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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作者:賞月賞花賞詩詞

2022年1月14日,電影《黑客帝國4:矩陣重新開機》在國内上映。

時隔《黑客帝國》第一部上映22年,相比當初人工智能、腦機接口、沉浸式虛拟現實等概念引發的震撼效應,曾經的科幻已是如今的現實,讓人們對影片報以印證和懷舊的微笑。

1999年橫空出世的《黑客帝國》,在20世紀末暢想22世紀資訊時代,不是末日預言,而是涅槃重生,給出人類社會終極未來的設想,其中蘊涵的科技、社會、政治、曆史、哲學、宗教等思想,融彙東西,如萬花筒般絢爛,開啟了銀幕賽博朋克科幻元宇宙。

當人類被機器統治

賽博朋克(Cyberpunk)一詞,賽博來自于控制論(Cybernetics),代表與網際網路或計算機相關的事物,廣義上代表科幻,朋克來自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一種音樂風格,代表着叛逆。作為一個科幻文學流派,賽博朋克定型于20世紀80年代,描述的是一個人類過度依賴科技,機器取代人類,環境污染、貧富分化、制度森嚴,平等自由不複存在的未來敵托邦,但在這種惡化現實中又湧動着革命力量和重生的希望。

《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黑客帝國2 :重裝上陣》劇照。賽博朋克本就具有亞洲文化基因,《黑客帝國》不僅把中國國術推向世界,從此讓老外使用功夫成為銀幕動作場面新常态,更在思想内涵上深谙與推崇東方文化

1995年,日本導演押井守制作了動漫《攻殼機動隊》,成為賽博朋克視覺化的裡程碑作品。《黑客帝國》導演沃卓斯基是狂熱的《攻殼機動隊》粉絲,不僅借鑒了日本動漫中腦後接口、綠色代碼世界、集市追逐戲等造型和場景,繼承了“自我是什麼、生命本質是什麼、靈魂是什麼”的主題,其中的左翼色彩更是一脈相承。《攻殼機動隊》導演押井守屬于日本戰後“安保世代”,在反對《日美安保條約》失敗之後,這一代左翼青年理想失落、魂不守舍、冷峻哀戚,看自己和他人都如同機器傀儡,不斷質問自我存在的意義。而作為1960年代末生人,沃卓斯基則是反越戰、反主流文化的嬉皮士“花孩子”,經曆現實的幻滅,反抗資本主義社會及其生活方式,深受東方宗教的影響,包括在迷幻中看見流變的光色,體驗死亡和超脫的幻覺,在社會運動退潮後,繼續語言和文化的革命。

《黑客帝國》中,人類根據地“錫安城”的最高權力機構——議會中,議員們是世界文化多元主義者,滿頭五顔六色的土著發辮,身着波西米亞風格服飾,議長是名女性,像一群左翼運動的遺民。當然,兩位沃卓斯基導演從兄弟到姐妹的變化,也是身體力行颠覆傳統性别觀念的革命。

《黑客帝國》的主人公過着雙重生活,白天他叫托馬斯·安德森,是大軟體公司的996碼農,“看電視,去上班,去交稅,去教堂”,唯唯諾諾、循規蹈矩,晚上以“尼奧”的網名在網絡世界犯規逾矩、叱咤風雲。電影上映時正值網絡時代剛興起,充滿對黑客的浪漫想象。尼奧一朝獲知恐怖的事實:機器統治着人類,人類被用作生物電池,他以為的現實是虛幻,是機器為控制人的意識而創造的神經互動模拟系統——“矩陣”的虛拟世界。

影片中矩陣世界是20世紀末,現實已經是22世紀末,電影在1999年預言了資訊時代興起帶來的不是自由,卻是更深重的控制,人的身體和精神被雙重奴役。從馬克思的異化和盧卡奇的物化,到福柯的“全景敞式監獄”,再到作為電影内注腳的鮑德裡亞的《拟像和仿真》——被尼奧用來藏黑客磁盤的書本,給《黑客帝國》提供了豐厚的思想資源: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工業文明,人成為機器的附庸,而在現代消費主義社會,大衆傳媒和網際網路制造的模拟現實早已取代了現實。人的精神活在拟像中,你以為自主的選擇,其實是大資料算法的操縱。被制造的欲望,被左右的選擇,社交媒體上的虛假人設,很容易讓人想到如今網絡生活、網紅經濟等關鍵詞。人們從《1984》的強制束縛到了《美麗新世界》中沉溺于刺激感官、庸俗娛樂的“幸福”的奴役。許多人已然适應和上瘾,甚至轉而捍衛它,甯願活在虛假的聲色犬馬中,不願面對現實的荒漠,就像《黑客帝國》中叛變的塞弗,厭倦了每天吃鼻涕樣的糊糊,在矩陣裡吃着美味多汁的牛排,願意回去當人肉電池,“6年了,我想通了,無知便是快樂”。

人與機器的分别

《黑客帝國》從真實和虛幻的分别出發,首先關注是人與機器的分别,由此引發對自我的追問,從中确立人的自我,人之是以為人的特質,高揚人性的可貴,證明人存在的價值和理由,畢竟一切外部問題最終都會導向人類對自我的思考。當人不斷被機械化,直至腦後接線泡在生化膠囊裡,如同具象的“缸中之腦”,一切感覺都是虛拟的電子信号,人與機器還有什麼分别?電影裡墨菲斯說道:“你活在一個夢世界裡”,讓人想到笛卡爾最早提出的疑問:是否我們一直活在被惡魔操縱的夢境中呢?笛卡爾通過懷疑假相得到真相,一切都可懷疑,但懷疑着的我不可置疑,作為主體,能夠思考,擁有理性的“我”被确立。

《黑客帝國》第一部中,尼奧從懷疑周遭的一切不真實開始覺醒,在墨菲斯的引導下,在虛拟世界縱身飛躍大樓,“丢掉一切私心雜念,丢掉恐懼,解放你的思想”,為的是看破矩陣世界的虛假,矩陣裡的一切感覺,包括死亡,都隻是電訊号操控大腦。尼奧去見先知,想知道自己是否是救世主,先知的門楣上寫着“認識你自己”——來自古希臘德爾菲神廟的箴言。先知也隻是個引導者,救世主和未來不由先知決定,由尼奧自己決定,相信人有自由意志和自主選擇,而非宿命論。這些情節描述了西方從古希臘肇始,經由文藝複興和啟蒙運動再确立的“人”,人具有自由意志,能夠憑借理性認識和改造世界。康德說“人為自然立法”,人取代神的位置成為宇宙中心。直到二戰後的存在主義依舊強調面對世界的荒謬,人有選擇的權力。也正是人的自大,對理性的過度推崇,導緻工具理性、科技至上、規誡性社會的泛濫,人性被壓抑,人越發像機器。

抛棄冰冷的理性,選擇溫暖的人性

矩陣裡有各種程式,以人的面目出現,卻是機械、因果決定論的思維,憑資料和機率判斷,按指令和執行行事。2003年上映的《黑客帝國2:重裝上陣》,尼奧為去矩陣源碼找到法國人梅羅文加,後者把因果律挂在嘴邊,明确動機才行動,得到報酬才做事,否定自由選擇,“選擇是個幻覺,是當權者和無權者間的把戲”。題外話是,《黑客帝國》裡到處是曆史、宗教和神話元素,比如墨菲斯(Morpheus)的名字源自古希臘的夢神,他駕駛的飛船“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是《聖經》裡征服猶太人的巴比倫帝王,曾夜夢金像,預言基督的國複臨,指代矩陣是夢幻,而墨菲斯笃信救世主神話。梅羅文加(Merovingian)是古代法蘭克王國的第一個王朝(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莫妮卡·貝魯奇飾演的妻子叫帕耳塞福涅(Persephone),是希臘神話裡的冥後,指代梅羅文加是程式地下世界的掌管者,也是曾經的救世主,現在幹着走私的勾當,手下是一群魑魅魍魉般的程式——雙胞胎鬼魂、吸血鬼和狼人。

《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黑客帝國 2 :重裝上陣》劇照。《黑客帝國》裡到處是曆史、宗教和神話元素,比如墨菲斯(Morpheus)的名字源自古希臘的夢神 ;莫妮卡· 貝魯奇飾演的妻子叫帕耳塞福涅(Persephone),是希臘神話裡的冥後,指代梅羅文加是程式地下世界的掌管者,曾經的救世主,現在卻幹着走私的勾當

好萊塢電影裡的法國人往往象征老歐洲、舊時代的神秘古怪、淫靡堕落、冷酷功利。諷刺的是,尼奧一行人不管梅羅文加的因果律,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後拿到鑰匙。尼奧這個美國英雄作為最新的救世主,進入源頭,見到矩陣架構師後得知,所謂救世主是所有資料異常的集合,功能是攜帶資料進入源頭後删除,促使矩陣重新開機,然後再選擇23個人重建錫安,不這麼做,資料錯誤會導緻系統當機,殺死矩陣裡每個人。尼奧是第六個救世主,矩陣已經是第五個版本,錫安也已經被毀了五次。架構師是矩陣之父,秉持機械決定論,力求矩陣如同數學公式般精準平衡,但由于人的不完美,太完美或太黑暗的矩陣接連失敗,不被人類的意識接受。于是有了先知,她是矩陣之母,是用來研究人類心智的程式,她代表情感、信仰、希望、直覺、潛意識等非理性因素,編造了救世主神話,給人希望,給人選擇的權力,保證了幾代新版本系統的穩定,也導緻總有百分之一的人選擇逃離矩陣。于是,架構師利用救世主一次次删除重新開機,循環往複。

《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黑客帝國2 :重裝上陣》劇照

無論架構師大爺還是先知大媽,都是矩陣的程式,都為矩陣的平穩謀,目的都是人類長醉不複醒,繼續被機器統治。救世主是個謊言,選擇是另一種控制,夢醒了無路可走,革命隻是洗牌重來,什麼都不會改變。但這一回的不同之處在于,先知給尼奧灌注了“愛”的因素,推動尼奧和崔尼蒂的愛情,“愛”這種人性中最難以捉摸的謎題,不講道理、沒有目的、魔力無邊,讓尼奧選擇了救夫妻,而不是像他的前幾任依據理性,走老路救大多數人,讓事情朝着無法預知、前所未有的方向發展。這種救一人還是救衆人的“火車岔道難題”情節,好萊塢電影所在多有,蝙蝠俠電影《黑暗騎士》就如出一轍,看似不理智的選擇卻是抛棄冰冷的理性,選擇溫暖的人性,結果則是全部人都得救。

人與機器的和諧共存

西方哲學思想從蘇格拉底、柏拉圖開始,到笛卡爾确立“我思故我在”這個阿基米德點的同時,始終困于主客二分的認識困境,人由心靈和肉體兩部分所組成,彼此界限分明,靠理性區分物我,人類解放的途徑要麼寄希望于上帝的救贖,要麼訴諸理性完善。《黑客帝國3:矩陣革命》中,崔尼蒂駕駛“邏各斯号”載着尼奧進入機器帝國談判,尼奧的名字暗指基督,崔尼蒂的名字則是基督教“三位一體”神學概念,而邏各斯是哲學中人認識世界的理性。二戰後,面對理性主義、科技至上導緻的文明災難,後現代主義掀起現代性批判熱潮,反思西方文明。福柯在“上帝死了”後宣布“人死了”,消解主體,去中心,颠覆理性,卻留下一片虛無不可知。當選擇破産,理性失落,自我消解,《黑客帝國》援引東方哲學宗教填補西方思想真空,從西方的二進制對立、物我分立,走向東方的一進制融合、自然平和。電影第一部中,先知住處有個小神僧,教尼奧用超能力弄彎勺子,“不要試圖彎曲勺子,而是相反,試着認識真相——勺子不存在,你就會看到,彎曲的不是勺子,而是你自己。”不再執着于表象,而是看破表象,改變的不是勺子,是人的心靈,很有“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的禅宗公案意味。

《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黑客帝國1》劇照。電影中先知住處有個小神僧,教尼奧用超能力弄彎勺子,并告訴他改變的不是勺子,是人的心靈,引導其不再執着于表象,看破表象。《黑客帝國》援引東方哲學宗教填補西方思想真空,從西方的二進制對立、物我分立,走向東方的一進制融合、自然平和

《黑客帝國》第一部結尾處,在矩陣裡死亡的尼奧複活,矩陣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可以随意修改的代碼,獲得了任意左右矩陣世界的超能力,徒手停子彈,俯身躲子彈,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到了第二部結尾,尼奧能夠徒手癱瘓機器章魚,把矩陣的超能力帶入現實世界,還一度肉體不接插頭,意識脫離身體來到程式中轉驿站。第三部中,受傷瞎眼的尼奧進入機器城,如此黑暗可怖的地方,在他的感覺裡是金光流動的世界。電影本就是基于程式與機器——心靈和肉體的類比,人的靈魂也無非是可以上傳、删改、編碼的程式,如果說第一部從以虛為實到以虛為虛,看破矩陣世界的虛幻,那麼第二部帶着這種領悟,抛卻感官的虛妄,看破現實世界的虛幻,破實為虛。矩陣非真,現實亦非真。

長久以來,對于錫安也是矩陣世界的争論不絕于耳,不少觀衆無法了解尼奧為何在現實中也有超能力,對此導演拉娜·沃卓斯基說道:“虛拟世界不光指矩陣,金光就是解構的核心”,滿是對人們不醒悟的遺憾。她還說:“尼奧站在覺悟的邊緣,準備解決選擇和無選擇,自由意志和命運的悖論,但這隻能通過放棄實作,當他放棄了真理的視角性,接受意識的總體性,這種總體性最終帶來進化的轉變,超越了笛卡爾主義的困境,為世界提供了第三條道路的選擇,即是尼奧的道路,和平的道路。”俗人以物質為實相,但覺悟者看到的是流動不居、聚散無常的能量。從執迷于人機、虛實、物我、主客、宿命與自由意志的分别,到不分别,達到天人合一、物我兩忘、虛實兩空的境界。自此影片内涵驟然躍升,“缸中之腦”的糾結不複存在,抛棄是非、正邪、善惡、生死的對立執念,不是機器和人類你死我活,而是謀求和諧共存。

影片中特工史密斯是矩陣系統中删除非法程式的程式,他消滅了尼奧卻被尼奧反殺,互相攜帶了對方的代碼,導緻運算錯誤,變成無限複制的病毒,即将占據矩陣,入侵機器,引發機器和人類的共同危機。諷刺的是,史密斯原本極為敵視人類,稱人類是無限繁殖、破壞環境、掠奪資源的地球病毒,如今他轉化為這種病毒。他也可以載入人類肉體,好似靈魂附身。尼奧和史密斯與其說是宿敵,不如說是一體,這種一體兩面、善惡選擇的情節在《哈利波特》等電影中常見,但《黑客帝國》着眼點不在二分和選擇,而在轉化與合一。尼奧最終參悟了陰陽消長、平衡統一的“道”,無有怖畏、欣然擁抱對立面,二者正負湮滅、圓滿寂滅,迎來人類、矩陣的新紀元。

《黑客帝國》科幻世界來臨了嗎?

《黑客帝國2 :重裝上陣》劇照。影片中特工史密斯是矩陣系統中删除非法程式的程式,他消滅了尼奧卻被尼奧反殺,互相攜帶了對方的代碼,導緻運算錯誤,變成無限複制的病毒

未來的出路在東方

賽博朋克本就是“後人類”文化,人不再是物質世界、精神世界的中心,世界不為人類獨有,也不為人類獨占,并不存在什麼永恒不變的人的本質。坦然接受人類的消亡,人工智能時代或是人類積極演化的新階段。寂滅後是超脫,末世後是新生。電影中,人工智能的矩陣反而幫助人超越物質世界,進化為純意識體,而程式也進化了,實為發電廠程式的印度家庭,居然有了愛的結晶,生出一個小女孩,她擁有可以優化矩陣的能力。史密斯這個矩陣體制的爪牙,都有擺脫矩陣、追求自由的想法。程式朝着人進化,矩陣環境也更加人性,人可以自由出入,實在是給人極大安慰的美好結局。

賽博朋克也本就具有亞洲文化基因,《黑客帝國》不僅把中國國術推向世界,從此讓老外使用功夫成為銀幕動作場面新常态,更在思想内涵上深谙與推崇東方文化。第三部結尾處,中國人鄒兆龍飾演的防火牆程式“賽拉弗”和印度女孩程式迎着美麗的朝陽,寓意着未來的出路在東方。這種西方的物質文明和東方的公德心、西方技術與東方智慧,是人類在生死存亡關頭的最後兩樣法寶、兩條出路的比喻,在好萊塢電影裡屢見不鮮:《黑客帝國》裡是大決戰時,錫安的機甲大軍迎戰機械烏賊,尼奧悟道涅槃;在《複仇者聯盟》中是面對滅霸時,最終迎戰的兩員大将:一是機甲戰士鋼鐵俠,二是會東方心靈法術的奇異博士。

《黑客帝國》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你以為是科學,其實是哲學;以為是哲學,其實是宗教;以為是基督教,其實是佛教;以為說的是機器,其實說的是人,如今還要加上一句,以為是未來,其實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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