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說讀書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于永年是認得姜喜正的，姜喜正常到城裡去，也算是一方的頭面人物。于永年本想進去知會一聲，遇上這情節，他先自退了，不願讨人嫌。再說，肚子空，也沒那份扯皮的心思，幾步拐過村政府正面院牆，剛進背黑影兒裡，身後上來了一個人，故意咳嗽了一聲；于永年回頭來，看不清跟上來的是哪個，随口問：“誰？”
“不認得？真是當官當官眼睛朝天！你當年的大把頭我。”姜少卿陰狠狠地說，“我可忘不了你！你從你把兄弟老管的人命案子裡發洋撈兒的事兒我都記着。你可得謝謝人家日本人飯河先生……”
于永年一時回不上話來，手抖了，心抖了，連頭發根兒都抖了。俄頃間，他野狗撲食般地用手鉗住了姜少卿的脖子，嘴裡隻是喘粗氣的聲音。
姜少卿癱到地上，反低聲地笑起來。于永年的兩腿像被釘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姜少卿嚅嗫了一陣，說：“哥們兒，都知根知底，要想混下去，互相多成全。我呢，不過提個醒兒，叫你知道我還活着，用到你的地方，能幫忙者就幫點忙兒……”
姜少卿的語聲低得像蚊子哼，可在于永年聽來，則似雷霆。姜少卿一跛一拐地哼着五更調兒，輕松地走了。于永年在那背黑影兒裡停了老半天，拖着兩條灌鉛般的腿回到河東沿的區政府，心神不安地頭朝裡躺到大炕上，翻過來折過去；外面一陣樹葉兒嘩啦，他都心跳，他感到孤獨可怕，盼鮑廷發早點回來好作個伴兒。
再說鮑廷發從區政府出來以後，來在魯鳳久家的院子外，推開院門，喊了兒聲，黑麻乎的屋裡沒有人應，他退到當街上。當街大柳樹下的井台上，有人搖辘轳把子打水，月黑頭裡看不清打水人的臉面兒；鮑廷發碼着聲向井台走過去問：“同志，打聽個人兒！”
“你找誰家？”回答他的是個姑娘。
“女同志，你可看見魯鳳久上哪兒去了？家裡咋也沒個人兒？”鮑廷發接着問。
那姑娘搖辘轳把的手停下來，灌滿水的水筲嗵地落下去，擊得井眼子裡嗡嗡作響。鮑廷發得不到回答，已經愕然了，一聽見那搖辘轳把打水的姑娘輕聲啜泣起來，更驚了，忙問：“女同志，你怎麼啦？”
啜泣聲停止了，那姑娘娓娓叙說：“媽死了，得發送。一頭好牛押到城裡鮑大爺搭起的木幫上；借了人家錢，用在發喪上，人家跟着要，其實是逼着把押給鮑大爺的牛轉給他。爹鐵心要捧那鮑大爺的場，不肯往回牽牛。好像那鮑大爺也是不容易起這個事兒……沒法子，把幾間土改分的房子賣給村長姜喜正了。人家倒不稀罕破房子，是看上了那房基地皮……爹進城找牲口販子姜喜才還錢去了，錢是姜喜才經手給借的。”
“孩子！”鮑廷發兩個太陽穴像烙鐵烙了似的發燙，他才知打水的姑娘就是魯鳳久的女兒，便說：“我就是你爹要捧場的鮑廷發。說到歸訖，你爹倒不是捧我的場，是他心向着咱們窮木把子，向着新國家，向着林業局……你叫啥名兒來，孩子？”
“鮑大爺……”魯春玲把名兒告訴了鮑廷發之後，又說，“是鐵笛王家的大娘把俺家這一窩子小的眼時收攏過去了……”
“好，好……”鮑廷發不會說寬心話，對女人說寬心話，就更不知找幾句什麼言語。他不聲不響地上了井台，伸出一隻手就搖動了辘轳把，眨眼間，把兩個水筲打滿了水，一隻手提着一個水管，說了聲叫春玲前頭帶路，就輕飄飄地下了井台。
魯春玲提起水扁擔，跑了兩步到前頭；她說不出心裡是個啥滋味兒。在她心目中，鮑大爺是個能人，見了他，就像見了諸葛亮，咋難，都有招兒想。春玲飛也似地跑進鐵笛王家的院子：“大娘，大娘！城裡的木把鮑大爺來啦！”
鮑廷發進鐵笛王家院子時，魯鳳久的孩子和韓雪梅的小萍萍正為兩家的雞鬥架鬧鬧嚷嚷。小萍萍為那隻大公雞老欺負魯鳳久抱來的母雞在哭鼻子，鐵笛王的老伴正在哄着。一聽魯春玲說鮑廷發來了，她也顧不得孩子們的官司，迎在大門口上：“哎呀呀，廷發兄弟，你可真有個憨本事，趕得上拿大頂耍把式的了！”
鮑廷發嘿嘿地笑着。孩子們一是因為來的人不熟，二是對鮑廷發提水不用扁擔有興趣，也就不哭不鬧了。
鐵笛王的老伴掌起小油燈來，把鮑廷發讓到屋裡，啧啧兩聲，話就從魯鳳久這一家子遭遇唠起來。鐵笛王的老伴說：“老魯這幾個小的，我就定了，放我家。窮日子，幫活着鬧。老魯在你那木幫裡謀個活兒，一冬春也多少能有點進項……”院子裡，魯鳳久那頭牛哞哞地叫起來。
鐵笛王的老伴接着說：“春上，想法兒再搭個窩。為了他們這個家，春玲這閨女真是熬得十八黃花八十的心，想冬上也去做點木頭活兒，可又聽說木幫上不要女的。廷發兄弟，你眼寬人熟，幫這孩子個忙兒吧！把她窩在家，要窩出病的。出去她自個兒混一冬春吃的，也替她爹省一份子飯。”
“行啊！”鮑廷發挺侃快地應了。
魯春玲在用更新檔條兒給小萍萍包手指頭；小萍萍打公雞不成，反被公雞把手指頭叨破了皮。魯春玲聽見鮑廷發的話，喜得長籲了一口氣。
鐵笛王的老伴說：“今兒晌午說是木幫在村政府登記招工，春玲去了，頂了回來，把個孩子憋屈得失了魂兒似的。”
未完待續……
本小說背景為建國初期的東北，作者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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