說心裡的感覺的時候,才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言說世界的時候就沒有。

維特根斯坦說感受不像甲蟲,說得非常對,也非常重要。但這裡有兩件事,一件事是,感受不是對象;另一件事是,你要是去描述感受,你隻能像描述對象那樣去描述。正因為這裡有一個沖突,結果,無論你怎麼描述、你描述得多細,我似乎還是不能把捉你的感受。

02.

我們可以了解他人的感受

那麼,我們就永遠無法了解别人的感受了嗎?也沒那麼邪乎。你說你胃疼,我就知道你胃疼,而且大緻知道你感覺到的胃疼是什麼樣子。你站在十米跳台上,說,我好害怕,我就知道你害怕,不僅在理知層面上知道你害怕這個事實,而且大緻知道你害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怎麼知道的?很簡單,因為我站在那兒也害怕。單簧管的聲音飽滿圓潤,這話沒告訴你很多,但你要常聽單簧管,他一說你就知道。你給我講你坐牢的感受,我說,哦,我太知道你的感受了。什麼時候你最信我這句話呢?我也坐過牢,我有過類似的感受。“你沒經曆過就不會真正知道坐牢的滋味”這句話的另一面就是,你坐過牢,你就會明白我的感受。我說梨子酸,你明白了,你吃過酸梨子,或者酸杏什麼的,如果你沒吃過任何這類東西,我說梨子酸,你還是不明白,因為你沒有自己的感覺。

你說你感到悲傷,我了解你的悲傷,那是因為我和你是差不多的人,如果你的整體思想感情跟我不一樣,我就無法了解你的悲傷。你不難了解一個跟你相似的年輕人的心理活動,但你很難了解商朝人是怎樣感受這個世界的。當然,我們更難知道獅子是怎麼感覺這個世界的,或者蝙蝠是怎麼感覺這個世界的。内格爾那篇名文問蝙蝠感覺的世界是啥樣子,這個問題不是内格爾第一次提出來,這是個古老的問題,惠子在濠梁之上就問過莊子鲦魚是否能感覺快樂,但内格爾在一些當代問題的上下文提出來,成為一個大家關注的話題。

咱們兩個看到一隻蝙蝠,我能夠想象你看到的跟我差不多,但我無法想象蝙蝠眼裡的世界,這麼說吧,你不管跟我有多大差别,咱們兩個都是用眼睛看,而蝙蝠是用超音波來看,超音波“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怎麼用超音波來确定遠近、确定形狀?這個咱們無從想象。當然,不能從這裡倒推,要是你不能了解蝙蝠怎樣感覺世界,你也就不能了解我怎麼感覺世界,于是,他心問題就永遠成了一個懸案。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心智哲學裡有個所謂“知識論證”:你獲知了關于癢的所有非心理方面的知識,你仍然不知道癢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有一個 Mary,從小生活在一個密封屋子裡面,這屋子裡就黑白兩色,沒有其他顔色,她掌握了一切實體學的知識,她知道紅顔色是多少光頻、綠顔色是多少光頻,命題知識她統統知道。終于有一天,門開了,她走到外面,看見花紅柳綠,她能認出那是紅顔色嗎?

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實體公式,這個設定有點兒誇張,其實問題很平常:你沒吃過酸的,人家給你形容一番酸是個什麼滋味,你是不是就能知道酸是個什麼滋味?有人說能,有人說不能,你停下來想一想,自己站在哪一方,Yes or No ? 無論你站到哪邊,你都可以找到一些理由,前人也提供了不少理由來支援你。

電腦人最後能否有感覺、有意識,面對的也是同一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引進另外一兩個視角才能把這個問題談清楚。但我告訴你我站在哪邊,我會說:你得嘗過酸東西,别人告訴你梨子酸,你才能知道怎麼個酸法。實體公式沒辦法教給你感覺。我知道你的感覺,因為我自己感到過,而且也知道你跟我差不多。我怎麼知道你跟我差不多?是啊,你自己想想,你是怎麼知道一個人跟你像不像的?當然是從他的舉止進退知道的,也從他的言說知道,包括他對自己感受的言說。我知道另一個人跟我很不一樣,也是這樣知道的。

你們聽出來了,我這裡讨論的是個老話題——他心問題。我能不能知道另一個人心裡的東西?人們為此争得不亦樂乎,一方說,不能,人心隔肚皮,我永遠無法知道你胃疼,最多是在猜測你胃疼;另一方說,能,你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這種種表現就是你胃疼。在我看來,争論雙方似乎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都把世界簡單區分為我和我之外的其他一切。你也許可以這樣談論先驗自我,但經驗自我不是這樣子的。并沒有對話糾纏之外的自我,直到有了自我意識,人才變成孤獨的人,在自我意識之前,人并不孤獨。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他者也不是一式的,你和他不同,你和我是對話者,不是完全的他者。知道一個他人的感受,不同于知道蝙蝠的感受。你餓的感覺大緻就是我餓的感覺,我家小貓皮皮餓的感覺可能有點兒不一樣,但也差得不多。但蝙蝠餓是什麼感覺我就不大知道了——蝙蝠和我實在沒太多相像的地方。但這也看你要說什麼,鲦魚在水裡遊來遊去自由自在,你一跺腳它們立刻驚散了,你于是知道它們感到自由自在和受到驚吓的差別。我可能講得比較亂,概括一下吧,我怎麼知道我感到的酸就是你感到的酸?其一,我必須感覺過酸;其二,你我方方面面都差不多。

03.

需要自己先有感受

然後連着他那個人了解他的感受

但這裡有一個問題:要是你我在十米跳台上的感覺差不多,那就用不着你說什麼,我也知道你害怕。那麼話語不就多餘了嗎?我看你重重撞到石棱子上,鮮血直流,龇牙咧嘴,你啥都不用說,我自然知道你疼。

大多數時候的确是這樣。不過,人和人不一樣,也許你一貫膽子大,也許你是個跳水老手,我害怕,你不一定害怕,于是我要問問你,你說害怕,我想,原來跳水老手也會害怕,你說不害怕,我想,跳水老手是不害怕的。我是個跳水老手,根本不害怕,但知道你會害怕,因為我曾經也害怕來着。當然,我也可能把當年的感覺忘得精光,看見年輕人熱情洋溢地為理想奮鬥,完全不能了解了,也許,在智性層面上能夠知道,甚至能夠預言他将如何如何行動,卻感覺不到年輕人心裡感到的東西了。我們是會忘的,隻是别忘個精光就好。

我們前面說過,感覺有一種切身性,就是說,感覺與感覺者有着不可分割的聯系。我們聽人說他的感受,總是連着感受者來聽的。感受總是你的感受、我的感受,是以,要聽懂你對你的感受的描述,我不僅需要知道這種感受,而且得知道它是你的感受,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兩個人都愛,他們感受到的東西可能很不一樣;兩個人都苦惱,一個為政府腐敗苦惱,一個為自己沒撈到好處苦惱,苦惱的質地會很不一樣。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傳達心裡的感受跟描述一個對象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遊戲。我們小時候學習語言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差別這兩類語言遊戲。你領會另一個人的感受,靠的是将心比心,你自己就得有這種感受,或者某種類似的感受——“類似”當然也是個 slippery word,這裡又引向想象力問題,但我們暫時不去管這些。你得有這種感受,然後你還要知道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能通過你吐訴苦惱直達你的感受,我從你這個人來了解你的感受,你的言辭更像是個輔助手段,引導我了解你的感受,“愁”這個字不刻畫愁,你說你愁,可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有點兒像商場裡的标志,訓示電梯在哪兒,你站在标志對面,抱怨說,電梯長得不是這個樣子啊,那你傻掉了。同樣的道理,梨子是酸的這句話并沒有說出酸是什麼味道,它像是一道橋梁,把你感到的酸和我感到的酸連起來。如果說的是更複雜的感受,那就要看講述者的技巧了,技巧高超的作者能讓沒有坐牢經驗的人多多少少體會到坐牢的滋味。

他心問題是個大題目,包括很多分支問題,其中一個核心問題是,我說梨子酸,你也說梨子酸,但我們怎麼知道我感到的酸就是你感到的酸?也許這麼問更清楚:我怎麼知道你叫作 “酸”的那種感覺跟我叫作“酸”的那種感覺是同一種感覺?這麼高深的問題,我當然處理不了,不過,你們聽到這的時候,隐隐約約會知道要是我來思考這種問題,我大緻會怎麼想。

這個問題困擾哲學家,但好像不困擾小孩子,他們好像“天然”相信你說的酸就是他感到的酸。他開始學習語言的時候,學會“酸”這個詞,跟他學“蘋果”這個詞沒什麼兩樣,似乎并沒有什麼格外的困難。媽媽讓他吃蘋果,撿了個蘋果而不是撿了個梨給他。他被玻璃劃傷了,媽媽問他疼嗎;被蚊子叮了,媽媽問他癢癢嗎而不問他疼嗎。他于是知道,疼是指被玻璃劃傷後的那類感覺,癢癢是被蚊子叮了後的那類感覺。畢竟,媽媽指着蘋果教孩子蘋果,她也天然相信他看見的是個蘋果,看見的不是頭大象,雖然她也沒有深入到孩子的感覺中來查驗他的視覺意象是什麼樣子的。

但媽媽怎麼能斷定人被蚊子叮了之後産生的是同一類感呢?她的确相信這個,但那也不是完全先驗地相信。你簡簡單單主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能不行。因為很明顯,我們剛才也說了,兩個人面對同一件事情會有不同的感受,對我是西施虞姬,對你是嫫母夜叉。我看見西施浣紗,一心想湊到西施身邊,也假裝洗個汗衫啊什麼的,可是魚啊雁啊,一看西施過來都吓跑了。當然,我也有點兒知道它們的感覺,我看見巨靈神就是那感覺。這種例子滿地都是,我就不多舉。就說酸,你可能不覺得酸,我覺得酸得倒牙。

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媽媽很有道理相信大家的感覺差不多。既然人餓了都要吃,那麼,人被蚊子叮了會有差不多的感覺,這似乎也沒什麼格外奇特的。還不止于此,幼兒被蚊子叮了會去搔癢,也願讓你為他去搔癢;被玻璃劃傷了他不去搔,而是哭喊,你去搔他的傷口他不但不樂意,而且哭喊得更兇了。他被玻璃劃傷了不哭不喊,無動于衷,媽媽觸碰傷口他也無所謂,那媽媽要覺得古怪了,三次兩次,要懷疑孩子患有痛感缺失症。

當然,我不是說我們通常能夠知道他心,從知道孩子傷口疼到知道阿慶嫂的心思,路漫漫兮。“人心隔肚皮”“此中最是難測地”,這些話大緻都成立。一方面,生盲做手術張開了眼睛不能自動辨識出紅的綠的;但沒坐過牢的人卻有可能知道坐牢是什麼滋味,你不用去當小偷也可以多多少少知道小偷是怎麼回事。另一方面,你聽奧德賽講他的旅行,能夠體會他的感受,但總不能完全像親身經曆那麼生動。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摘編/排版:九筒

配圖及封圖來源:《海邊的曼徹斯特》

《小醜》《一一》《恐怖分子》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嗎?

《感覺·理知·自我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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