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 渣渣郡
題圖 | 《單身即地獄》劇照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南韓女人宋智雅，從被瘋狂追捧到人人喊打，隻用了短短30天時間。從來沒有一個網紅，擁有如此蹦極般的體驗。
30天前，宋智雅在Netflix的戀愛綜藝中閃亮登場。這個97年的女孩，體驗了一個普通女網紅變身東亞網絡公主的過程。她的一切都被全世界網友放在顯微鏡下觀察，人們分析她、解剖她、然後神化她。
30天後，她因為一條假項鍊，被挖出一連串假貨奢侈品。一轉眼她從富貴花跌落，變成網友口中的“鲶魚精”。如今，社交媒體提到她，中國網友會說“南韓網紅滾出中國”，南韓網友會說“詐騙犯滾出南韓”。全球甜心成了無依之人。
這個短暫的故事像極了莫泊桑的小說。一個愛慕虛榮的女孩，撒了一個大謊，擁有了她駕馭不了的流量，又快速地崩塌。
宋智雅的下墜過程像是被開了二倍速，她終究成為了這個時代“生命”最短的虛拟偶像。
《單身即地獄》是一款具備東亞特色的生存遊戲。宣讀規則時機械冰涼的女聲，總能讓我聯想到鱿魚遊戲裡的場景。
這檔戀愛節目，美國版叫做“欲罷不能”，來到南韓，改了一個諷刺卻靈性的名字：單身即地獄。這5個字把東亞人的婚戀困境全都戳破了——無數場雌競和雄競堆疊下的性别軍備競賽。
節目組召集了一群俊男靓女，把他們丢在一個無人島上進行“配對”。如果配對成功，當晚就能去五星級酒店享受總統套房；如果落單，就要留在無人島自力更生。
且不說價值觀，把戀愛變成競賽，這本身就是一場殘酷的實驗。男女要在一個封閉環境下，不斷驗證自己的性魅力，把外貌和性格都量化為可估價的數值。一邊和同性之間攀比較量，一邊盤算着自己在異性心中的求偶排名。
圖源：豆瓣電影
而宋智雅的走紅，是因為她從頭到尾都赢了，她在這個極端環境下抽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劇本。
一出場，她就抛出那句充滿争議的“雌競名言”：無論對上哪個女人，我都有自信赢過她。她開局便擁有了東亞女性少有的侵略性。
圖源《單身即地獄》
她确實說到做到了。
在接下來的競賽中，她表現得像競技運動員一樣穩定而嚴謹。有網友統計，總共9天的節目她全程換了35個造型。她很少展現駝背含胸的放松體态，腰杆永遠筆直得像尺子。
其他女嘉賓不打扮就去吃早飯，而她早早就開始化妝卷發，一出現就能讓在場的其他女性焦慮起來。
宋智雅是一個被精心設計出來的東亞娃娃，但特殊的是，她連“性格”的顆粒度都被勾勒得很精确。
節目中的另一位女嘉賓申芝燕，是東亞人最熟悉的白瘦幼典型，是男性幻想中“小白兔式女性”的極緻展現。膚如凝脂，弱柳扶風，但她遠不及宋智雅“搶手”。
原因很簡單，白瘦幼那套話語已經失效了。宋智雅代表了東亞對完美女性的一套新規則，這個标簽可以被概括為“純欲”、“奶兇”一系列小紅書式的形容詞。
賢妻良母被先鋒審美淘汰。女性被賦予了更嚴格精細的标準，人們期望女性身上并存“可愛且性感”、“柔弱且獨立”這一系列沖突的美感。而宋智雅恰好完成了這個高難度動作。
外表和性格的精雕細琢還不夠。真正能讓她晉升現象級網紅的，是她對男性的玩味态度：我們見證了一位惡女的誕生。你以為的漂亮獵物，其實是無情獵手。
宋智雅在節目開始就宣判：這裡沒有我的理想型。
面對那些追着她跑的優質男性，她從容斡旋。每一個潛在的約會對象，她都保持觀望。沒有太大的激情，從不上頭，但卻能恰到好處地釣着，一個也不放過。
她撩撥男嘉賓隻需要在紙條上寫一個“歐巴”，四兩撥千斤的招式像一個戀愛場上的葉問。别的女孩為了确認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拖泥帶水、思前想後；而宋智雅撩完這個，轉身就能利落地去撩下一個。
這些不符合傳統女性的特質，被喜愛宋智雅的觀衆總結為：清醒的拽姐。
反觀三位追求宋智雅的男嘉賓，為了她吃醋鬥勇、不安焦慮，而當事人宋智雅站在一旁，甚至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男嘉賓們為了能和她聊天，仿佛面試的求職者，而她是一個遊刃有餘的悠閑HR。
這是兩性關系中少有的狀态，可以被調侃“渣女”，也可以被視為女性身份的一次逆轉。
正是宋智雅的獨樹一幟的戀愛态度，為她招徕了大批看客。女性觀衆直呼過瘾：大家夢想成為一次惡女。用得天獨厚的外貌和後天修煉的技巧，把男性耍得團團轉。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宋智雅隻不過是站在了男性角度去做選擇，這是罕有的女性掌控主導地位的情感關系。女性觀衆渴望獲得她的角色，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于得到了一個發洩的錨點。
這樣的情形讓人聯想到兩年前流行的“渣女表情包”，女性集體把“壞女人”作為一種遙遠的理想，隐藏的可能是長期“被操控”的苦惱和擔憂。
說到底，宋智雅也隻不過是渣女表情包的一個動态變體。
但這就是所謂的“大女主”嗎？
不管是獵物還是獵手，宋智雅的技巧和美貌，其實都服務于同一個目的：成為男性最渴望的女人，赢得競賽，獲得最多的戰利品。本質來說，依舊是以獲得男性關注為終極目标。
于是，我們猝不及防地迎來了男性凝視下的全新産物：一個不斷激起征服欲的，可愛性感壞女人。
當她走紅之後，車輪開始轉動。
社交媒體刷屏了她的妝容教程、穿搭思路、戀愛話術、減肥秘籍。宋智雅變成了一本活體教材，被一遍遍拿來抄作業。在或多或少的營銷下，有關她的資訊撲面而來。女孩們觀看她的vlog，摘抄她的金句，大學專業課都學得沒這麼認真。
但隻要仔細想想，她口中的“女孩要加油、要自信、要獨立”，這些所謂的金句，并沒什麼實際營養。甚至找一個打拼了幾年的職場女性，都能說出比她更深刻的人生體會。
别忘了，這隻是個97年生人，沒有什麼人生經驗的女孩。她本就不值得被擁簇，或許她本人也無意于成為一個女性生活方式領袖。而大衆幾乎失去理智，被卷進了宋智雅的魅力陷阱中，掉入一個虛拟偶像的騙局。
人們太急于造神了，太迫切地渴望一個完美的女性模式了，便急匆匆地把她送上了這個位置。
甚至有女孩照搬宋智雅在戀愛綜藝裡的台詞，去和心儀的男孩搭讪，結果發現并不受用。不是話術有問題，而是宋智雅被追捧的根源就有待商榷。
假定她的話術不變，卻收獲0票黯然出局，那結局還會如此嗎？
這一切更像是一場販賣甜心的大型計劃。她的出現，踩中了一部分人的隐形痛點，就算沒有營銷助推，也依然有人買賬。
很多人都沒預料到，宋智雅的光環，還沒戴穩幾天就掉落了。
一切崩塌都要從錢說起。
第一扇被人打碎的窗戶，就是宋智雅虛高的商業價值。
網傳她某平台3分鐘視訊60萬的報價，讓人們對這個被層層包裝的甜心“刮目相看”。說到底，不管賣的人設是獨立女性還是釜山辣妹，最終指向的都是生意。
一個口子被撕開之後，再也阻擋不住後續的爆發。圍繞着她的輿論子彈逐漸拐彎。
媒體很快查到了她所在的南韓經濟公司，這家mcn公司一直以來都在培養網紅輸送海外。就目前的結果來看，宋智雅也許是一個被定點投送中國的實驗品。
綜藝效應加持下，她的IG賬戶粉絲從50萬上漲到360萬，B站粉絲128萬，微網誌粉絲244萬，小紅書粉絲193萬，漲勢喜人。
她的社交平台有許多中國相關的内容：吃螺蛳粉、穿旗袍、點評中國明星。在她的動機遭到質疑之後，這些看上去讨好的内容，變成了取悅中國市場的投機行為。
圖源：B站 宋智雅頻道
直到更大的崩塌出現。
從一月初開始，已經有網友開始質疑她的一件抹胸疑似高仿Dior，實際上是另外一個價值85元的品牌，宋智雅被嘲笑“花小錢辦大事”。
緊接着，她的項鍊、名牌包、大牌衣服，甚至是一個手機殼，都被網友整理成冊，梳理她身上有多少假貨，成了網際網路茶餘飯後的新趣聞。
不止是衣服，甚至有網友辨認她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也是假的，進階豪宅也是假的，不管是南韓網友還是中國網友，都在嘲笑她“全身上下還有什麼是真的”？
圖源：微網誌
普通人穿假貨，除了被指責虛榮之外，甚至連道德污點都算不上。但網紅職業的特殊性，注定讓她無法全身而退。在這個苛求完美人設的時代，負面邊角料組成的化學反應，足以讓無關痛癢的細節，成為流量王者的阿克琉斯之踵。
宋智雅依賴的正是這套千金包裝，她的身價就是靠衣櫃和奢侈品組裝而成的，一旦這些組成部分被溶解，那她也就徹底喪失了主體性，變成任人評價的空殼。
1月18日，她光速認錯，在IG釋出了道歉信，承認自己的部分衣物确實是假貨。事已至此，她作為網紅的職業生涯基本告一段落。可以遇見的是，未來不會有大品牌再和她合作。
很難想象經此危機之後，她還能否賽博複活。
宋智雅的手寫道歉信。圖源：Instagram
對于南韓本土網友，她犯了最大的忌諱：給一個最要面子的國家蒙羞。
IG的評論區裡，南韓網友的責罵比任何國家的人都要猛烈，甯願斷腕割席，也不再接納這樣一個犯錯的女人。
甚至有南韓網友質疑她是否有中國mcn公司扶持，指責她滾出南韓。
南韓網友：“你口口聲聲說夢想是成立獨立品牌，那你穿假貨就對得起LV和香奈兒的設計師的版權嗎？”
圖源：宋智雅Instagram
中國的輿論更不樂觀，宋智雅竟然精準地一腳踩在最大的地雷上。
她在vlog中穿的韓服，被中國網友質疑是明朝的“織金馬面裙”；她下廚做飯，營銷起名“宣紙餃子”，中國網友困惑：這不就是春卷嗎？
民族情緒和文化沖突的debuff，她一次性全占滿了。如果她背後的團隊真的有意進入中國，那這一系列操作都可以被釘上PR的恥辱柱：團隊也太不了解中國國情了。
就這樣，她成為了史上第一個兩邊都不待見的網紅。
宋智雅的風評開始180度逆轉，魔幻的事情接連發生，她之前種種被稱為努力、清醒、可愛的特質，一夜之間全都換了說法，天翻地覆：
常年保持42kg體重的克制力，變成了誤導女性病态減肥的罪魁禍首。
曾經被網友贊不絕口的戀愛秘籍，變成了媚男雌競的樣本。
曾經的“姐姐好清醒好拽”，變成了“虛榮到連指甲蓋都假的醜女人”。
最常見的是對宋智雅的外貌羞辱。圖源：網絡
這個任人評說的女孩，被輕飄飄地抛向高空，人人都愛她。
謊言被戳破後，她又直愣愣地掉在地上，任誰都能踩。
在她發出手寫道歉信之後，就連和她在戀愛節目中配對的男嘉賓也識相地火速取關了她的IG。幽默的是，此前這位男嘉賓還靠着和宋智雅的綁定，收割了一批新粉絲。
作為“跨國網紅貿易”中的第一槍，宋智雅宣告啞火。
一位宋智雅曾經的粉絲告訴我，“她的外殼很漂亮，可越看越感覺她是空心的。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她的業務能力到底是什麼。她有些不像活人。”
站在女性的角度，我對她充滿同情。這并非是韭菜的自作多情，而是同情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輕松真實地活過。
一個漂亮虛榮的女孩，被卷進了網紅産業裡，一步步變成一隻被打扮、被操控、被評判的洋娃娃。活在vlog視訊裡，活在豪華的衣櫥裡。她看上去快樂、自信又空洞。
她的團隊和觀衆，共同把她塑造成了一則女性神話：有男人、有美貌、有腦子、最重要的是，還是富婆。走紅有迹可循，因為她身上投射了所有關于當代女性的想象與期待。
一個成功男士的标簽并不複雜，隻需要事業輝煌就足夠了。
但要找到一個成功女性樣闆，或許就是宋智雅。她幾乎是小紅書式理想女性赢家的極緻版本：年輕貌美，名牌傍身，原生家庭幸福，男人盡在掌控。
隻是這場造神運動的程序太短暫，就像《黑鏡》45分鐘一集的電視劇。人們熱衷于加冕與脫冕的狂歡，把人高高捧起後再踩成泥。
時至今日，Netflix仍然在節目封面上挂着她的頭像，而這個女孩的綜藝生命已經終結。其他幾檔南韓綜藝已經陸續開始軟封殺宋智雅，有關她的畫面将徹底被清理。
圖源：新浪娛樂
故事的開始，資本選中了一個自願獻祭的女孩，在衆人的狂歡中，她盛裝登場。
而到了故事的結尾，歡呼與喝彩再也不見，舞台上隻有她穿着那身被給予的華服，在指責聲中走向無盡的沉寂。
宋智雅的賽博死亡，讓我想到一隻短命的蟬。
盛夏來臨時叫得很響，寒冬将至時凋亡得很快。
天還沒亮，她已經消失在一片霧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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