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專欄介紹
晉公子臨《九成宮碑》
從10歲那年第一次接觸書法算起,到今天我已經寫了差不多30年。在這30年的時間裡,我寫得最多的是楷書。
而在我學習過的顔、柳、褚、歐等唐代名家楷書中,下功夫最多的是歐陽詢楷書。他的這本《九成宮碑》,我前前後後總共臨寫了7年之久。建立這個專欄,算是我對過往學習歐陽詢楷書的一次重要的梳理和總結。
我希望藉着這個機會,把這些年來積累的一點經驗和體會重新落實到對《九成宮碑》的臨帖中去。
通過在這個專欄中對《九成宮碑》的通臨與講解,向喜歡歐楷的朋友們分享一點臨寫這塊唐碑的甘苦之談。
——晉公子
一、九
學習楷書,尤其是學習唐代的經典楷書作品,我們必須首先了解下面這個最基本的藝術原理:
在書法常見的五種書體即篆、隸、楷、行、草當中,篆書和隸書兩類是以分筆書寫的方式來組字的。
換句話說,書寫篆、隸二體,因為前一筆畫和後一筆畫之間并不具備連筆書寫的特征,而是筆筆斷而後起,我們隻需将注意力集中于孤立地處理單一筆畫線條,無需考慮前後筆畫之間的調鋒過渡問題。
但是換到楷書當中,這種書寫方式絕行不通。因為楷書和行書、草書一樣,都不是分筆書寫,而是以使轉來組字的。
使轉,通俗地說就是連筆畫。它要求我們在書寫上一筆的時候就要考慮到這一筆同下一筆之間的過渡和照應。
以“九”字為例,它的行書寫法如下:
通過筆畫的牽絲,我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從第一筆“撇”過渡到第二筆“橫”,毛筆在紙上劃出了一個順時針轉動的大圈。“撇”與“橫”通過運筆轉圈的方式建立了呼應關系,古代書法家就将這個稱之為“使轉”。
孫過庭《書譜》曰:“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從本質上說,楷書、行書和草書都是依使轉來組字的。
所不同者,行書和草書的使轉會落實為紙面上的墨迹即我們俗稱的牽絲映帶,而楷書的使轉則是以筆尖提離紙面的書空的方式(古人稱之為“飛度”)來完成的。
仍以《九成宮碑》的第一個字即“九”字為例,它應該這樣寫:
(楷書“九”字的使轉軌迹跟行書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别就是行書的使轉落到紙上成為牽絲,而楷書則沒有)
懂或者不懂這個使轉的原理,表現在這個“九”字的書寫上會有什麼差别?我們來看下面這張圖:
假如不懂使轉,我們隻能以分筆書寫的方式來處理“九”字的第一撇。獨立的一撇,其運筆該是直沖沖地奔着7點鐘方向去的。而始終保持使轉的意念來運筆,第一撇的出鋒就會情不自禁地上翹(也就是轉到9點鐘方向)。
因為隻有上翹,才能與第二筆橫建立起使轉的聯系,才能讓這個字的筆畫與筆畫之間有所呼應,才能避免把這個字寫成僵化的拼積木似的模樣而使它成為一個血肉相連的有機體。
二、成
為什麼有些書法愛好者練習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楷書之後,進入行書的學習仍然倍感吃力?
究其根本,這與當初學習楷書的時候不明白使轉的組字原理,沒有建立起使轉的書寫意識關系極大。
以“成”字為例。我們來看當今最流行的歐楷教學模闆怎麼臨寫這個字:
類似這樣的臨摹招來了紛紛物議,許多人批評它寫得像印刷體。可為什麼像印刷體,卻又語焉不詳。
我個人認為,這個字之是以像印刷體而不像帖寫,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分筆書寫,而不是以使轉來組字的。
要說明這個問題并不難,僅舉這個字的其中一筆就夠了:
單看這一筆橫折鈎,它出鋒的方向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擺在“成”字的整體架構中就不協調,對比一下趙孟頫寫的“成”字:
兩個“成”字最大的差別是,趙孟頫寫“成”字的橫折鈎,出鋒是盡力向10點鐘方向挑出。因為他知道,隻有向上挑出,筆意才能順利地接續到“戈”鈎的起筆。
而歐楷臨本“成”字的橫折鈎是向9點鐘方向水準出鋒的。照這麼寫,筆意無論如何不能連接配接到下一筆的“戈”鈎。于是隻好在寫“戈”鈎的時候另起一筆,這就等于拆散了使轉,變成隸書式的分筆書了。
在楷書中,使轉是統禦各個單一筆畫的神主,也是一個字的氣韻所注。取消使轉,這些筆畫就會各唱各的調兒,等同于分家散夥了,哪裡還能凝成一個血肉相連的字形呢?
以使轉來組字,《九成宮碑》的“成”字該怎麼寫呢?
讓我們把這個字的使轉軌迹複原在紙面上。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第四步:
三、宮
四、泉
顔、柳、歐、褚這些大名鼎鼎的唐代書法家,每一位的書法遺産都在後世形成了大量的繼承者。
但是到今天,好像隻有學習歐陽詢楷書的人群裡才有這樣的“怪相”:某些人學習和揣摩歐書的筆法,總愛把注意力盯在“鈎”這一筆上。或以跪筆彈鋒炫耀師承,或以一筆出鈎自矜其能,徒然浪費了許多精力,卻對歐書基本筆法的探讨鮮有貢獻。
之是以造成這種結果,首先是因為在這樣的探讨中,文字學和書法學兩個學科的概念往往是混淆不清的。我們就以“泉”字的“亅”鈎為例,來簡單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從文字學的角度說,“亅”是一個筆畫,沒錯。但我們要注意的是,文字學讨論的是字形的靜态展示以及這個靜态展示背後承載的文化意義。
但這不是書法學讨論的内容。書法學要探讨的是字形的動态書寫原理。因為探讨的對象不一樣,計算筆畫的法則也就有了差别。
按照文字學的法則,隻要是一根完整的筆畫線條,它就隻能算一筆。可是照書法學的法則,這根線條需要幾次接筆才能寫成,它就得算幾筆。
以篆書“風”字為例:
上圖中标注的筆畫,照文字學的法則算就是一筆。可是照書法學的法則算,這一根屈曲纏繞的線條當中至少有四處接筆點,那它就是五筆寫成的。肇自篆書的計算法則,傳到楷書也還是一樣。
“永”字依通行的現代漢語詞典隻能算五筆,可是書法學自古以來就有永字“八”法。如果你堅持認為“亅”隻能算一個筆畫,那“永”字就沒有“八法”,隻有“七法”。
可是稍有書法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亅”在“永字八法”中是被拆做“努”(即“豎”)和“趯”(姑且稱作“鈎”)兩個筆畫來計算的。
讓我更覺嗤笑皆非的是,那些沾沾自喜于一筆出鈎的人總是護尾而不顧頭,隻把“努”和“趯”兩筆混為一談,但卻不照此把“勒”(即“橫”)和“努”合為一筆。
要知道,照嚴格的文字學法則來計算,“永”字的“勒”、“努”和“趯”三筆隻能算一筆,是“橫折鈎”呀!
講明這一點之後,接下來我們才能繼續分析第二個問題:在《九成宮碑》當中,“鈎”和“趯”其實是兩個不同的筆畫。什麼是“鈎”呢?比如下面兩字:
上圖中被圈出的兩個筆畫才是“鈎”。它的特點是以圓轉過渡的方式一筆寫成,中途沒有接筆點。這個筆法本身乃是承繼隸書而來。
對比一下隸書的“九”字和“乎”字:
從這些“鈎”畫的寫法上,我們可以體會到,歐陽詢《九成宮碑》殘留的“隸意”。但是《九成宮碑》裡邊的這些“鈎”,我們也可以用另外一種寫法來替換它:
上圖中左邊兩字的寫法是從隸書嬗變而來的“鈎”,而右邊兩字的寫法才是楷書所特有的,即“永字八法”中的“趯”法。
“趯”與“鈎”都是附着性的筆畫(也就是說它們都不能單獨出現在字形中,總是與橫、豎之類的主筆連接配接在一起使用),它們的差別是:
“鈎”與其所附着的主筆之間是圓轉過渡,不需要在主筆結束的地方先做回正筆鋒的動作再寫“鈎”,是以橫鈎、豎鈎都是一筆寫就。
但“趯”與其主筆之間是方折過渡,如果不在主筆結束的地方扶正筆芯,收作尖鋒,接下來的“趯”就挑不出去。
由此,“趯”與主筆連接配接的地方必然要出現一個接筆點,這也就是為什麼“永字八法”要把“努”和“趯”算作兩筆的原因。
有的朋友可能會擔心,本來一筆就能寫成的線條現在卻要加一個接筆點拆做兩筆寫,如此,會不會影響到書寫的流暢性呢?其實,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大可不必有:
上圖中的四個字依次是王羲之、智永、黃庭堅和米芾四位書法家的手筆。圖中圈出的筆畫是我們俗稱的“蟹爪鈎”,其實質都是“永字八法”的“趯”法。試問,這個寫法可有影響到他們書寫的流暢性?
最後附上我臨寫的“泉”字: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檔|張遷碑&晉公子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