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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徐冰天書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級箭體

藝術應該是高雅的還是平民的?是晦澀難懂的還是簡單直白的?是浪漫的還是批判的?是日常的還是雄偉的?

這些問題沒有标準答案,但靠近答案的過程,往往能讓我們生長出新的思考和創作動力。

最近,兩位中國藝術界的重要人物,圍繞着他們的近期創作活動,以及當代藝術的價值進行了一次對談。一位是藝術史研究者,看理想節目《西方藝術三萬年》主講人王瑞芸,一位是中國當代非常重要的藝術家徐冰。

這次對話中,徐冰就他的“徐冰天書号”詳細解釋了為何他要做一個看起來很“高大上”的藝術項目,二人還就當代藝術的價值進行了深入的讨論。

以下是王瑞芸與徐冰的對談。

01.

藝術的力度無關于形式,

“高大上”的追求無益于人心

徐冰:“天書計劃”這個項目是由萬戶創世的于文德先生提出的。他長期對火箭、太空的文化特别着迷,是以他找到我,要和我一起搞太空藝術,說我們要把天書發到外太空去,弄一個天書号火箭。

我當時越聽越不靠譜。因為如果你的藝術力度不夠,就沒法跟科技較勁,是以很多時候,科技藝術裡隻有科技沒有藝術。但是我也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後來做了一些研究,覺得這個領域還是很有意思的。

首先,人類的藝術發展是和科技的進展和材料的疊代相關的。然後,我覺得太空藝術憑着現在的勢頭,它早晚會和我們每一個人發生更密切的關系,而它一定會給藝術創作提供一個新的思想空間。

後面我就一直在思考,當代藝術為什麼要介入太空科技?這兩年下來,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具有巨大潛力的領域。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王瑞芸:我想你作為一個藝術家,每一件作品都在讓你的思維延伸。我能體會到這一點。

但是,我作為一個藝術史的研究者,我們其實不太在意藝術家他使用了什麼手段,他的作品高度、寬度、緯度有多大,因為藝術不是靠這個撐起來的。

我們可以往太空發射火箭,但反過來,那種最日常最身邊的材料和環境,做出來的作品也會有同樣大的力度。

比如說謝德慶把自己關在籠子裡,在方寸之間;英國的Tracey Emin就拿自己的床出來作為作品,它的力度也是非常大,資訊量也是非常多。

這就是為什麼我其實很能了解你一開始對做那樣的作品不是太在意,其實我也不是太在意。我把我的依據講給你聽,你看看對不對?

我現在感覺,尤其是一些國内的情況,大家喜歡看高大上的東西,喜歡把頭仰起來往上看,這個趨勢我覺得比較累。從别人對你的作品态度上,我看到了一點這樣的感覺,人們很興奮,藝術都能上太空了,但就像我剛才說的,奇書它不應該借助這些東西來展現它的力度。

當然,你剛才說的那些我都同意,就是藝術的手段是跟現代科技,跟當下的人類生産力是完全連接配接、互相滲透的。

但是你怎麼看我剛才講的那個情況呢?因為我們還是要回到老問題上來,我們做藝術解決的是人的問題,尤其是當代藝術更加是要解決人的問題。

在當代環境裡,大家越活越焦慮,越需要新的東西來刺激自己,是以整個社會價值就推着人們去了解更新的東西,進入未知的領域,好像那樣才能夠展現一種社會文化的水準。

我其實不這麼看。徐冰你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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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天書号”火箭升空圖

徐冰:是這樣,這其實是兩個問題。用越小的東西,用越少的語言,越單純的語言把事情說得越到位,我覺得那是好的藝術。

但是藝術的力度,其實它和尺寸本身是沒關系的,比如說火箭的尺寸是很大,比如說後來的作品《地書》,它其實是最身邊的材料。但是我覺得這兩個作品所使用的材料雖然截然不同、大小有别。

實際上它們的共同性就在于這些材料都是生長中的材料。我在使用它們的時候,其實它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材料,但是因為它不成熟是以才值得使用,是因為我看到了這個材料的未來的生長性和空間。

比如說《地書》,那是2003年開始有的想法,但是那時候基本沒有像emoji這樣的表情符号或公共辨別。我意識到可以用這些辨別講故事,隻是當時辨別不夠多。但我判斷随着手機的普及和超文化的需求,以及這些工具會讓人變懶。基于這些判斷,我覺得用符号作為表達的語言這個領域不會縮減。

太空也是這樣。雖然太空目前和一般人還沒有那麼大的關系,但我認為這個領域将逐漸面對整個世界,會越來越開放,而不是收縮。是以我想稍微超前一點地做一些實驗,我覺得這種實驗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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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天書号”發射前現場作業照片

在發射前的一年多,我們一直在判斷和尋找,該以什麼理由來發射這枚火箭,這個理由就是藝術力度的部分。

最早的三個關鍵詞:欲望、危機、未知,其實是我們在整個程序中的一個階段的想法。如果停留在那兒,發射這枚火箭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當時跟疫情有關系,和人類的窘境有關系,是以弄出這麼個關鍵詞發射給外太空。

但後來随着進展,雖然它是火箭,它是外太空的科技,但實際上整個過程和中國的各種社會關系、制度、人的價值觀有關系,它體會的是中國社會的現場。

這種體會可不是在工作室裡擺弄一個藝術作品,把一個材料處理到位,或者說在過去藝術的知識範疇内來思考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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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天書号”環形山 遠景航拍

由于它把我們的思維,從過去我們在地球上行走的藝術家的思維給拉到更遠了,把空間拉得更大了,真的對我們的藝術判斷和思維有很多新啟示,而這些啟示其實都是一些老問題:藝術是什麼,藝術怎麼産生,誰有權界定藝術,藝術和科技之間的關系……這些都是老話題,但是實際上由于我們隻在地球的尺寸中來思考,很多問題是思考不清楚的了。

但是借助了比地球更大的一個空間來思考,它給你補充了新的資料和參照的依據,反倒讓你可以有比過去更清楚的一個解答的出路。

我很喜歡用生長中的材料,或者說不成熟的材料。這些實驗性的東西,我覺得才是具有當代藝術的核心的東西。這實際上還是涉及到藝術的創造力到底從何而來。

02.

透過不可抗力與意外,

實實在在地深入社會現場

王瑞芸:你剛才梳理了一下,讓我看得更清楚了。我覺得你對未定型的材料的敏銳性,對這種媒介的敏銳性,确實是你的特色。你現在借了這樣一個機會,把藝術和太空做連接配接,又成了一個先行者,真的蠻厲害的。

一開始在我看來,太空藝術隻是借助了一種新的材料做了這麼個動作,思路就到這兒了。你剛才說的對我很有啟發,就像宇航員在太空裡再回看地球,那種感受難以描述,我相信你在做的過程中就是這樣的。

你願意講得更具體一些嗎?

徐冰:這個項目确實是一個藝術家平時不太能接觸到的領域,它帶給我們很多陌生的問題。

在紅磚美術館的展覽隻能算是太空藝術的演習,很多問題我們到現在都沒有解決。比如說我們該用什麼方式發射這枚藝術火箭?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徐冰:藝術卡門線現場圖

我們也并不想往你剛才說的“高大上”的那個方向走,因為人人都知道太空是宏大、遙遠的,人類是渺小的。我們不必再去探讨。

我們最後比較明确的,就是向外太空探索,還是要解決地球的問題,尋找有效的新哲學觀。因為顯然地球的人文哲學開始失效了。

還有,其實整個過程中我最喜歡的一個發射的計劃和理由,是由于疫情,最後所有的嘉賓都不能進入發射現場,隻有我和兩個攝影師可以進入現場。我們準備的是很有科技感的透明泡泡屋,取代過去的迷你帳篷,我們想讓我們的發射有點藝術火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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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落地表的一子級箭體與泡泡屋

但問題是,那是為了六百個人準備的,最後隻有我一個人入場,那該怎麼辦呢?我們又重新開始設計和考慮怎麼樣發射,以什麼樣的一個着眼點來發射火箭。

我們後來做的一個新方案,叫“孤獨點火計劃”。我們仍然是把六個泡泡屋都在戈壁灘上搭起來,就我一個人用,我一人穿個白羽絨服(就像太空服似的),戴着N95口罩,戴着護目鏡,然後在這六個泡泡屋之間遊蕩。當時的場景已經很難厘清是地球還是太空。

這裡展現的荒誕性和超現實性,你說它是現實的,還是超現實的?

等我按完了、發射了火箭以後,又回到了中國農村的現場,這種反差性,真的是很棒!

王瑞芸:真的很棒。

徐冰:可惜最後由于疫情,就連我也進不了發射現場。是以“孤獨點火計劃”這麼棒的一個方案,也就沒法實行。

整個過程中的艱難和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實在是我們在書本上和在工作室裡永遠想不到的,而這些想不到都是我們中國的社會現場中,實實在在的、現實的一部分。

是以,這個項目遠遠不是“哦,徐冰就是發了射一個火箭”。希望大家來紅磚美術館看展覽能體會到,這幫人費了這麼大勁兒,到底探索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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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當代藝術誰說了都不算嗎?

王瑞芸:祝羽捷采訪你的時候,你說過一句話,當代藝術誰說了都不算。我當時心裡就咯噔了一下,當代藝術是誰說了都不算嗎?

徐冰:那還要我們這些專家幹什麼呢?(笑)

王瑞芸:沒有,當然我絕對不是說,我說了算(笑)。我就想,再怎麼着,當代藝術肯定有一點東西,是讓人能夠抓得住的,對吧?是以在我的《西方藝術三萬年》音頻節目裡,我就一直在讨論這點。

當代藝術為什麼能夠被接受呢?我在節目裡舉了個例子。我說,藝術就像個大口袋,大家以為,現在可以随便往裡扔任何東西,甚至垃圾、廢料都往裡扔。但我覺得再怎麼往裡扔,它手上是要有一張通行證的,就是必須得有審美性。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我不知道你怎麼看這件事,我是這麼說的。一開始,藝術的口袋特别小,就隻能放寫實,不是寫實的,就放不進去。

然後現代藝術出現了,各種變形,像醜八怪一樣,一開始被大家讨厭得不得了。然後,人家就把審美性拿出來了,提出現代藝術的審美性就是有意味的形式等等觀點。大家一看,好,有通行證,就放進去了。

那當代藝術也得有個通行證,是吧?當代藝術的審美性,我們用最簡單的,就是阿瑟·丹托總結的“第三領域的美”,最後歸結為“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我當然是同意的,也能了解,聽衆能夠了解多少要慢慢來,因為我也是花了很多時間,才能領會他這句話。

現在我就想跟你探讨一下,也向你請教。作為一個當代藝術家,你怎麼看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現在試圖拿出一個,多少能夠說了算的東西來,你覺得成不成立?

徐冰:這是當代藝術這個領域的性質決定的。一個是,它是正在發生中的;再一個呢,它是以打亂舊有排序和已經被知識化了的東西為工作動力的。

它給這些無厘頭的藝術家留下了一定的工作空間,因為人類以理性、排序、邏輯、分析、科學為主的,推動文明進步的主要的動力之外,需要有一種東西把這種東西(理性等)給松動化,藝術可能就是幹這個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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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書》 徐冰:藝術卡門線現場圖

疫情以來,我就老說,當代藝術就有點像冠狀病毒似的。

冠狀病毒就是給人類的生物醫學領域,投入了過去還沒有來得及排序的東西。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因為我們過去的知識沒有把它排序,是未知的。

當代藝術其實也有這個性質。它的作用是給文化生态中,或者說已經給排序好了的(比如說藝術的流派、藝術的風格、藝術的審美等等)被知識化了的東西中,投入知識所不能判斷的東西。真正的當代藝術是幹這個事兒的。

而且當代藝術的曆史很短,我發現确實誰說了都不算,你有什麼理由說,這兩個東西這麼擺就更好,或者說那樣擺就不好?

其實它确實需要一個,在過去的藝術史的分類中大家約定俗成的,或者可分析的成分,才能夠做評價。因為它好和不好,得有一個價值判斷和标準。

那這個标準是誰來定呢?這已經不是當代藝術家要做的事情了,因為它已經成了理論化和知識化的東西了,排序整理是藝術史家的工作,對吧?

但是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嚴謹的排序給松動化,隻有在松動化的條件下,創造力才有機會。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而且對當代藝術,确實是每一個人從自己的角度都可以給它一個定義。但如果當代藝術是可以被定義的,那它的某些東西就已經離開當代藝術了。就有點像禅似的,你認為你抓住了當代藝術是什麼的時候,其實可能這就不是實質的具有當代藝術精神的東西了。

04.

當代藝術,

是在生命的規則上撒野

王瑞芸:我作為藝術史的研究者,對我來說,西方的當代藝術變得越來越清晰和結實,它不是一個漫無漫無邊界的東西,而是有一種可以把它攏在一起的核心的,但這個東西又很難講清楚。

徐冰:我很有興趣,就是你說當代藝術越來越清晰。

王瑞芸:它為什麼越來越清晰呢?我感覺到,它其實是一種思維的轉換。這個真的很難講,但是我體會得很清楚。

比如杜尚,他對整個世界的态度是不一樣的。世界對人來說是規定好的,科學是什麼,宗教是什麼,藝術是什麼,清清楚楚,我們在這個很清楚的這個秩序中活得很安心,大家都遵守這個規則。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天書魔方》 徐冰:藝術卡門線現場圖

但是有這樣一種人,他就覺得藝術不必是這樣,不必照着這個規則來做事。杜尚做的東西完全不像藝術。

再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安迪·沃霍爾,他也不把藝術當一回事。盡管他很勤奮,做很多作品,但是他說過,他的東西将來是不會儲存的。他那種徹底的不在意,通過他做電影的方式、寫小說的方式(表現出來),真的很驚人。他對待這個世界的思維方式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完全不照這一套走。

當代藝術家們就代表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其實杜尚也好,安迪沃霍也好,他們都是想把這個東西傳遞給大家,就是說,你是可以改變心态的,這特别重要。

其實禅宗說到底也是在做這件事,就是要去改變人的心态。我們都是用固化了的心态在活過我們的一生,面對這個世界。這種方式對普通人來說是安心的,因為有一種安全感,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它對生命的禁锢甚至摧殘是很慘烈的。

其實我們現在要看的,不是藝術的類型從這個改到那個了,其實這不重要,杜尚也好,安迪·沃霍爾也好,他們隻是偶然落到了藝術的領域裡,他們在把一種生命的态度展示出來。

其他的藝術家,他們也都在做這件事。那些激浪派的藝術家們,做的剪衣服、朝自己頭上潑水等等奇奇怪怪的,别人看了都不能接受的行為,也是使勁要去搖撼這些規則。藝術它是一個天然的地盤,你就撒野,你就使勁地通過這個來告訴人們,我們可以不這樣對待世界的。

在太空裡搞藝術,是浪漫還是沒必要?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當代藝術它傳達出來的是非常清晰的一個概念,但是我把這個要傳遞給别人,說明清楚卻很難。因為這麼一說,别人就還是要回到那個問題,那究竟怎麼辦呢?藝術什麼都不是了,它是什麼呢?

徐冰:你剛才說的,和我自己對當代藝術的判斷,我覺得是一回事,不沖突。其實來說去,這些藝術家的工作,就是要松動知識化了的東西和排序化的東西。

王瑞芸:我覺得可能可以這樣補充來說,一般的聽衆會就藝術大概念來問“藝術是什麼”,如果我們告訴他“藝術是破壞正常秩序”什麼的,他可能就會不懂了,因為如果跟古典藝術和現代藝術聯系起來,這個概念就不實用。

因為古典藝術的功能完全不是這樣。藝術這個概念都出現得很晚,是14世紀以後才出現的,過去都是繪畫雕塑,就是一種裝飾手段,對吧?

是以,如果我們直接告訴他,“藝術是破壞規則、打破秩序”的話,得說明一下這是當代藝術的功能。

不管是去做還是去看,如果是能夠借助整個大概念的藝術,改換自己的思維,尤其是改換你和世界相處的方式,這個東西就很重要了。

我大概能歸結的就是這樣一點,那我們就達到共識了。

*文中圖檔提供:徐冰工作室、紅磚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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